趙當世呼聲剛出,衆人便聽見“砰砰砰”一連數響,旋即兩名尚未離鞍的手下悶聲墜馬。
“是鳥铳!”另一個手下嚷道,打了好些年的仗,這聲音再熟悉不過。此情此景,勢必是中了埋伏。
隊伍頓時騷亂起來,有幾人複躍上馬意欲逃竄,趙當世起手将領頭的從馬上拽下,拔刀威壓,并道:“敵暗我明,咱們自亂就正中點子下懷。”
侯大貴戰鬥經驗豐富,也曉得此刻慌亂不得,掃了一眼兩具屍體中彈的位置,心中有數,扯嗓道:“全都躲到馬後邊去,點子在西邊。”
當下衆人手忙腳亂,紛紛藏在坐騎一側,中途西面又傳出兩響,好在無一命中。
回過神來,衆人心緒稍定。趙當世偷偷朝西面瞧去,隻見三十米外的一片小樹林中人影浮動,想來敵人必就躲在那裏面。
鳥铳仍然是火繩槍,裝填步驟極爲繁瑣,一發過後,就算熟練的老铳手也得花上近一分鍾裝填。趙當世等人戰場混迹多年,深谙此道,立刻分成兩路向林子包抄過去。
接下來的發展卻出乎了趙當世的意料。兩撥的人馬才靠近林子,還未動手,便有五人手舉鳥铳從中走了出來,口稱願降。
侯大貴繳了鳥铳,将這五人連趕帶打到趙當世面前道:“百戶,細細查過,林子裏就這五個,另外還有七把鳥铳。”
趙當世勃然大怒,一腳踹翻當先跪着的人,怒斥:“狗日的瓜慫,區區五人也敢伏擊老子,真當咱是糞坑裏的稀屎一戳就爛?白白害了兩名弟兄性命!”氣憤之下,舉刀要将他們當場處決。
那被踹的倒還算鎮定,“啪啪啪”先給趙當世磕三個頭,而後道:“頭領息怒,這确實是小人不自量力。咱等憑着這招,一路逃來,吓跑了好幾股流……不,好漢。不想遇見頭領,也隻能認命。”
這番話一入耳,趙當世殺意反減。眼前這厮雖死到臨頭,卻不慌不忙,還在話裏布下懸疑,引起自己的興趣。再看他這虛張聲勢的計謀,似乎有些能耐。所謂願者上鈎,趙當世便順勢問道:“瞧你等似是官軍?”
那領頭的點頭道:“頭領好眼力。小人賤名徐珲,在宣府總兵張全昌手下任千總。張總兵不久前在張家川大敗,田應龍、張應春二位都司戰死,小人與這幾名弟兄幸得免,逃到這裏,本想着退到西安找部隊,這不……”
趙當世細細聽着,複又狐疑。他不過略略一問,這自稱徐珲的便倒豆般說了這麽多,實在不像個有城府的人,與之前伏擊的心機大相徑庭,再瞧其眼神閃爍、不敢正視自己,便料定這其中虛言不少。
他也不點破,繼續問道:“你等五人,鳥铳卻有七把,之前莫不是火器營的?”
徐珲點頭道:“是,是。小人便是專帶鳥铳隊的。”
趙當世笑笑道:“既能爲火器營軍官,這火器方面的造詣自然不淺。可巧,我對鳥铳也有些研究,有幾點不明之處還請千總大人教我。”
“這……”那徐珲臉上頓時顯露出爲難神色,眼神也飄忽起來。
“請問千總大人,這點火前膛内填藥,壓幾分藥子爲好?”
“這……”
“那好,也許此問過于精鑽,那麽……”
“……”
趙當世冷眼看着這面如土色的徐珲,一臉問了幾個有關鳥铳的問題,對方竟是一個也答不出來,到了最後,眼見謊言敗露,那徐珲“撲通”跪倒,哀求道:“頭領饒命,小人不是有意相欺!小人不過是個镋钯手,和另幾個弟兄在路上遇見這厮,這厮巧言令色,這些诳語都是他教唆的……”
趙當世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卻見跪在後面的一方臉漢子面色鐵青,牙關緊咬,一言不發,隻将目光死死瞪着那“徐珲”。
“你才是真正的徐珲。”趙當世微微一笑,繞過前面幾人,來到那漢子身邊,手搭在他肩頭。
那漢子還是不語。
“小人與這幾個弟兄從張家川敗退,尋不見主将,遇到了他,曉得也是同軍弟兄,職位又較高,便聽他的,随他偷回戰場附近撿了七杆鳥铳,一路向鳳翔退卻。這厮倒有幾分歪門邪道,好兩次都提前判斷設伏,吓退流寇,不,敵人,小人等才得以平安到達此處……”那漢子不說,不代表别人不說,前面那個“假徐珲”眼見瞞不過去,保命心切,索性把事情來龍去脈和盤托出,希望以此來換得趙當世寬恕。
“那這鳥铳……”
“這些鳥铳的裝填都是他提前裝好。用時我等就不必費太大勁了。頭領好人有好報,放小人條生路,小人甘願當牛做馬報答頭領與諸位好漢。”說到後來,那假徐珲一把鼻涕一把淚,已經完全沒了人樣。
相較之下,那漢子淡定許多,依舊挺立上身,緊抿雙唇,一副視死如歸的派頭。
趙當世又拍了拍那漢子肩頭:“瞅瞅,他們性命爲你所救,到頭來卻将你往火坑裏推。唉,人情冷暖由此可知。”
話音方落,那漢子突然開口道:“要殺要剮來個痛快的,不必磨磨唧唧地挖苦嘲諷。老子攤上這班軟蛋是走了背字,認了。隻盼來世再投官軍,殺盡你們這些直娘的流寇!”
他這話說得極沖,侯大貴當即跳起來,戟指喝罵:“婢養的貨,死到臨頭還敢聒噪。老子倒要看看,是你嘴硬還是這刀硬!”言畢,搶上前就要用刀刃去撬那漢子的牙口。
“慢着!”
趙當世攔住侯大貴,又對那漢子道:“我姓趙的寶刀不殺無名之人。敬你是條漢子,報上名号來。”
那漢子聞言,呵呵一笑,睥睨他道:“你道老子不敢說怎地?順風子撐大喽,老子便是徐珲,在張總兵手下任個小百總,職雖小,卻也砍了不少你們這些流寇的腦袋,如今死了卻也不虧,哈哈!”說到後來,竟是顧盼自若,仰天大笑了。
侯大貴性子急,跳過來道:“百戶,這厮滿嘴放屁,讓咱将他一刀結果了,也省的鬧心。”
此言一出,流寇内脾氣暴躁的也都點頭附和。這徐珲嚣張至極,死到臨頭還敢辱罵挑釁,絕留不得。
趙當世則另有打算。他朝楊成府招招手,對方便很乖巧地一溜小跑上來,聽了幾句吩咐,帶了兩人将那徐珲押到另一端。
衆人見此情景,不明所以。侯大貴撓撓頭,正想詢問,但聯想到此前經曆的種種,還是多了個心眼,生生将話咽了下去。
那兀自跪在地上的四名官軍見徐珲被帶走,以爲是拿去殺了,吓得不輕,都稀裏嘩啦的哭了起來。
王來興冷笑道:“瞅你們那副窩囊樣,還官軍。若官軍中都是似你等的這般慫包,他老朱家也撐不了多久了。”
趙當世搖搖頭道:“都是苦哈哈出身,幾位弟兄的心情我能理解。也罷,萍水相逢一場,也就不爲難幾位了。把身上值錢的物什抛地上,散去吧。”
“什麽!”
侯大貴等本滿心希望殺了這些官軍祭奠死去的兩位弟兄,忽聽趙當世要放他們一馬,無不震驚,那幾個官軍則是欣喜若狂,又哭又笑着爬起來,向着趙當世連連道謝。那四個官軍搜刮上下,好不容易将身上值錢的物品清出來,趙當世一看,卻隻是些木梳、簪子之類的平常東西,心中對這四人鄙夷至極——性命都将不保,卻還惦記着身外之物,将值錢的東西藏着掖着。這些個心眼要都用到戰鬥中,又怎會落到現今這落魄田地。
趙當世心中所想那四個官軍并不知道,正欲跑掉,隻見另一端楊成府疾跑過來,低聲與趙當世交談一番,趙當世随即大喝一聲:“且慢!”
那四個官軍受了一吓,驚恐的望向趙當世,又将目光掠向遠處的徐珲。徐珲還好端端地坐在那,這賊頭又想搞什麽花樣?四個人戰戰兢兢,走不敢走,尴尬地站在那裏踯躅。
“四位軍爺,可不巧,事情有變。有個好消息和個壞消息。”
“……”
“那徐珲方才說了。願意投降,不過得将你們幾個除去才可。”
四個官軍面面相觑,又驚又怕。中有兩個咬牙切齒道:“好個徐珲,自己降了也就罷了,還拖上咱幾個,好不狠毒!”剩下兩個腦袋一懵,幾乎癱倒。
“四位休慌,剛才這是壞消息。想我姓趙的混迹多年,别的不管,信義二字最是看重,既然答應過放四位生路,也不會食言。故而這好消息便是你們推兩個出來受死,算是給徐珲一個交代。”
人到末路,爲求一命,往往會暴露出原始的卑劣與醜惡。當下四個官軍不假思索,爲了活命,開始相互厮鬥,拳腳之勇猛完全超出在戰場上的表現。各自捉對直打得個個鼻青臉腫、頭破血流,才推出兩個已經奄奄一息的犧牲品。
趙當世也不廢話,上去一人一刀,将兩人砍了,朝另二人喝道:“你倆滾吧,走慢一點小心爺爺馬軍攆上來。”
那二人得以逃出生天,連滾帶爬跑了。趙當世朝他們的背影吐了口唾沫,令楊成府将徐珲帶過來。
徐珲面色慘然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那兩個同伴,忍不住歎了聲氣。
趙當世将刀收回刀鞘對他道:“徐百總,如今可願降?”
這厮是個硬骨頭,剛才不降,難道還能用這種場景唬住?侯大貴不解趙當世爲何執意招攬徐珲,也不解他何故再做徒勞之事。
誰知徐珲沉默了一陣,竟緩緩道:“如此,我不降又能怎樣?”他是個聰明人,看到趙當世将四人殺了一半、放了一半便知自己今日不得不降了。而且連詐降都不行。
趙當世哈哈大笑,親手将他扶起來,拂去身上塵土,道:“百總見諒,不得以出此下策。我趙當世保證今後必不薄待百總。”
徐珲搖搖頭,滿面幽怨,嗟歎道:“從今日起,我便不再是什麽百總了。隻可憐我那老母若知我從了賊,還不……”說到這裏,已是潸然淚下。
趙當世肅然道:“百總忠孝赤誠,趙某佩服。然而世道無常,今日爲寇,明日未必不能爲官,古來更替,不乏先例。老朱家氣數已盡,傾覆隻在旦夕,徐把總不肯輕易而死,想來也是不願就此埋沒……”
說到這裏,趙當世轉向衆人,正色朗聲道:“趙某不才,在此對在場的所有弟兄立誓,往後若得飛黃騰達,必不忘諸位。諸位若是覺得我趙某不濟,自可離去,趙某絕無半分怨言!”
衆人聞罷,聯想起一路來的相互倚靠,盡皆熱血沸騰,王來興觑得機會,首先叫道:“誓死追随百戶!”餘衆跟着,也都叫嚷起來。幾十人雖少,但齊聲呼喊下,聲勢依然響徹長空。
徐珲怔怔的瞪着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流寇小頭目,竟不知說什麽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