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先是愣了一下。
這麽多年來,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告解室得到的一個反問句。
“耶和華見人在地上罪惡很大,終日所思想的盡都是惡,《創世紀》六。每個人都是有罪的,有欲望的存在,罪便常伴。”叔本華平和地說到。
“若遍地是罪,哪裏還有法律,罪到底又是什麽?”
“他說的原罪便是指好奇心,欲望。”神父繼續娓娓道來。
“您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可李維克對這個籠統的答案并不滿意。
叔本華沉默了片刻,他重新評估了一塊木闆之隔的這個人。
然後淺淺地笑了。
“霍布斯說,沒有法的地方,就沒有罪惡。恰恰是有罪惡,才證明有法律,有社會的意義。”(出自霍布斯《利維坦》)
“您是想說,罪是必然存在的?”
叔本華點了點頭,哪怕李維克并不能看見。
“人的一生都在贖罪,便是一個不斷完善自我的過程。若遍地是罪,那便是無數人完善自我,而無數人完善自我,終便完善了社會。”
“那爲什麽有的人殺十人,百人,卻無事。”李維克輕輕歎了口氣,他不甘,他也不服,又接着說“而我隻想救人,卻罪不可赦。”
原來如此。叔本華大概是明白了。
“原來如此。那殺人之事是你親眼所見?”叔本華用關切的語氣問到。
“不。他用了特殊的手段,就好比藥物。”李維克否認到。
叔本華的反問讓李維克感到不适,但又無法反駁。
“原來如此。那是威逼?是利誘?”
“不是,他們是自願使用的。”李維克搖了搖頭,否認到。
而問題也在一步步地深入。
“原來如此。那想必他們一定是不知利弊吧?”
“也不是。他們也知道後果。”沉思片刻,李維克還是搖了搖頭,否認到。
三個問答結束後。叔本華沒有馬上作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
“原來如此。或許,我們可以換一個角度。這便如同一場賭局。既然一開始是有選擇的,他們不過是輸掉了手中籌碼,承擔了一個承擔不起的結果,是貪欲造成了他們自己的死。過度的貪欲也是一種罪。”
李維克理解這個邏輯。
“所以,殺人者便是無罪嗎?”但不接受這樣的說法。
叔本華颔首認可。“當然有罪,卻不是殺人的罪。”又馬上反問道“那在你看來,他是殺人的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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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克皺了皺眉,他深知殺人罪也不是隻有一種定義。“或許是沒直接殺人,我隻知道他害死的都是活生生的人。”
“在我看來,這是一種雙向的過程,爲他們提供這些藥物自然不是善舉,而甘願接受,已是惡行。當然,如何斷罪,你我說了都不算。關鍵在于,最終,誰來判斷惡。”
“當然是atom。”李維克脫口而出,這是全社會默認的判斷。
“那atom的判斷又是什麽?”
“atom,沒有抓那個人。”他很快就後悔自己爲什麽那麽說。
“那既是有罪,那爲什麽不抓?”
“沒有證據。”
“所以也不調查?”
“atom從來沒有承認過那些人。”
“爲什麽不承認?”
李維克沉默着,在想該如何表達。
教堂裏的空氣也安靜了下來。
叔本華沒有催促,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卻讓李維克的額頭出現了汗珠。
“因爲他們對現實社會,不會有影響。...或者說,隻有負面的影響。”躊躇了半晌,還是開了口。
“沒有影響到現實社會,便等于無罪嗎?隻有負面影響就該死?可是你說,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叔本華的語速很快,他逼迫着,逼迫着李維克接受僅一步之遙的真相。
“這不是我該判斷的事情。”李維克的聲音越發地細小。
“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麽不影響現實社會,對它而言,便形同無罪?”
“因爲他們的活與死,都在一個安靜的過程,沒有影響他人,也沒有越軌。”他的聲音已經無力。
“而你呢?你越軌了嗎?”
李維克輕輕地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嘲笑的是他自己。
叔本華搖頭否認。
“你心裏早經有答案,你越過了atom給你的範圍。”李維克愣了一下,杜蘭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他早就提醒過自己。“有義人行義,反緻滅亡;有惡人行惡,倒享長壽。這都是我在虛度之日中所見過的,《傳道書》七。隻有在虛度之日中才有這種事。若你行正義之事卻被定義爲罪,那一定是這個社會的規則發生了扭曲。”
“扭曲的難道不是殺人之人嗎?”李維克無力地爲他堅守的東西辯駁着。
“殺人者,對他或受害的人而言,是扭曲的。但對整個社會而言,他存在的本身就是必然。而你所說救人,卻被當成了罪人,這既是扭曲的,也是不合理的。”
“如果我明明知道這件事,卻不去作爲,難道就無罪了嗎?”李維克反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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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反問,讓叔本華沉吟了片刻。
“時常行善而不犯罪的義人,世上實在沒有。若是以某個錯誤而爲難一名義人,那世上也再無義人。罪并不在你,扭曲的也并不是你。罪本與欲常伴,本該宣揚正義之事,而勸善。如今卻隻是取巧,而貶正義。”(第一句同樣出自《傳道書》)
“取巧指的是?”李維克輕輕皺了皺眉,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定義惡的人,僅從價值與否來判斷越軌。你越的是它定義的軌,而非上帝定下人倫的軌,我自然認爲,你理應無罪。”
這個人好像一直在誘導着他的思考方向。
但是神父的這句‘無罪’對此刻的他而言又是多麽的有吸引力。他甚至想全盤接受神父剛才所說的一切。
正義啊,
正義!
但他很快又清醒了過來!
“那如果!”李維克突然站了起來,打開他那小隔間的門。“那如果是你呢?!”他苦苦質問着,他站在了隔壁神父的門外。“如果你是我,你又會怎麽做?!到底怎麽做才是正确的?”他萬分痛苦的低着頭,雙拳捶打在告解室的門上。
“請您告訴我,神父!”壓抑的情緒,一下子爆發了。
但是,他等了好久。
木門的内側,卻沒有再傳來任何回答。
門,被輕輕地打開了,而裏面,空無一人。
李維克回頭看着空空蕩蕩的教堂,他踉跄着,後退了幾步,四處張望,神父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
“看這世上是真的無罪,還是誰掩蓋了罪。若那真的是罪,你看得見,正義看得見,主也看得見。罪惡不可無限延伸,欲望不可貪得無厭。
正義之于罪惡,便如白天之于黑夜,倘若路都往一個方向,那又要路标何用?隻有犯規,而又有新規,如此反複,世間才知正道。而掩蓋罪,其惡更甚,世人不知何爲罪,世上也日漸失義。”
隻有叔本華神父的聲音回蕩在不大的教堂内。
李維克無奈地擠出一絲悲劇的笑容。
他已經無心再去慢慢消化神父最後說的話。
因爲,
他已經聽到了門外????的動靜。
來了。
木門,一下子被打開了。
神父的安慰,看來還是敗給了現實的殘酷。
李維克不甘心地舉起了雙手。
門外,社安局兩名幹員,緩步向他走了過來。
......
名詞注釋:越軌,社會學名詞,可以簡單理解爲超出默許規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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