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踏溪仍在苦惱。
雖然來了邵陵,還跟青棍對峙,後來又認識了個有趣的商人趙用四……但他們主要的目的,并無頭緒。
那幫劫持鬼骨香的匪徒,竟是毫無蹤影。
救了一個朱覽,他卻有一段時日不在邵陵,而且他也不認識什麽劫匪行當的人。“地頭蛇”不是地頭蛇,踏溪又見他還在爲老孔被人攆跑的事情擔驚害怕,隻好放他跑路。
“唉,來之前問問大哥在這裏有什麽熟人就好咯……”
一邊抱怨,一邊隻能在城中毫無頭緒地瞎碰,倒是比初來乍到時多了些感觸。
納人在城中,頗受歧視。
說是互市,但夏人店鋪頗多,納人卻隻有一些賣野味或者草藥的小鋪,頂多是土人的飾物。這納人的店鋪,又大多是花納人所開——倒也正常,這裏是花納族主别宅所在,自然也帶挈了一幫族人。隻是不管怎麽看起來,在這市集裏,趾高氣揚的,多是夏人。
便說鬼紅蛛看到一個絲綢店,眼裏現出點熱切,踏溪看見,便說“給我阿加買件衣服吧”地走了進去。進去一看,不但鬼紅蛛,就是一幫臭男人,也看呆了半晌——納人的衣服自然也五顔六色别具風情,但還真就沒有夏人這麽精緻。可是,店裏,不說掌櫃的對他們愛答不理——愛答不理還好些——那小夥計緊盯着生怕他們蹭髒了店裏的東西的樣子,才叫踏溪心生暗火,還是鬼紅蛛放下正挑的一匹紅綢,趕緊把這幫二愣子拉出門。
要說夏人的店鋪是這般,可納人的店鋪呢?踏溪他們一路逛來,也見了幾間,正巧看到一間青納人開的藥鋪。本來如果在納寨之中,青納人開開藥鋪,也就是在門前挂一隻藥簍,可在這邵陵城中,居然也學了夏人風氣,在門上挂了一隻匾額,上書四個大字“納疆秘藥”!一個穿着頗市儈甚至已經沒了納人風格的人,還在招攬生意:“您倒是買呀,是買呀,還是買呀?”
(切,青納的家夥……)
青納乃是花納的一支,衣着尚青——一方面是自古傳下,但另一方面,也據說是因爲他們本來就操着一些賤業,所以沒甚好穿着,最容易着的青色就這麽成了他們的族色。青納在花納中,也是比較邊緣的一支,比之紅納黃納什麽的遠有不及,更不用說族長手下最強大的黑納白納。
但用某人的話說,賤人有賤用處。花納自偏夏化,但族中想保留納人傳統的亦複不少,比如其中黑納就跟鬼納頗有暧昧,當年三納合兵裏出力也不少。跟夏人打交道,當然不能用這些人,而紅納黃納學夏人最像,也漸不操持納人舊業,便隻有青納這些千門一般的存在,才能“裝作”納人,跟夏人做生意。
鬼納人都是硬漢,對花納這幫納奸自然看不在眼裏,對納奸裏混日子的,就更看不下去。鬼踏溪他們看了一眼,就準備走人,卻看到一個夏人走來:“納子!我們老闆上次訂的草藥齊了沒?”便見那青納點頭哈腰,多般巴結。踏溪便從紅蛛手裏拿過竹筒,裝作喝水,打算多看看。
果然一會兒陸續有些納人送來山貨,有紅納黃納的,報酬也還行,拿了就走人,并不跟青納多說兩句,看上去也不大瞧得起的樣子,但對等貨的夏人倒還恭敬;有些鬼納的就凄慘些,被青納橫挑豎挑,想争辯兩句,又被那夏人作勢,隻好忍氣吞聲,拿了一點錢,便被打發走。
鬼踏溪這幫年輕人,在寨裏從來都覺得全天下都是鬼納人最厲害,現在看來,在邵陵竟然連花納人都不如,現在區區一個青納都敢蹬鼻子上臉,心裏的邪火呼呼往上冒。
眼看着就要壓不住了,又過來幾個鬼納人,照舊被青納搶白,眼看又要克扣所得,爲首的老鬼納争了幾句“我也在這邵陵呆了十幾年,小哥你這價委實低了些……”便被先前的夏人小厮打斷:“老鬼,你愛賣不賣,别以爲現在還有人護着你們了……海大人,海大人,您快來主持個公道!”
應聲而來的,是帶了幾個長随的一個滿臉青白的夏人瘦子:“幹嘛幹嘛幹嘛?!都幹嘛呢,眼裏還有沒有王法了!”頓了頓又說,“這句話說得多好,師爺,趕快記下來,将來我要出語錄的。”旁邊一個文人打扮的狗腿趕快掏出一個本子,記了下來。
老鬼納看到這人走來,聲音也低了些:“海爺……”
“海爺也是你叫的?要叫大人!現在我是官,你是民,利益倫常豈可廢乎?師爺,這句也記着!”
老鬼納止住較年青的幾個,又轉回身道:“……海大人,我們這是正常的生意,就不勞大人過問了。”
“你這叫什麽話?老爺我爲官一任,要造福一方——這句話也記一下——治下番民起了沖突,要本大人視若無睹麽?”
後面有個年青的忍不住了:“論土司,我們也是鬼納族長治下,跟你一個小流官有什麽關系!”
那一臉腎虧樣的“海大人”聽了,嘿嘿一笑:“鬼納族長?那老家夥前幾個月就挂了,現在你們就歸本大人管……啊!”
卻是鬼紅蛛不忿,放出幾隻蠍子夾上了他的舌頭。後面鬼踏溪等人更是出手,順便還把長随、師爺、小厮跟那個青納一起打了一頓,出了一口惡氣。
“二爺,這你得給個說法吧!”一幫人吵吵嚷嚷,正是被踏溪他們打跑的家夥,在向人投訴。
那“二爺”皺皺眉,道:“各位,我原來也打過招呼,最近要小心些,鬼納的家夥們沒老東西攏着了……就是我哥也很爲難啊現在。”
“是,是,那海老爺都遭了毒手,總不能就這樣算了吧!這可是朝廷的面子,你要是不管,咱們海大人就找平南九道去,到時候,嘿嘿……”
旁邊歪在椅中,張大了嘴,露出一隻紫黑腫大舌頭的瘦子,也嗚嗚哝哝吼了幾聲,隻是聽不出說的什麽,倒是滿臉怒意,吓得那“二爺”也忙上來陪小心:“是是,海大人請放心,我立刻把那些人抓來,随您處置。”
那一邊,鬼踏溪卻并不知道自己惹了誰。
他正在跟救下的鬼納人叙舊。
原來這些鬼納人,竟是認識鬼踏江的,其中爲首的老人鬼風來,更是鬼夜歸的生意搭檔。
“鬼夜行大人,居然被害了?”老族長去世,新族長即位,這個消息對他們沖擊似是極大,而心細的鬼紅蛛更是看出他們眼角眉梢藏着的憂心和擔驚。
這卻要從那個夏人說起。
那個夏人,名叫海賊,是“秘史海家”的子弟,亦是之前聽趙用四說過的流官。而那幫幫襯他的花納族人,更是花納族族長花象元二弟花象戎的手下。
流官本身并不是邵陵本地人,多是外地世家遣來“曆練”,混個仕途的資格。因爲并無多少實權,所以權轄之下也盤剝得格外厲害。如果僅僅是他們也就罷了,畢竟是外來人,但偏偏有花納族的人來幫他們,納人打納人,鬼納人在邵陵又無多少勢力,常常被欺負。加上本地世家的談家,鬼納人便如被三座大山壓着一般,生活艱難。
若在以前,雖然遠,但鬼夜行的威名還可以庇佑三分,現在巨樹翻折,卻哪裏避風雨去?
“紅蛛,你說,花納那些軟骨蟲,爲什麽又要幫夏人了?”
“有什麽好奇怪的,百十年來,他們不都是這樣的?”
“以前聽人說,現在是親眼見。”
鬼紅蛛便也無語。
鬼納、花納乃是世仇,互相争鬥,本是尋常。但在這邵陵城中,他們的争鬥,卻仿佛有了不同的意味。
兩人後幾日在街上閑逛,頗見一些納人内鬥之事,更古怪的是,花納的人們往往跟随着幾個夏人,聽夏人指示而鬥——花納的人并不以打倒打傷鬼納人爲樂,而是将他們制住,請夏人下手、折磨。别人慘号時,他們便谄媚地笑着,别人反抗時,他們便兇狠地打着。
這不是純粹的仇恨,反倒像是一種表态,一種效忠。
鬼踏溪在山裏面時,倒并不見花納族人會這樣,打便是打。
“花象戎……據說這個人喜歡住在邵陵城裏,很久沒回狗拜岩了。你說,小香香是不是被他們劫走的?”
“哥兒幾個,一會兒下手悠着點,還得留着給海小子出氣呢。”
“行不行啊?那幫倔驢子手底下很硬啊,聽說。”
“怕個毛!老子這一手道術滅幾個納鬼還不輕松,上次……啊,花哥,不是說你,不是說你!”
“我說你們啊,少狂兩句會死啊?把活兒辦好了,随便你們吹,要是辦砸了,嘿嘿……”
“是!是!”
“都仔細着點,怎麽引,怎麽打,都安排好。出了纰漏,可不是好玩的!”
暗地裏盤算的人,不止一處。
青棍艾财坐在側位,滿臉陰沉。
從外面回來,也不隐瞞,便把酒樓發生的事情上報家主。這并非單純地示之以誠,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足以要命的事件。
果然,就算是再笨的當家主,聽完之後,再到後院祠堂拜祭一回,便立刻召集族中要人商議。而當然,這樣的會議,區區五色棍之一的統領,是不夠格參加的。即使,他是一個新年祭拜大典時與家中神器起了感應的人物。
(一個沉睡不醒,一個漂洋過海,一個相來相去……嘿嘿,邵陵談家,終于也到了證明“自己”實力的時候了麽?)
前朝開國帝皇帝無兖曾對臣下說:“使朕遇帝軒轅,當北面事之,與文、武比肩而争先;遇帝荥芎,當并驅中原,鹿死誰手,未可知也。”這話說得極是霸氣。但,若是未發迹之前便說,便遇到帝明武,怕也被轟成渣了。
“所以,要知進退呢。”艾财看看後院那高大的議事堂,陰恻恻地自言自語。
在鬼風來家住了幾天,也聽他的,去土司府上打聽,卻被告知花象戎已經出門,鬼踏溪他們明明知道對方躲着自己,也不好多說。
畢竟自己剛打了人家的手下,轉臉又來求人辦事,要不是踏溪臉皮厚,隻怕連門都走不到。
打聽什麽?自然是那幫所謂“山匪”的事兒。
虎有虎路,鼠有鼠道,那樣一幫納夏混雜的人,必然也不是臨時湊到一起,也不可能一點蛛絲馬迹都沒留下,這樣的事,找地頭蛇打聽最方便。而邵陵的地頭蛇,除了談家,便是代兄長處置土司事宜的花象戎。又是牽扯到納人,自然首選花象戎。
然而花納、鬼納本來就互相看不順眼,何況前幾天又出了事情,人家沒打出來,已經是格外給面子了。隻是這樣,頭緒便徹底沒有了。
衆人垂頭喪氣地往回趕,便一向伶牙俐齒的石伢,也蔫了。
迎面,卻看到一臉慌張的鬼風來。
原來,邵陵城西南的一個大鎮上,常常有人販賣人口,男女老少均有,納人居多,大略都是被搶劫之後連人也一起賣掉。鬼風來剛剛得到消息,說是内中有一個極小的納族女娃,被人說是“身份尊貴,奇貨可居”,便疑其是鬼骨香,趕快來報信。
但,這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劫匪留下假地址已是可疑,風聲未過又拿人出來賣更頗有賣弄之意,再者,這個女娃還不見得就是鬼骨香。
“怎麽辦?”
“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正我們也要回去,不管怎樣,就順路去看看吧。”
卻是鬼紅蛛拍闆拿了主意。
“也是,就算是陷阱,又怎能難住我納族的男兒了!”
(嘿,這幫混蛋,連個陷阱都擺不好,這種錯漏百出的陷阱,也隻有那幫鬼納倔驢子才會踩進去吧?)
雖然很鄙夷手下人的水平,但花象戎便不以爲意。既然陷阱能達到它的目的,便已足夠,所以花象戎遠遠地呆在樓上,看手下人跟鬼踏溪他們的厮殺。
把鬼納人引到了鎮上,讓他們進了拍賣場,又特意将幼女亮相,卻見那個爲首的納人抓耳撓腮,還是旁邊一個女的拿出一幅畫像,才确定了幼女的身份,扮過看家護院保镖的手下人才“盡職”地擋住了這幫納人,花象戎,便拉起幼女退到了一邊。
花象戎對自己這幫手下,便有極大的信心。
也許他們并沒有過高的心計,武力也不是頂尖,但在這邵陵,已是足夠了。這些人,都是花象戎從納族以及外地來的亡命徒中挑選的“高手”,每一個也都在五級上階甚至以上,有幾個甚至擁有六級頂峰的力量。要知道,整個百納,擁有八級力量的人,一隻手便可以數得過來,擁有七級力量的人,便足夠橫着走路,而當然這樣的人,也一樣寥若晨星。何況,這些人出身極雜,佛家、道門,甚至還有幾個破落世家子弟,稀奇古怪的功夫,也足夠讓一般的納人頭疼了。
對付幾個寂寥無名的鬼納小輩,應該沒問題吧?
然而,事實證明他看走眼了。
看上去那幫鬼納人大多都是五級的力量,隻有爲首的突破了六級,但這個人卻擁有着奇怪的手段。
花納族本身便善于驅蟲,但這個人驅動的蛇蟲更甚于花納族人,細小的蟲豸,如黑雲一般在場中飛舞,阻擋了大部分人的攻勢,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長相特殊的蛇蟲,圍繞在他身邊,如同排兵布陣一般,土蜂,木蝶,水蛙,金蛇,火鳥……竟然是帶有五行屬性的驅蟲師。
(區區不到六級頂峰的力量,竟然能做到這樣的事?!)
一方面相當烏合,一方面奇峰突出,花象戎的手下,除了那幾個非常頂尖的,居然被殺了個大敗,便讓花象戎也不得不出手了。
鬼踏溪,正殺得痛快。
(嘿,這幾個是高手,不過他們之間的配合,真是有夠渣啊……地蜂刺,然後火鳥爆!)
前不久才突破到六級中階的地方,卻憑借驅蟲間的戰術,硬生生纏住了三個六級頂峰高手,甚至牽制了所有的對手,讓己方的人砍得更順利,鬼踏溪便比前一陣更進步了。
(唉,媽媽……)
心底發着莫名的感慨,鬼踏溪手下卻絲毫不停,借助五行怪蟲,施展出各種擾敵的小巫術,化土爲泥,鼓風吹沙,當然,也有連珠火爆這樣的殺招,殺得那三個人空有一腔怒火,卻發洩不得。
“好厲害的小子,便讓我來會會你吧!”
随着一聲說話,便有雲氣聚集,轉眼又有雷電劈下,将鬼踏溪的蟲陣阻住,一個臉上塗了油彩,畫得仿佛鬼魅一般的人,從街邊的樓上飛出。
止住手下人的說話,并喝令他們退在一邊,花象戎先暗歎了一口氣。
(失算呐……不過,幸好被我先碰到了,居然逮到了一個比族長幼女更有價值的家夥呢,這種嫩芽,還是及早摧殘掉的好!)
花象戎,花納族族長花象元的弟弟,從小就向往中原的繁華,所以争得了在邵陵長住,代理土司與朝廷溝通事宜的權限。
普通的納人很少見過他出手,但他其實是擁有七級初階力量在身的強者,花納族化鬼之術中的雷鬼之術,更是修煉得爐火純青,不在其兄之下。
明裏,花象戎是土司的代表,要保護夏人來此地的商旅,要給他們提供方便,要替他們排解麻煩,暗裏,花象戎卻組織了一批自己的武力,做着搶劫、越貨的勾當。理由很簡單,有些利益,不能平白讓夏人得去,而且,如果沒有強盜,土司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
“嘿嘿,兄長什麽都好,就是顧慮太多了。在乎什麽鬼納、古納的看法,直接請朝廷把百納平了不就得了,強大的武力之下,還有人能反抗我們麽?那些看不清時代的老古闆,便應該請他們下地獄。做夏人有什麽不好?”
說着連花象元也不大贊同的話,花象戎,便做着比夏人還夏人的事,不遺餘力地巴結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也視若無物地欺負比自己地位低的人。
花象戎并非沒有遇到敢于反抗自己的人,隻是,憑借自己的武力,憑借背後的花納族,憑借靠山一般的大正王朝,花象戎總是能笑到最後。而當然,他便也常常期待着下一個反抗者站出來,好讓自己——
斬殺!
雷聲轟轟,這滿面油彩的人便如同執掌雷電的鬼神一般,盡情地轟殺鬼踏溪的蟲陣。
縱然是體賦五行,鬼踏溪的蟲子們也不過三四級的力量,在對方天地之威的雷下,又怎能抵抗了?不幾下,便轟殺了大半,鬼踏溪也隻好收了蟲陣。
(嘿,這臉上畫的,手裏再拿上錘子和鑿子,就是不折不扣地雷鬼了……不過,不要以爲我踏溪就這麽點能耐啊!)
憑借幾隻火鳥的拖延,踏溪已經很快另結了幾個手印。
(普通的不行,這次換大個的!水火魔蛛!)
隻見鬼踏溪從袖中掏出一隻五彩斑斓、有拳頭大的蜘蛛,一掌拍爛,就着血污雙手互相塗抹,又一聲大喝,雙掌一起擊在地上。随着那血污如活過來一般蜿蜒自畫出鬼符般的圖形,有一隻巨大的蛛形虛空浮現,通體幽藍,複眼火紅,八隻長足虛劃,便呼地投入鬼符之中。鬼踏溪雙手再一提,便在地上長出一隻形象仿佛卻高大數倍的土蛛出來。
(嘿,“賜靈之術”初試,成功!)
雖然成功,鬼踏溪也消耗了不少力量,面白口喘,雙腿發軟,兀自傻笑個不停。
正在這時,花象戎的雷術落下,那大蛛嘶聲一吼,噴出幾團火焰,竟是将雷電擋下。
(好家夥,不過六級力量,卻能召喚出七級的魔蛛。如此本事,若放任他成長下去,必是我族心頭大患啊,說不定比他那個老子還難收拾咧……)
心下着急,花象戎更加緊了出手。一時之間,雷電大作。不過雖眼看着鬼踏溪消耗甚巨,但那魔蛛盡也守得住。
(嘿,看來,我也得用個大招啊,雷神我用不來,五雷咒太低級了,用天雷破還是狂雷呢?要不我先夢蛇一下?)
“啊!”
正在盤算,花象戎雷術還未出手,後心忽然一麻,拼命扭頭看時,卻見一隻小巧玲珑的蠍子墜在後面。
“奪命蠍!好小輩!”
區區奪命蠍,對于納人來說,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毒物,卻也不可無視。隻是鬼紅蛛這一下偷襲時機極巧,她才解決自己對手不久,見鬼踏溪戰況膠着,又見油彩怪人似是神思不屬,便放蠍偷襲。
這一下,也确實沒能重創花象戎。但,他先前已在走神,現在更是憤怒被區區蠍子咬中,卻渾然忘了,前方還有一隻大魔蛛。
“五雷咒!”
雖然低級,但踏溪确實還能夠放兩個化鬼之術,而當這雷鬼之術跟魔蛛吐出的大火球結合,青熒熒的雷火,便把花象戎轟飛。
“嘿嘿,赢了……”
“嘻嘻,好可愛的女娃……”
大獲全勝,衆人又搶回了女娃,仔細一問,果然是鬼踏江的女兒。爲防敵人卷土重來,衆人急忙趕路回納寨。
路上,踏溪倒是一臉輕松,渾不似鬼紅蛛警醒,還有空變出種種可愛的蟲蝶來逗小香香。
“喂,紅丫頭你不要繃着一張臉,對我有點信心好不好?好歹我剛才也打敗了一個七級高手啊!”
“是啊是啊,二哥英明神武!”
“二哥天下無敵!哎喲!”
“少耍貧嘴!我還沒那麽白癡無知……”
“嘻嘻嘻嘻,叔叔真好玩。”
“踏溪,你打敗的那個人,肯定不是無名之輩。而且,他剛出手的時候,你沒聽到有人也喊他二哥麽?平白惹了這樣的人,我們還是趕快回去好一點。你看這天,又要下雨了,快趕路吧。”
“是啊,剛才那家夥一出手,也跟要下雨似的……剛才?!”
轉眼之間,烏雲密布,更有人聲從天而降,仿佛雷聲一般。
“好,好有眼力的娃兒……祈請,雷神!”
下一刻,鬼踏溪眼裏隻剩下了從天而降的萬道雷光。
“他媽的,誰這麽拽……”
便暈了過去。
“這個女娃,我帶走了。”
“是。”
“還有,你惹的這個人,就是那個‘浪蕩子’,下次要注意。”
“是。”
“我走了。”
“……是。”
“那個浪蕩子,走了?”
“是。”
“他的名頭不小,不過,還不夠格。下次我們換個人吧。”
“是。”
“走,先回去。”
“是。”
“鬼踏溪擊敗花象戎,但女娃得而複失?”
“是。”
“偷偷提醒鬼納族一下吧,這樣我們也輕松些。”
“是。”
“……艾财,你心中有氣?”
“不敢。”
口中說着“不敢”,但隻是側身坐着,說話時連正臉都不給一個,艾财便給人怨氣十足的感覺。這便讓居中而坐的談家家主也笑了兩聲。
五色棍,談家私兵,分青赤白黑金五色,每色設統領一人,多是談家招攬的豪傑,又設總統領一人,多是談家出色的子弟。也因此,總統領才夠格參加家族内務,照理說,一個小小的分色統領,實在不可能夠家主如此和顔悅色地對待。
但是艾财不同。
艾财是與談家鎮族神器檀木棍有感應之人。
人人都知談家有一件神器,可以憑借與神靈溝通,卻不知道這所謂的神靈是什麽。
隻有談家高層的人才曉得,所謂的“檀木棍”,隻是一根普通的棍子,能稱爲神器,完全是因爲它是一件“信物”,可以向“檀”、“木”、“棍”三神傳達請求,又或者說,這根普通的木棍,隻不過是三個神靈真名意志的體現而已。
沒有記錄,也沒有傳說,根本就不知道這三個神何時成爲談家的族神,也不知道他們除此之外還有何職司,連最有見識的家主,也隻猜測那個“檀”神是談家的先人,卻并沒有得到“檀”神的正面答複。但,這三個神确實在某些時候,幫了談家的大忙,讓他們擁有了今天的地位。
每到新年,談家便要祭神、祭祖。而那一年,剛剛加入談家的艾财,憑青棍統領之位,恰夠格進入祠堂,而不是在庭院中祭拜。誰料,正在家主唱頌那又臭又長的祭文時,神台之上飛出一道青光,繞艾财三周,又漸漸隐沒。一時之間衆人大嘩。
當時再也沒有什麽其他異常,但之後家主有什麽疑難之事求助族神時,便發現原本回應最多的檀神竟變得極少出現起來,有一次木神還隐約透露出這跟艾财有關。有人覺得不服,向艾财滋事,卻不是被艾财敲回來,便是被族神警告、懲戒,談家也隻好接受了這一事實。
又過了一些日子,棍神也變得行蹤飄忽不定起來,連帶着獨撐大局的木神也有點歇斯底裏。如此一來,做家主的也辛苦了不少,有些難辦的事情也是盡量先自己辦一辦,實在實在辦不了的,才去請求木神。
在談家的曆史上,不是沒有出現過這種神靈遠遊的情況,一般也就是一個忽然走開,兩個同時跑掉的例子極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神靈也沒有義務一直呆在這裏等着你來求助,何況這三位明顯“也不是什麽正牌子的神”——當然,說過這句話的某代家主,第二天就橫死床頭,狀貌極慘。
但是,現在有了更嚴重的情況。
請求族神幫助,方法之一就是起乩,族中有不少人都見過神們的字迹。艾财在酒樓上撿起那女子留下的紙條,一眼便看出那是木神所筆,立刻回報家主。而家主去祠堂祭拜的結果,也證明了這一點:三個神,都離家出走了!
這樣的情況,自然是恃族神威靈而傳家的談家最大的危機。而慌亂之後,也終于有人想到了那個被他們敬而遠之甚至隐含敵意的艾财。
既然神因他而走,有沒有可能再因他而歸?
又或者,艾财他,有沒有可能同神溝通?
有了這種想法,便有相應的行動,也就是,一向表現還算開明的家主談眠花親自找艾财談話。
(嘿,好頑固的艾财呐……檀神怎麽會中意這樣的人的?!)
(唉,好可憐的家主……族中的老頑固們真會擺弄人呢。)
還是那句話,各有各的煩惱。但目前最煩惱的,應該是侄女得而複失的鬼踏溪了。
因爲之前的打敗花象戎的出色表現,顯示出他超卓的實力,但也被人所重視,那神秘人的萬雷轟頂倒有一小半是沖着他來的。其結果就是,當衆人醒來并且能走動的時候,他還一身焦黑地做枯樹狀,敲一敲,甚至能發出焦尾琴的聲音。
碰到這種絕對幹不過的對手,衆人隻好決定回納寨求援。
殘陽西墜,林風倏然,更有老鸹“呱呱”飛過,躺在擔架上的踏溪兩眼望天,寂寂無語。
(可惡……我怎麽會敗啦?)
其實這失敗很正常,作爲一行人中修爲最高者,踏溪便可清晰地知道,來襲者,是一個擁有七級頂峰力量的強人,自己是倒在了絕對的力量差距之下。而這,也就更讓他覺得憋屈。
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所謂六級初級的力量實在是井底之蛙,也不是沒有想過,七級、八級的強人一抓一大把,但當七級頂峰的力量真的轟到自己頭上,踏溪才發現,原來自己曾經給自己鑄造了一個虛假的軀殼,而這軀殼,隻給了自己自滿,并擋不住真實的力量。
(嘿,真正的蠱王之王?!全是他媽的狗屁!)
這樣的沉默,便讓周圍的人都嚴肅起來。他們都見慣了踏溪猥瑣好動的形象,便是鬼紅蛛,也沒見過踏溪這如同鎮壓着岩漿的地殼般的臉龐。
(唉……)
心中感傷,鬼紅蛛也隻能一起走在擔架旁邊,緊緊握住踏溪的手。盡管踏溪他,若無所覺。
(我……我要變得更強呀……)
(……想要力量嗎?那,我便給你力量!)
因爲踏溪受傷,衆人便早早停步,在林間過夜。雖則柴火熊熊,卻無人說話。踏溪依舊不吃不喝不說話,連帶着衆人也壓抑起來——從勝利的巅峰跌下,并不是什麽令人愉悅的感受。
“少爺,前面有火光。”
“好,我們過去看看。”
随着人聲,前方來了一行人,而鬼紅蛛他們也一眼便認出,他們是古納族的人。
爲首的一個少年,身上斜披一道豹皮,露出左邊肩臂,頭帶綁了一圈獸牙的頭箍,右臉上還用油彩花了幾條圖案,面目倒也清楚,英氣之中透着一點陰郁,皂布褲,黑鞋白襪。
跟着他的,有一群阿加模樣的人,穿着跟少年相似,隻是豹皮稍破舊,赤足而行,裸露的左臂上烙着牛頭的圖案,那是古納族族長的标志,也就是說,這些人是古納族族長古來兮家的阿加。
緊跟在少年身邊的,還有一個打扮奇怪的阿加。說奇怪,是因爲他上身穿的,是一件半臂夏服,又把下擺用豹皮束在腰間,而且,他的阿加烙印,是在右臉上。
阿加烙印,是諾對阿加所有權的證明。平時烙在胳膊上,若被買賣給别的諾,便要把上一個烙印全烙掉,再重新烙一個,除了當時痛苦,也不影響什麽。但若烙在臉上,那便是一種懲罰,是“一生一世也不允許你背叛”的意思,隻有行事比較惡劣的阿加,才會被這樣處理。
(嘿嘿,想親近夏人的老古闆……怪不得會被烙面,但他怎麽會又跟在離諾最近的位置呢?)
心中疑惑,禮數卻不能缺了,鬼紅蛛站起身來,揚聲道:“鬼納族鬼紅蛛在此,請問尊駕是古納哪位諾?”
那領頭的少年看到一位少女站起來,眼前一亮,忙緊走兩步,答道:“我是古納少主,古力!”
古力,古納族主古來兮的獨子,也是百納最有名的年輕人之一。正如鬼踏溪被認爲是鬼納族年輕人第一高手一樣,古力也是古納族這一代中的翹楚,精修百納請鬼之術,更據說他能請動一位極有威力的先祖鬼靈。不僅在力量上,古力更在統治上表現了過人的能力,據說古納族日常的事物,已經是換他在打理。
這樣一個人,怎麽忽然出現在接近邵陵的地方?
古力則豪爽地笑道:“是去熟悉一下土司的事務。”
(嗯?這麽說,老古闆們也要倒向夏狗了?)
看鬼紅蛛那好看的眉毛也蹙了起來,古力忙做了一番解釋。
古納族也是大正王朝賜封的土司,地位卻和花納族相當。不過,古納族向來也都不怎麽傾向和夏人打交道,古來兮便把大部分的事物都委托給花象元處理,這也是自認爲納族正統的古納人最自然的選擇。
老一輩人這麽想,新一輩卻不這麽覺得。古力也常常到花納族的地方觀察,甚至還去過幾次邵陵,深深覺得老一輩的态度不可取,準備親自與夏人接觸。也因此,他從囚牢裏解放了曾偷跑到邵陵就學的古平,也就是他身邊那個奇怪的阿加,求得族長的同意,親自去邵陵,準備接手土司的事務。
(說來說去,還是跟軟骨蟲們一樣……)
似是看出鬼紅蛛的心思,那個古平先咳了一下,才說道:“姑娘不要誤會,我們古納族和花納族的心思是不一樣的。”
“花納他們,以身爲納人爲恥,所以才要跟夏人一路走;我們古納,卻以自己身份爲榮,即使做什麽土司,也不過是想停止之前閉門造車掩耳盜鈴的愚蠢而已。”
确實,古納便是這麽一個古闆而又驕傲的族群。被夏人打得很慘,卻堅持認爲納人高貴無上;接受夏人的土司之位,卻一手抛開,沾都不沾;認爲花納人夏化,認爲鬼納人不聽話,隻有自己才是真正的納人,才是先祖們的傳承正統;習俗、手藝、行爲、稱謂,如此等等,有千百年用之不易。這樣的古納,居然開始自己求變了?
鬼紅蛛心中稍安,卻又有了更大的疑問。古力見鬼紅蛛臉色變化,知剛才古平猜中,心下着惱,便搶過話頭,道:“紅蛛姑娘可是想不通我們爲何要轉向夏人麽?因爲,我們确實應該向他們學習呀!”
耕種、手工、鑄造、建築、飲食……夏人早就從蠻荒走過,而今他們建立了璀璨的文明,在征戰的同時,也把這先進的東西帶到四方。若沒有夏人到來,納人幾乎還在刀耕火種,木宿岩居,也沒這多绫羅綢緞,也沒這多各地美食。便古納族以自己千百年的傳承爲傲,又焉知“光明時代”那時候,許多先進的技藝不是和夏人交流而來?
鬼紅蛛……卻沒想到他講出這樣一番大道理來,尤其是這一番鬼夜行常常提到的道理。
見鬼紅蛛有所觸動,古力禁不住再次賣弄。
“花納族他們是懂得這個道理的,不過,因爲這個放棄納人身份,便是忘本,這絕對是要不得的。我們納人又何必妄自菲薄了?”
“不過啊,紅蛛姑娘,比起你們鬼納族來,他們還算好的咧。你們前任的鬼大族主,何止是忘本,簡直是要動搖我納族的根本啊!”
(怎麽忽然這麽說?)
鬼紅蛛正聽得有趣,忽然聽對方指責鬼夜行,便是一怔。而這時,有冰冷的聲音傳來。
“你這混蛋,說什麽?!”
鬼踏溪,他其實在一旁聽了很久,直到對方指責自己的父親。
鬼踏溪同父親的關系并不好,但親耳聽到别人這樣說,仍是壓不住心中的怒火,竟是強壓着傷痛上來辯駁。
鬼紅蛛忙介紹道:“這就是我們前族主的兒子,鬼踏溪。”
古力向鬼紅蛛點頭,道:“謝謝紅蛛姑娘。”又轉頭對踏溪冷冷地說,“我剛才的說法,你不服?”
“哼哼,人人都說你父親,是我納族的英雄,什麽奪回坪隴,什麽擊潰九道兵馬……一介武夫而已,算得上什麽英雄了?比起這些,他所作所爲,已經消亡了我納族的根基,他實在是我們納族的罪人!”
“你不服?今天我便一條一條地講解給你聽。”
“以眼前而論,夏人勢大,納人勢小,跟夏人作對,有如探骊取珠,你父親的勝利,并非因爲他的能力,而是因爲夏人不屑于理他,如果夏人認真起來,我們必然滅亡。如果宣揚你父親的功績,豈非納族取死之道?”
“差之毫厘,謬以千裏。你父親是号稱要振興納族,但所作所爲,都是南轅北轍。方向既然錯了,做得越多,錯得便越多。何況,他在最根本的一點上,犯了極大的錯誤。”
“振興納族……很好,可是何謂納族?方才我說了農、工、商等技藝,這些大多是夏人的東西,但我們學了,就變成納人的東西。我不是我父親,認爲這也學不得。但是,這些你能用我也能用的,并不是納人與夏人的區别。”
“納爲體,夏爲用。這才應該是振興納族的竅要。你父親,不,你們鬼納族,做的是對的嗎?”
“恰恰相反,你們是在破壞納族!”
“嘿……我便看得出你還是不服,不要忙,聽我講下去。”
“納族,納族就是諾統治阿加,納族就是榔頭、議榔,納族就是大巫們有無上尊嚴!”
“嘿嘿,納族,是諾和阿加,是榔頭、議榔,抑或是蠱師鬼師?”
“你以爲呢?”
“都不是,如果是,我們也沒有必要在這裏談了。你們夏人,千百年前,一樣有這些東西,隻不過,他們不是叫做‘諾’、‘阿加’、‘榔頭’、‘鬼師’罷了。既然納人、夏人都有,并不能因爲你們現在沒有,就說這些是納人的。”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我們居然也有這種東西?不過,老朋友的話,我信你。接着說,那什麽才是我們跟你們的區别?”
“區别就在于,我們是納人,而你們是夏人。”
“哈哈哈!這個笑話不錯!”
“老朋友,你應該知道我是認真的。”
“那你爲什麽不解釋給我聽?”
“因爲這很難解釋……”
“你不用解釋了,像你們這樣的倔驢子根本就不懂這些。但你們就是這樣,破壞了諾統領一切的制度,讓阿加也可以自由,讓他們擁有土地、财産、武器……這樣下去,納人還是納人嗎?”
“你……你……”
言語并非鬼踏溪的長項,而牽涉到一個種族的根本,如此高深的問題更非他所能想象,直教古力說了個張口結舌,半天才崩出一句來:“因爲……因爲……因爲不這樣我們就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隻要活下去就好了是嗎?那花納那幫軟骨頭,想把自己變成夏人,他們也活下去了,這樣對嗎?”
“這……”
“你還有什麽好說?”
“說……說個屁!老子揍你!”
言語上占不到便宜,更被對方數落到一族生存的根本,鬼踏溪實在是退無可退,惱羞成怒之下,終于出手。
賜靈之術?水火魔蛛!
如同前日一般,一頭巨大的魔蛛從土中現形,沖着古力虎視眈眈。
“嘿,說不過就要動手麽?低等之人!”
古力,卻并不害怕。
(常聽說鬼踏溪是鬼納族新一代第一高手,今日,我們便看一看,誰才是納族新一代第一!便讓你見識一下,我的……)
百納請鬼術?孟惑請召!
孟惑,光明三王之一,納族曆史上赫赫有名的……英雌之一。
納族的光明時代,有三王,他們将納族發展到了一個極盛的地步。具體說,是孟惑開創,祝茸發揚,而納智高支撐。所謂“支撐”,是因爲,這個光明時代不久便終結了,其原因,便是納智高的支撐,對手是“鬼谷”時的苦苦支撐。
納族的老祖宗赤尤,号稱接受了“鬼谷四靈”齊出抵禦的對待,而光明三王的第一王,孟惑,也得到了鬼谷伏龍親自統兵鎮壓的高等禮遇。
孟惑,本爲山中獵戶之女,一身怪力,後來有奇遇,習得高妙巫術,自稱有不死之身,斷頭可複生。因有名聲,漸漸統一部族,并進而得有全納。其時,她手下有象騎虎使,有鬼師大巫,能播瘴弄霧,能藤甲吹箭,聲威赫赫,一時無兩,端得是厲害非常。疆域廣闊,甚至今日的松州,泰半亦是她的治下。當朝帝姓,不得不請出時稱“相父”的伏龍,坐鎮青州錦官城,防她北進。
這位伏龍相父,也是一位怪胎。鬼谷之人的準則,是視世事爲棋盤,做操縱棋子的弈者,要“置身事外”。盡管這往往都做不到,因爲每一名鬼谷傳人,都享有大名,震動天下,所謂“置身事外”,實在可笑。但,每一個鬼谷傳人,也确實都不敢站在前列,他們的前面,往往都有自己的一個主公。
這位伏龍,之所以怪,也是因爲他雖然也選了一個主公,卻并非以幕僚的身份。他少有逸才,值逢亂世,遂投筆從戎,積功而至将軍,忽入鬼谷,得了伏龍的名分,以武功爲宰相,其威勢隻在帝皇之下。這樣已是難得,其主君早逝,他更做了托孤重臣,得尊号“相父”。其時少君年幼,這伏龍實是實質上的天下第一人。
臣重君輕,往往是禍亂的根源。這伏龍卻說:“我本鬼谷中人,出将入相,已是非常,蓋先皇洪恩,不得不然,豈敢更涉世之濁流乎?”乃兢兢業業,輔主成事,幼主成年,舊朝中興,方乞旨隐退。
天下初定,南納卻也乘勢而起,孟惑以女子之身,雖不足以與大正皇帝分庭抗禮,其所統之南納,卻達極盛之期,據松州泰半,更東掃明州,北探青州,欲過蜀道,直擊帝京。大夏震動,先帝身畔之五虎将尚存其三,便遣其二分鎮青、明。鎮青州者,乃出身當地“赤峰馬家”的名将,錦衣将軍馬上超。
這位馬上超,喜白袍素甲,玉馬銀槍,人稱“錦将軍”,又稱“玉将軍”,因其他四人,或稱“龍刀将軍”,或稱“大喝将軍”,又或“神弓将軍”、“無傷将軍”,便也湊成四字,曰“錦玉将軍”,世人訛作“錦衣将軍”,時人又評其武藝,說他“馬上第一”。
孟惑起事之時,馬上超已年近花甲,勉強出戰,竟中計落馬,死于象軍之中。朝廷不得已,欲請伏龍出山,使節未出,伏龍已至,稱掃蕩蠻夷乃匹夫亦有其責,請纓出戰。
這一戰的後果,大夏正史有載,說是伏龍七擒七縱,終于百納歸心,感恩戴德,拜服上朝雲雲。而自然,納人那裏,也有與之相對的說法。
納人說,孟惑與伏龍對陣,互有勝敗,伏龍欺納人性格爽直,便約孟惑賭勝。約定一城,互爲攻防,三攻不下者爲負。納人先守,伏龍破城,孟惑被俘,伏龍竟将孟惑斬首。孟惑大笑而起,言己能斷頭不死,伏龍亦大笑,自稱亦能。兩人便在賭約中加了賭頭一條。孟惑離去,破城,斬伏龍首。伏龍起,再破再斬。兩人互斫,如是者七。
原來,這斷頭不死,實爲巫術,若不懂破法,則百斬不死;即令知曉破法,亦有回數,依修爲深淺,最多可斷頭九次。孟惑修爲,可斷七次,她又見伏龍知破法,料伏龍也會這巫術,即亦巫師視之。斷頭七次之後,一身修爲,消耗殆盡,終于歎服,依古巫之禮,歃血爲盟,言永不進犯大正。
盟約既成,孟惑問伏龍所修何術,伏龍直言,說自己修煉的并非斷頭術,而是水鏡術,能複制敵人一切動态,也就是說,若孟惑能斷七次,自己便能斷七次,孟惑能斷九次,自己便能斷九次,以此立約,頂多同歸于盡,實已立于不敗之地。
得知真相,孟惑大怒,限于盟約,乃道:“盟約以血寫成,則孟惑、伏龍一日在生,此約一日不止。納人言行有信,必不毀約,待此約廢除,再要你們夏人的好看。”方引兵退歸百納。
因爲此事,兼一身修爲盡廢,孟惑郁郁而終,其夫祝茸繼位爲百納之主。待伏龍身死,魂歸鬼谷,祝茸果然再起兵,與大正戰了十數年。這一次,卻是卧麟出世,雙方征戰,又互相耗了個油盡燈枯。
祝茸死,納智高即位,是爲光明第三王。智高初任,乃遣使示弱,借機偃武修文,恢複國力,又從夏人處引進不少技藝,十幾年,國富民強。夏人懼之,派大軍征讨,不勝,又派護國武德王、三公世家、鬼谷玄龜,十數年征戰,用舉國之力,終于耗幹了納人的實力。納智高率民逃歸百納,松州之地,也盡歸大正。
納族的光明時代,便告終結。
雖然光明三王均是悲劇人物,但也因此在納人中廣有名聲,即心系納民,便也更多地響應巫師們的召喚。孟惑、祝茸、納智高,實是百納請鬼術中最常見也最有效力的幾個術法之一。當然,所謂的常見,是限于強力術法。實際上,如果一個巫師能夠召喚出三王之一,便可以認爲他的請鬼術已經登堂入室,能做獨當一面的召喚師了。
古力身爲古納族新生代第一人,自然也擁有着相當的戰力,而能夠請召三王,也證明了他的力量已經在六級上段那個地方,至少。
孟惑分身應召而來,形象甚是火辣,近兩丈的身材,面對超大号魔蛛亦有不懼,頭戴銅雕獸冠,項佩獸牙,胸束獸皮,腰間着豹皮裙,裙上豹尾拖地,宛如活物,身上綠焰飛舞,臉部尤甚,不見面目,唯見臂上巨大的拳套,雕做虎形,張口欲噬,虎頭以下又繪有各種猛獸,這便是孟惑成名的武器“百獸王”了。
那魔蛛也不示弱,竟是水火土三系術法同出,跟孟惑對轟了個不亦快哉。
兩人說動手就動手,倒是把旁邊人吓了一跳。小銀、石伢等人也湊了上來,摩拳擦掌,對方的阿加們也不甘示弱,劍拔弩張,鬼紅蛛和那個古平忙彈壓住己方的人,叫他們不要妄動。
那叫古平的奇怪阿加看看場中,對鬼紅蛛說:“紅蛛姑娘,我們少族主出言不遜,胡亂評論前輩人物,我在這裏替他道歉了。”
鬼紅蛛上下盯了古平兩眼,道:“奇怪,你怎麽不站在你主子那邊?”
古平苦笑一聲,用手點點臉上的烙印,道:“因爲我不是一個普通的阿加……”
正在此時,忽聽得轟隆一聲,衆人看時,竟是孟惑不知何時沖近,一拳轟爆了魔蛛的肚皮。重大術法被破,加之身上還有重傷,鬼踏溪便“哇”地吐了一口鮮血。
(好……好小子……能擊敗我的“第二形态”,嘿嘿……便……便讓你看看我的第三形态吧!)
雙手結印,各夾一隻怪蟲,踏溪正要把它們化成的污血往自身上拍,忽然見一隻巨大的蠍子出現,隔在孟惑與自己之間,更見那古平挺立蠍上,一雙臂膀架住了孟惑的雙拳。
(咦?紅蛛?還有這小子爲何出手?)
“少族主,得饒人處且饒人,還請息怒。”
語氣謙卑,古平更是低頭,顯出無比尊敬古力的樣子。
但,古力的反應卻暴怒非常。
“嘿嘿,你這個低賤的阿加,碰到好機會,決定逃到專門收留逃亡阿加的鬼納族了麽?我有憐才意,你卻做豺狼,又被老頭子料中了。那我便在這裏将你一起轟殺吧!喝!”
似是下了什麽指令,孟惑分身上的綠焰更盛,力量也大了不少,但,古平依然未動。
“哦?果然,族主還是防備着我啊……那,我終于可以下決心了。既然你說我要脫離古納族,我便脫離吧。”
“狐狸尾巴還是露出來了,孟惑先祖,給我殺!”
“呵呵,我可不會束手就擒啊……請鬼術?祝茸先祖!”
雖然同爲光明三王,祝茸的形象,卻并沒有孟惑和納智高的深入人心。原因無他,孟惑以女子之身一統百納,傳奇故事甚多,納智高與強敵鬥智鬥勇、有進有退十數年,最後的失敗更是令人惋惜贊歎,都是可以歌詠流傳的事。祝茸,隻是孟惑的丈夫,守成之主罷了,沒有更多的談資。人氣的差别,也使得祝茸成爲三王請召裏最少用到的一個。
但這不代表,祝茸的實力不濟。如果沒有相當的力量,又怎能做孟惑的丈夫了?而兩個請鬼之術的對拼,仿佛也證明了祝茸的深藏不露,任孟惑分身如何的術法,也都給古平請召而來的祝茸舉手化去,最後更揉身上前,抓住孟惑的肩膀,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便見兩尊分身齊齊化光飛去。這也還沒什麽,頂多算兩清,但施法者的情況卻不一樣了。古力口吐鮮血,如同方才踏溪被破法時一樣,古平卻無事一般,隻把眼光盯着對方,默然不語。
“嘿……看……看走眼了……”古力調調氣息,又說,“今次便放過你……不過,破族而出……下次你可要有所覺悟了!我們走。”竟在阿加們圍擁下轉身而去,倒也光棍。
“喂,小子,你爲什麽幫我們?”
被人解救,踏溪的态度,卻殊不友好。
被質問的古平被一群人圍着,稍微有些尴尬,臉上的烙印也仿佛燙了起來。鬼紅蛛看不過,上前一步正要說話,卻被踏溪一眼瞪了回去。
古平對鬼紅蛛歉意地一笑,轉頭向鬼踏溪道:“踏溪大人,你是懷疑我要混入鬼納做内應,或者是刻意示恩麽?”又指指臉上的烙印,“我隻是不想帶着這東西過一輩子而已。”
踏溪臉沉沉的,揮揮手,道:“那你就講講吧。反正打了一架,又多了個不認識的人跟着,我還不想睡覺。”
這故事麽,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往短裏說,便是某不循規蹈矩的前“諾”家子弟心慕夏族文化,出外遊曆,被視作叛族,于是家族滅亡淪爲阿加。
但若是往長裏說,這個古平,經曆和鬼踏江竟然有三分相像。他也在邵陵生活了一陣子,隻不過是冒充做夏人,求學讀書,觀察民情。這也是個納族中的怪胎,而這怪胎從最古闆的古納族裏出來,就更是怪中之怪。不管怎麽說,這古平也是個伶俐人,就是在本族前途上一點犯了犟。本來他家也是榔頭之一,好好混地位也不會低,結果他偏偏偷偷跑去了邵陵,老爹也因此被揪了小辮子,終于一命嗚呼。古平回族奔喪,正是羊入虎口,一家均被抹煞,貶作阿加。
怪事年年有,古平一個怪胎也就罷了,古來兮的兒子古力竟然也産生了類似的傾向,但又不敢學他的樣子,便把他收做了自己貼身的阿加,整天說道談論。其實古力,倒比古平謹慎得多,并未觸及根本制度,隻打定了一個“師夏長技以制夏”的念頭。趕巧有個機會,難得古來兮松口,借口熟悉土司事務,古力便準備親身體驗一下夏人的生活。誰知還沒到邵陵,竟然碰上鬼踏溪一行,沖突之下,給了古平一個真正叛族的機會。
“聽起來,你的看法跟族長大哥的有點像啊。”鬼紅蛛對這古平甚有好感,聽完他的經曆,更是善心發作。
“呵呵,确實如此,因爲當年我在邵陵,可是跟踏江兄有幾面之緣呢,我這一點想法,倒差不多是靠他啓發才有。”
“……好,我就把你帶回去,給大哥發落。”
鬼踏江果然與古平相熟,又知他長于兵略,便把他安排到鬼大牙的手下。對于任務失敗的踏溪和紅蛛,他頗是安慰了兩句,又說有強敵殺出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盡管在鬼紅蛛看來,踏江也不過是強忍焦慮而已。
踏溪他們出外一陣,族内變化也着實不小,最震撼的,應該就是鬼夜星舉家出走,投奔花納族,并且聽說他臨走前,頗是對人說了一些鬼踏江奪權篡位逼迫元老之類的話,又說要請花納、古納召開三納聯合議榔評理。
“這也太可笑了吧……聯合議榔可是早就名存實亡,鬼夜行大族主不是呼籲了很久也沒恢複麽?”
“不過,聽說花象元很支持。”
“呵呵,當然,隻要有一個借口就行。”
“想不到你倒是這麽堅決地離族而出呢……”
“機緣巧合罷了,我本來也妄想讓本族自己變化,不過看看老的,看看小的,覺得還是沒希望了,就隻好投奔族主來了。”
“你看他們兩人怎樣?”
“一個力量上頗有潛力,一個善良識大體,再加上小有謀劃的我,就差不多完美了。不過啊,香香的事兒,你是有眉目了吧?”
“嗯,瞞不過你,就讓踏溪他們下次一起解決吧。”
“劉家那邊怎樣?”
“聽說有人去跟鬼納族接過頭了。”
“孫家呢?”
“暫時沒動靜。據說他們還在頭疼昆陽陰家的事兒。”
“嘿,陰家……好像她們也去找二哥來着,有眼光,不錯,不錯哇。”
“少爺……我覺得您也夠格啊。”
“胡說!被她們看上有什麽好的?再說,大丈夫豈能因女流成事!她們這一家人啊,能存活到現在也是奇怪得很啊,專門想着依附别人,以前那些天下之主怎麽就容得下她們的?”
“嘿嘿,這個我就不接您的話了。那您還要不要去看看鬼納族裏的人?”
“再等等,看看孫家怎麽辦,不能着急啊……”
“昆陽陰家?我可不是躲她們啊,再說她們也沒來找我。”
“‘娶妻當娶陰麗華’,少主爲何不考慮一下呢?”
“嘿嘿……我最愛的女子,做不了我的妻子,這樣我已經覺得很對不起她,再把本來該給她的這個位子給一個出賣身體的世家?便動一點這樣的念頭也是對她的玷污啊!”
“爲人主者,當心靜如水,照見周遍,可不能時時存有這樣的私情啊!”
“住嘴。”
“……是。”
“你知道爲什麽你們做謀士的都淪落到隻能做謀士麽?就是因爲你們否認了自己身爲人所應有的情感。沒有感情,不能嬉笑怒罵,就是做了皇帝,又有什麽意思?再比如陰家吧,開家之主陰麗華就不說了,陰明空,陰玉環,固是一代嬌娃,陰妃暄,陰夢瑤,縱然在世上賺了好大的名頭,一樣擺脫不了家族的命運。以自身爲貨物,真的這麽好玩?對了,這一代的陰女叫什麽?”
“聽說,是叫陰娜拉。”
“多麽奇怪的名字……一聽就不想見。算了,還是說說納族吧,你覺得鬼納族這次如何?”
“少主,我本人并不看好鬼納族。如果是鬼夜行還在當然另做别論,但現在這個鬼踏江,實在是毫無根基,此時百納暗潮湧動,他能不能站穩尚在兩可。不過,既然談家支持花納,花納和古納又都是朝廷封賜的土司,我們也隻餘支持鬼納一途。以仲公公的能力,我們是算計不過的,不過他不見得全用在這邊夷之地,所以還是有勝算。何況談家比我們差遠了,我們隻是虧在不能明裏出手,不算什麽。因此,隻要鬼踏江能撐過這一陣,我便不再反對。”
“嘿嘿,我也知道他能撐過便一帆風順了,要你們做謀士的,不就是用來謀劃如何讓他撐過去麽,誰都能看出來的東西還要你們做什麽?”
“是是,在下失職。不過,少主,你不會是因爲跟踏江有交情才這樣支持他的吧?”
“唉,你說得對,你确實是個失職的謀士……隻有我看好踏江嗎?你連這個都看不清。這樣吧,我拜托你一件事情。聽說你跟‘商山四皓’有點關系,你去把他們請過來好麽?然後……你就不用回來了。”
“啊……是。”
各地的人,有各自的盤算。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好詞,好句。”
身後随侍着三個弟子,仲老公隻是站在樓台之上,似眺似望,隻不知爲何,沉默了許久的他忽然說了一句讓大家都聽不懂的話。
“嘿,想必你們都沒聽過吧?這兩句,是誰人所作,你們猜猜?”
大夏流傳數千年,文人騷客數不勝數,便一些其他人也懂得附庸風雅,猜一個無名詩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但當仲老公揭曉答案,三人還是吃了一驚。
此人,是前代某位不死者,所應天兵,亥鑒,風月。
說起世上最會算計人的,首推“鬼谷”和“桃園”,這兩脈流傳的人才,永也站在世界的巅峰,把帝王将相、士農工商當作棋子,在手心撥弄。在他們看來,知曉了一切的信息,洞悉了所有的人心,便可以精準地判斷下一步的反應,更推演到下一步,一步一步無窮匮,也便讓天下盡在掌握。
但世上聰明人何其多也,愚人更何其多也,總有人冒出跟他們不一樣的想法。在其中,給鬼谷弟子和桃園傳人最大震撼的,莫過于這位亥鑒風月。
此人,姓曹,其名不傳,本是官宦子弟,也曾金堂玉馬,也曾绫羅綢緞,隻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忽焉滅家,流落市井,做了一介教書先生,後來連這個也做不了,隻得隐居帝京西山,靠朋友救濟補貼,勉強度日,自言回首前生,頗多感慨,遂提筆作文,聊寄情思。說也奇怪,本欲寫一百零八回的大書,隻寫到八十回,正是書中顯貴由盛轉衰,宵小露頭,眼見得秋風秋雨愁殺人,曹子情動于中,忽然福至心靈,言道人生如鑒,前視者紅粉,後見者骷髅,乃自悟本是太平道所謂“不死者”,亥鑒風月是也。心有了悟,竟廢筆不寫,又攬鑒自照,已兩鬓斑白,不禁題了一詩,道是: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雖然明了了不死者的身份,卻人已遲暮,加之此時此刻,太平道實是式微,才被朝廷鎮壓不久,這位亥鑒風月,可稱生不逢時。但他也着實令人欽佩,毅然往投太平道,竟硬生生把太平道從滅頂之災中挽救出來。連與他對陣的某位鬼谷弟子也說,天不假年,否則此人必成氣候,或者十數年便能讓太平道複興,也未可知。
雖然風月不久即告辭世,太平道畢竟活了下來。而且風月也留下不少有價值的話語。比如,他曾對人說,鬼谷行事,風格謹密,環環相扣,無懈可擊,但,世上事,頭緒何止千般,縱然智深似海,誰又能妄言自己能不漏一絲。失之毫厘謬以千裏的道理,大家都懂得,鬼谷之人越想把握住這一絲,便越會牽扯出更多難以掌握的千絲萬縷。于是他便說了那一句話,又說,“我自認并不是聰明人,所以不會跟這些聰明人一樣,我不會去嘗試算計自己算計不到的東西。道可道,非常道,這世間事本未明了,何必強求。”在這樣思想的指導下,太平道雖然吃了一些小虧,但每每往好的情況發展,最終活了下來。
最懂得收集信息的鬼谷人,把這一場對決,也收入了自己的信息庫中,他們更謙卑地自問,爲何每一步也計算清楚的自己,竟讓對方把棋局盤活,然後他們發現,每一步實際上也都有偏差,數步之後,這偏差已經給了對方足夠的空隙,而對方則似乎一直都盯着一個方向,從沒有變過,在空隙出現之時,便沖了過去。這空隙,不是對方“算”出來的,而是“等”出來的。
“若執着于每一步的成敗,便一定會積累出足夠大的空隙。這便是我的認識。所以我用兩種手段,第一,隔岸觀火,不親自動手,便能讓自己避免一葉障目的窘迫,第二,關門捉賊,隻要守住了出口,任他怎麽鬧,也逃不脫敗亡的命運。”
“你們一定認爲我操縱着南方的一切,孫家、劉家、董家,還有百納。但事實并非如此。我并非‘操縱’,而是‘挑撥’。我隻要把他們領往某個方向,讓他們自己走下去就可以了。孫無礙,已經不在我掌控之内,孫家這一手絕妙;劉家麽,也想跟百納勾結,不過縱然成功,又能如何?他們真的以爲可以爲二三十年後埋一着好棋?至于百納,他們自己内鬥來内鬥去,真的可以複興嗎?還不都是仰人鼻息。”
“情勢如此,我有必要一步一步殚精竭慮地爲他們安排好嗎?他們自己走的,比我預想的還好啊!”
一間黑黑的屋子中,帝少景昂然而立,全身似乎放射出金光,縱是這屋子并無陽光照入,整個人一樣清清楚楚。與之相對的,是坐在椅子上的一個人,全身墨黑,仿佛與這黑屋融爲一體,正是帝象先所說的“大黑先生”。
“仲老公對南方的謀劃,你覺得如何?”
“太子,我隻是你的爪牙,你的黑暗,可不是謀士。”
“我知道。不過我對他的手段總是看不大清,跟你讨論一下總可以吧?”
大黑,據傳是琅琊王家的人,就是那個号稱“與時推遷”的第一世家的王家。隻是據說,當世的王家家主,孝水人王王思千本人,對這個問題也未置可否。隻有帝少景的一些絕對心腹,才知道以大黑爲首的幾個人,實在是他最信任的戰力。而這個戰力,不僅擁有着高段的力量,從少景對他的說話來看,他一樣擁有着極高的智慧。
“孫家靜,劉家動,百納紛争,九道換帥,這都是亂源。不過最好玩的,應該是談家的事兒了,飛花那兒有消息傳來,說談家賴以立家的三神都不在了。談家無法鎮壓邵陵的局面,這些亂源才能真正起作用。說起談家三神,說不定還有象先的一點點責任呢,哈哈!”
“嗯?”
“象先這孩子,課餘之時常常睡覺,而且傻笑到不成樣子。當然,我也不擅長精神系的術法,不過……我有過這樣的經曆,應該還算有些便利,但即管我以八級之力,也無法與他的夢境溝通。我便能感覺到,象先似乎是陷于某種術法之中。但皇宮之内,應該沒有這樣的人存在,所以揣摩之下,這種術法,似乎便是談家那些爲神不尊的三個家夥。再根據她們動向判斷,象先所中的,應該是‘棍神咒’。”
棍神糾纏帝子,木神千裏追更,檀神行蹤渺渺。
雖然不能一一知道,但三神都已不在,卻是事實,這便讓談家家主的談眠花憂心不已。
談家的靠山,是董家。當朝太師董涼儒,更是天下有數的高手之一,一手炎龍書的功夫,足以排進火系高手前三甲。但,三師世家,均在江南,太傅劉家,太保孫家,甚至還有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南海赤家,在松明之地明争暗鬥,非止一日,身處夾縫之中,談家的日子,并不好過。
“孫家的孫無違,繼任家主沒多久,還可以先不用管;劉家那個老頭子,可是雄心勃勃,尤在壯年啊,他兒子劉宗亮雖然号稱放~蕩,但也沒見他辦過什麽失手的事兒。難辦啊……聽說劉家前一陣還派人去過鬼納,這樣一來,我們反倒不太方便跟鬼納結交了。叔公,您看?”
談眠花面前端坐的,正是前任家主談剛禽的弟弟,談猛獸。
“看,看什麽看?!一件事,打!誰敢來打我們談家的主意,我們便打過去!你爹當初就是太柔弱了,還叫剛禽呢,我看就是一隻小家雀兒,天天讨好這個世家,巴結那個名門……我艹!我們談家怎麽說也是神眷之族啊!”
一頓粗口下來,談眠花被說了個狗血噴頭,讪讪不語。
“好啦,劉家那一行人的行蹤不還在咱們掌握之中麽,我派望松去,教訓他們一下。越是這種危急時刻,越要表現出力量,别跟你爹似的……說起來你這名字也不如望松大氣,什麽花花草草的,你是男人,又不是小妞!”
“……”
談望松,談猛獸之子。雖然談猛獸是談家碩果僅存的幾位元老之一,談望松本人,卻混得并不怎麽如意。
脾氣是一方面,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武功。
談家的功夫,術法方面,是三神傳下的法咒,兵器方面,主要是棍法,拳腳方面,叫做談腿,共一十二路,端的是淩厲非常。俗語說,“手是兩扇門,全靠腳打人”,腳自然不如手靈活多動,但力量剛猛,則有過之。而談家的談腿,又有“談腿四隻手,神怕鬼見愁”的美譽。通常所說的談腿,号稱腿不過膝,但實際上,卻有三種:踢膝,封閉對手的行動;踹肋,傷害對手的心肺;最狠毒的是第三種,撩陰,斷絕對方的子孫。談望松,最愛用的正是第三種。無論誰也不希望斷子絕孫,所以這被稱作“撩陰腿”的談望松,便爲衆人所不喜。
一直也當不上五色棍的總統領,又對長房長子繼任家主的談眠花沒什麽好感,談望松性情越發偏激——不是瞧不起俺麽,俺便踢出個名堂來讓你們瞧瞧!
七級中段的力量,确實足夠談望松“踢出個名堂”,隻不過,是他的“撩陰腿”的名聲越來越響,在邵陵越來越沒人想跟他動手而已,而這便讓談望松的信心越發高漲,想着踢出邵陵,走向大正,爲自己掙一個更大的名頭。
(劉家,世代三師,不過……也不過是仗着外戚的身份罷了,老祖宗當過皇帝,後人就占便宜。今次,我便踢你們個好看!)
站在路邊的大樹上,腳下的枝條動也不動,談望松就這麽擺了一個自以爲拉風的姿勢,等着劉家一行人到來。
而遠遠地,劉家的人也看到了耍酷的談望松。
“小馮。”
“少爺。”
“前面是誰?”
眯眼看看。
“好像……是談家那個很陰損的小子。”
“而且很白癡。不知道劉家最拿手的就是風系法術麽,還敢站那麽高。”
“同意。”
“頂樓上的。”
“繼續頂。”
“住嘴!”
止住了手下的胡言亂語,這位“少爺”雙手掐了個法訣,口中念念有詞,俄頃,他雙手一指,喝道:“風天旋!”
談望松自然看到了對方的動作,見對方雙手一指,便覺身周有異,一個龍卷已然成形,隻是……也未免太小了一點,仿佛一根折斷的筷子般,晃了兩晃,就沒了。
談望松給氣得臉色發青,那“少爺”的手下也呆了。
(果然少爺出手一點都不牢靠啊……)
“呸,又失敗了。小馮,上去做掉他!”
“是!”
外面暗流湧動,百納内部也各有盤算。
松桃廳。
族主庭院之中,正廳是杉木搭就,雖然未加雕飾,卻高大寬暢之極,透出一股粗犷大氣。而此刻,便有幾個人席地而坐,商讨事情。
居中坐的,烏衣皂裳,頭發散披,左手邊放了一隻面具,青面獠牙長角赤發,右手邊擱了一柄木杖,露在衣裳外的小臂小腿精瘦,臉上也頗多皺紋,隻眼睛頗爲有神,掩蓋了不少老态。此人正是古納的族長,百納第一的術者,古來兮。
古來兮面前坐着三人,服飾仿佛,年齡也都不小,是古納族中三大巫師。
“花象元日前派人來說,他準備接受鬼夜星的加入要求,但爲了防止鬼納族多嘴,想請我們去把鬼夜星的蠱神封印。你們怎麽看?”
“封印蠱神,我們可以做到……但,封印之後,力量大減,接受入族還有什麽意義?”
蠱神,在納人力量中,通常是起輔助作用,對于他們修煉武術、巫術等有極大的助益,但一旦失去蠱神,力量必然跌落,甚至降級。鬼夜星是七級頂峰力量的巫師,也是百納數得着的強者,得到這樣的人,自然對花納族極有好處。但……如果隻是接納一個六級力量的人,累贅的可能性倒是更大一些。
如果說花納族隻是想走個過場,之後再想辦法把蠱神恢複,可能性不是沒有,卻微乎其微。因爲這需要古納族三大巫師聯合出手的封印術法,幾乎沒有解封的可能,除非是傳說中的蠱術,而這樣的蠱術,連堅持修煉蠱術的仡佬納,其族長老蠱物也不會。
至于古納爲什麽知道老蠱物不會,那是因爲古納一向自視正統,是百納之首,有責任有義務統合各族,是以對各小族頗多注意和照顧,就連最孤僻的仡佬納,也很是得了他們幾次救濟。
“不管怎樣,我們的問題隻是,到底要不要接受花象元的請求?”
“不管怎樣,我們的問題隻是,到底要不要接受花象元的邀請?”
爲此頭疼的,是鬼風行、鬼大牙、鬼紅蛛、古平等人,鬼踏江靜靜地看他們争論。鬼踏溪跑到山上去了,因爲他“對這些東西沒興趣,否則還讓位給大哥幹什麽”。
大家都曉得花納族不安好心,但他們到底打得什麽主意,卻是誰也猜不出來。把鬼納精英邀齊一網打盡?也太明目張膽了些,做不做得到也是問題,何況鬼納衆人又不傻。純粹示好?軟骨蟲們沒那麽好吧,而且他們現在又不是弱到了什麽地步。最近又收到了确實的消息,說古納族會出動三大巫師,那麽封印的事就确實無疑了。花納族的誠意擺到了十足,但是……沒什麽利益的事,很難想象他們會做啊。
雖然猜不出來,卻不得不面對人家的邀請。去,還是不去,這是一個問題。
鬼大牙依舊未包頭巾,腦門依然锃亮,正大聲吆喝着“去便去,咱不怕”之類的話,鬼風行則畏畏縮縮地半拉半勸,讓大家冷靜下,好好琢磨花納的動機,鬼紅蛛眉頭緊皺,顯是苦思未果,隻古平看看衆人,又看看踏江,曉得自己并無根基,所以三緘其口,并不說話。
大家并不是老女人,話重複多了也會厭,所以漸漸靜下來。鬼紅蛛瞄了一眼古平,發現了他的鎮定。鬼風行和鬼大牙卻看向踏江——前一陣鬼夜星出走,踏江整肅鬼納内部,他們便發現這位新族長頗有力量和見識,雖然還不及死去的鬼夜行,卻也讓他們燃起了希望,于是也不知不覺中拿他當族長看待了。
踏江卻指指古平,讓他說說自己的看法。古平看看周圍的人,鬼風行不以爲然,鬼大牙一臉不解,又看見鬼紅蛛緊盯着自己,便道:“我初來乍到,并不了解族内情形,還是請紅蛛姑娘說吧。”
鬼紅蛛稍愣,見古平向自己點頭,才張口說出自己的看法。既然有邀請,而且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若不去,是沒有道理的;如果去,隻要提高警惕,也不會出什麽問題,畢竟花納族也沒有那個實力一網打盡;想不清,不如去親眼看看。
鬼踏溪躺在樹杈上,仿佛沒有看到山下邊走邊争論的大牙和鬼風行,也沒有看到追向古平的鬼紅蛛。
自從打邵陵回來,他就喜歡獨個兒跑到山上呆着。也難怪,族長更替之後,局勢動蕩不止,那幫小弟兄也終于忙回了正事,連鬼紅蛛也被派去給大牙幫忙,隻有他一個人,沒什麽職司,隻好悶着。何況在旁人看來,他慘敗于神秘人之手,又被古力破了新招,意志頗爲消沉,自然也不來招他。
輕輕彈彈手指,半空一隻鳥兒忽然慘号墜落,在草地上翻了個滾,眼見得肚子越脹越大,忽然撐破,一團血淋淋的物事從裏面鑽出來,呱呱叫着跳往别處去了……
鬼踏溪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一時無語。
隻聽他背後有人說:“果然,又嚴重了嗎……”
踏溪離群索居的原因,自然不止是戰敗的打擊,更主要的,是他體内的另一個蠱神的覺醒。
之前鬼夜行雖然不能封印蠱神,卻可以激發金蠶蠱王的力量,用以壓制另一頭,但之後踏溪不斷借用它的力量修煉蠱術,已經讓它複蘇;年代的久遠,使得鬼夜行殘存的力量逐漸失效;踏溪被神秘人一招轟敗,本身力量跌至低谷,已經無力維持這種鎮壓;加上踏溪内心對力量的渴求,仿佛呼喚一般,終于讓這頭蠱神醒來。
蠱神?不知名!
(囧RZ)
本來一個修煉巫術或蠱術的人,都能判斷自己體内是什麽蠱神,好方便自己調整修煉的方向。這并不是一種可以寫明白的知識,而僅僅是人和蠱神之間的感應。但踏溪的這頭蠱神,方才從沉睡中醒來,隻憑本能起着作用,還沒有清醒的意識,也就沒有感應。隻是,它的本能,已經體現了極大的力量。
感覺體内有什麽負面的東西堆積,隻要一個動念,便能将之轉移到動物或花草樹木上,而且能讓它們立刻中毒、得病、痛苦又或者死亡,踏溪,已經成爲一個與傳說很符合的蠱術師。
隻是,他并不想成爲這樣的蠱術師。
踏江說過,蠱術,并不是這樣的害人東西。但,沒有親眼見過上古的蠱術,踏江也不能斷言踏溪的情況會得到控制,何況,踏溪體内是一頭神秘又強大的蠱神。蠱,本來就是不可捉摸的。
踏溪找踏江,然而踏江也束手無策,他隻得七級的力量,即便是召喚出赤尤,一樣無法突破八級,根本無力修複鬼夜行留下的禁制。沒有認知,他一樣無法指導踏溪自己度過難關。
“或許仡佬納有人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不過我們找不到他們。”
蠱術上的問題,自然是堅持蠱術的仡佬納最有發言權。隻可惜,即使是跟他們有聯系的古納,一樣是等待仡佬納的主動聯系,自己并不知道仡佬納在哪裏,鬼納族就更沒有辦法。
無可奈何之下,踏溪隻能盡量離大家遠遠的,或者寬慰自己,這也隻是在修煉蠱術,好盡快能自由控制它們。
“大哥,最後決定是要去嗎?”
狗拜岩上,熱鬧非常,人們正在灑水掃地,放桌擺椅,場院和大屋裏一處不落,到處是忙碌的人影,爲儀式做準備。
鬼納族議榔的前任大巫師居然投奔到本族來了!他們現在的族主還得乖乖地過來承認這一點,真是吃癟到家了!
大衆的思維同上位者的自然不同,而這,也是上位者想看到的結果。國之利器,不可輕易許人,有些秘密或者決策,隻要首領知道就好。手下?隻不過是即時戰略中一堆堆垃圾兵,一個個自然數,壓垮駱駝的一根根草,聚成高塔的一粒粒沙。
送走鬼夜星父子,花象元又見到了從邵陵趕回來的花象戎。花象戎明顯是對外面那些忙碌的布置活動不以爲然,連帶着對花象元的說話也不怎麽經心。
“象戎,你想什麽呢?”
“啊,大哥。我……實在想不明白你爲什麽要大張旗鼓地來這麽一次。”
“你以爲我應該怎麽做?”
“……晾着呗,難道他們真敢來找咱們要人?”
“嘿,象戎你已經錯看過鬼踏江一次了,讓他從邵陵安然歸來,難道你還會再錯看第二次,放任他把鬼納族再把握到自己手裏?鬼踏江,他便是一個足以超越鬼夜行的男人,不要因爲現在沒有力量而輕視他。除了他,連那個浪蕩子也不可小觑,你忘了自己曾經敗在他手上?你不用解釋,敗了便是敗了。一直找借口,并不能讓自己成長。”
“……”
“扯遠了。這件事,越早解決越好。如果放着不管,鬼納族必然會發展到前所未有的強大,我們也就喪失了主動。現在,我們又沒有強勢到可以不講理地将他們壓下,封印蠱神,便是一個還過得去的交代。”
“這樣便能阻止你所預言的‘鬼納族的強大’?”
“至少會讓他們少一個借口。”
“那讓我回來做什麽?”
“因爲要讓你做看守。”
“……這樣的事用不到我吧?”
“用得到。一定用得到。”
花象戎對族長大哥的話,當然一貫地隻信三分。
或者花象元是深思熟慮又或瞻前顧後的性格,但他卻絕對不是大公無私的人,更不是和平主義者。這一點,隻要花象戎看看自己,就能夠确認。
同樣長大的兩兄弟,同樣在族長老爹的聒噪下幸存,一個終于撐到自己繼任了族長,另一個就跑了出去,到邵陵花差。不能說兩人沒有區别,但要說老爹的聒噪一點也沒在他們心裏留下什麽痕迹,那絕對是睜眼的瞎話。
其他小的部族可能還好,三大族沒有不想着自己強大起來把百納統一的,隻不過,大家的方案不一緻,所以頗多紛争。
花納族的先人,本是邵陵時期納族掌管内政的榔頭,與鬼納那些掌握軍權的粗胚不同,他們深知夏人的強大……以及繁華。古老的事情不去追究,邵陵時期的夏納紛争,确實頗有一些是納人眼饞夏人的好處,所以蠻橫霸占而引起。也頗有一些同納人做生意的商賈或者交流技藝的工匠,跟他們說,納人太固守族别了,對夏人多有歧視,“我們特地過來,難道是害你們的嗎?朝廷派兵,也不過是想保證我們的安全而已。”
一直也都認爲夏人是善意的,一直也都認爲納人實在粗鄙落後,痛恨老巫師們固執守舊,更痛恨兵油子們隻想打仗卻不顧大家的死活,花納族的先人,即使在三納分裂之後,仍然堅持自己的信念不放。
活着,好好活着,這才是最重要的!
花象元,跟他的祖先一樣,認爲不必要同夏人對抗;花象戎,走得更遠,“爲什麽我們不變成夏人?”
而這樣的一個花納族,不是鬼納所能接受的,也不是古納所想看到的。三納之間,有着掩蓋不了的鴻溝,這是誰也清楚的事情。花象元會去做一件對自己沒有好處、僅僅是取悅鬼納的事情?
日子很快就到了。
鬼踏江帶着踏溪、大牙、紅蛛、古平以及一衆跟班石龍、石伢等,在花象元的迎接下進入狗拜岩。踏江、大牙、紅蛛跟随主人進入了平時召開議榔的大廳,踏溪則說要去玩,古平和其他人在場院裏坐下。
踏江等人一進屋,就看見了早就到來的古納三巫。
三巫之首,古來也,古納族長古來兮的族兄,看到踏江等人,隻是懶洋洋地打個招呼:“鬼族長好,我們正在布陣,請自便。”
這冷淡的态度,便令大牙、紅蛛不喜,花象元忙上前解釋,說他們正在布封印陣,稍有疏忽便會纰漏,不是有意。踏江也頗識相,拉住鬼大牙,又裝作感興趣的樣子,問了幾個封印陣的問題。但花象元并不擅此道,閑扯兩句,便也沒了話說。
“哦,對了,聽說族長的弟弟踏溪也來了,百納有名的少年豪傑,怎麽不見他?”
“唉,花族長莫要取笑。他那浪蕩的名聲,百納誰不曉得。剛進寨,他就說平時沒來過,又嫌我們一堆人拘束,自己跑去玩了……如果弄出什麽亂子,還請族長高擡貴手。”
“好好好。”
“謝謝謝。”
踏溪,當然在玩。不過并不是單純的玩。
(大哥說搶走香香的就是花納族的人。他奶奶的,上次居然用雷把老子劈暈,今次我定要将你轟殺!)
“平小子,你别跟着我,礙事!”
化裝成普通下人的古平,正做出一副急匆匆的樣子,好像要把踏溪拉走,但二人越拉扯,卻越遠離人們的視線。
“平小子!别讓二爺廢話,趕緊一邊兒去!不是二爺,你臉上的烙印還去不掉呢!”
似是正中痛處,古平用手撫右臉,道:“哦?二爺,你把現在我這臉當作功勞?”
古平右臉上,本來是烙下的古來兮家的阿加烙印。踏江爲了消掩他這個身份,準備請鬼師用藥,盡量把烙印消去,是踏溪強出頭,說可以用自己的秘技,做出更好的效果。誰料,踏溪并不是消去,而是在上面添了些東西。
現在古平臉上,右側是一隻張口欲噬的黑豹,左側是一條盤身吐信的巨蟒。本來一個俊秀小夥兒,現在看起來不倫不類。
“怎樣,難道誰認出你了?二爺把你畫這麽醜,還能有人認出來的話,那眼也太毒了吧?”
踏溪明顯諷刺的語氣,更激發了古平的怒火:“踏溪,你不要欺人太甚!請鬼術!”一聲輕喝,祝茸的形象在古平背後若隐若現。
而這,也正對了踏溪的胃口:“終于又看到了,祝茸先祖,打敗了滅我魔蛛的孟惑……今次,我便一并奉還!賜靈之術!”
之前,踏溪用的賜靈之術,是巨大的水火魔蛛,用水火兩系的術法進行強力攻擊。而此刻,他手上抓的是一隻小巧的螳螂,唯那兩齒鋸刀,閃着藍汪汪的顔色。在踏溪背後,也有氣勁組合的八尺影像出現,是一隻包裹了污黑屍布的巨繭,一頭破開,伸出同樣是屍布包裹的半個人身,雙臂卻是螳刀模樣,詭異之中,又顯示着它是一頭武力極強的魔獸。
“平小子……還敢趁二爺不在勾搭紅蛛,看二爺這閻魔屍螳宰了你!”
花象戎看着床上那個胡蹦亂跳的孩子,一陣頭疼。
他并不明白兄長爲什麽還要留着她的性命,幹脆宰了不是更好?或者交給夏人,也算得大功一件。
這個孩子,留在手裏,隻是燙手的山芋,給鬼納族的人看到,就是了不得的事情。誠然花納族并不怕鬼納族,但留着她,也不過是浪費。
(唉唉,我們花納族是要過好日子,不是做保姆啊……)
長大以後就在邵陵生活,矢志擺脫納人身份,享受美好生活,花象戎幾乎不能理解大哥的舉動:爲什麽要同鬼納、古納虛與委蛇,爲什麽不學項人的黑水部直接降入大正王朝,爲什麽要爲了自在生活的“正大”目的而“虛僞”地活着?老古闆、倔驢子們,有什麽必要讓他們理解嗎?
想到鬼納族那幫家夥,花象戎的眉頭皺了皺。原來那個老頭子,就憑着自己八級的實力,妄想把自己的想法強行施加給百納各族,幸虧被大家合力撲滅了。本來以爲鬼納族就此便不再煩着大家,誰知道卻又出了一個使得出赤尤召喚的家夥,這還不算,那個死老頭子的不肖子,也擁有了與自己一戰的實力,甚至“僥幸”赢了自己……仿佛那家夥的聲音,還在自己耳邊缭繞不散。
“軟骨蟲,納命來!”
議榔大廳之中,牛油大蠟已然亮起,相比外面黑夜卻因篝火、歌舞的熱鬧,倒是靜得出奇。因爲最中間的空地上,巨大的符文已經發出些許亮光,封印陣顯是到了緊要關頭,古納三巫也收起懶洋洋的神态,圍成一個大圈,盤膝而坐,嘴裏不停地念着神秘的咒文,額上也沁出汗來。
鬼紅蛛看看踏江和大牙,見他們都認真盯着封印的構建,自己卻不禁擔心起另一邊來:他跟踏溪,兩個人不會鬧起來吧?
臨來前,踏江特意把踏溪、古平和紅蛛叫到一起,向他們說,得到消息,前次擄走香香的乃是花納族人,最後出手的更是花納族中一個大高手。今次前去,花納族必然不懷好心,己方也要明暗兩手對付,讓踏溪和古平混入納寨,相機搶救香香。紅蛛也想去,但她不像踏溪能用浪蕩掩飾找人的目的,又不像古平面生不引人注目,最主要的,她的功夫不夠。與紅蛛仍在五級頂峰徘徊的力量相比,踏溪和古平的六級中階力量,當然是能夠破局的有力手段,即使面對花納族那個七級初階的,也有一拼之力,何況他們擁有的又是特殊的力量。
但與之相伴而來的,是兩人之間的不睦。不管怎樣,踏溪敗給了古力,古力又輸給了古平,自負的踏溪自然看不慣古平,即使古平再怎麽表現的謙卑,也仍免不了踏溪的白眼。古平的見識、氣度,頗得紅蛛贊賞,因此兩人常常在一起探讨局勢,踏溪更覺得自己的私有被奪走一般。紅蛛明白踏溪的想法……但,兩人相處雖久,卻從未談過私情,想開解也無從談起,何況她覺得自己跟古平也僅僅是趣味相投,亦不及私,更沒什麽要說明的。
唯一的希望,就是兩人記得自己的使命,盡量不要起沖突吧!
當踏溪的屍螳轟破牆壁,直斬花象戎之際,花象戎猶記得自己是奉命看守,扭頭一看,見一個仆從打扮的人早搶到裏廂,抱了小孩就走。花象戎急催雷勁,卻被那隻邪氣很重的屍螳擋住。
踏溪、古平二人起了争執,但古平見踏溪用出屍螳,便知此事不能速了,若打鬥起來,不但做不了正事,少不得還會引起旁人注意,更影響大事進行,于是停手罷鬥,互相口角着展開搜索。終于踏溪的念蠱從一個寨兵腦中查出情報,找到了香香被囚禁的地方,見裏面有個形容很熟悉的家夥看守。
兩人雖然争鬥,配合倒也默契,踏溪招數繁多,正适合纏鬥,古平便隻需搶了孩子逃走。果然,踏溪放出屍螳,又召了一大群蜂、蝶、蚊、蠅,将花象戎阻在原地,便沖古平叫道:“平小子!别在這兒礙事,帶上香香,走你的!”古平也不分辯,抽身就走。
當戰場隻剩兩個人,便簡單得多了。
踏溪認出了花象戎,花象戎也認出了踏溪。還未平息的戰意,被命令約束的鬥心,終于可以放手一搏。
七級魔獸閻魔屍螳,武力驚人,趨退若電,刀招狠辣,但花象戎的力量也不可小觑,他将雷勁反施自身,便把自己也改造成一個渾身電火缭繞的戰士,跟屍螳相戰不下。
“唷嗬嗬嗬,當初我在族中跟人争鬥,被人嘲笑說鬼夜行的兒子卻用花納族的召喚術,想不到,現在你花納族的花老二,居然用鬼納族的化鬼術,真是颠倒,真是可笑!”
身爲召喚師的踏溪,本身并無太強的戰力,在七級争鬥中也插不上手,隻能在一旁言語挑釁。然而這樣的挑釁,也起不到什麽效果,花象戎本來也算得本族中的怪胎。的确,花納族拿手的功夫是召喚術,但自小便向往夏人的花象戎,卻知道這召喚術在夏人的眼光裏,便是邊鄙邪術的象征,因此他竟不顧别人反對,隻用心學習跟夏人天地道術相近的化鬼術。
“什麽?你……你……想不到你們花納族這幫家夥,居然連自己的出身也厭棄了!屍螳,給我剁了他!”
巨大螳刀帶着腥風,摟頭斬下,卻吃花象戎一拳抵住,又咔嚓一聲閉合起來,将花象戎的拳頭夾在中間,發出骨頭碎裂的聲音。花象戎仿如未覺,隻一臉猙獰地對踏溪大叫:“厭棄?你們鬼納族這些蠢驢又怎麽能了解我們的志向了?”
堅守,背叛,爲的是什麽?
戰亂,紛争,是誰想要的?
動蕩不安的歲月,人不如犬,命且旦夕,焉顧酒食?所求者,不過苟全性命,片瓦栖身,粒米~果腹,如此而已。
人們最根本的理想,不過是活着,最大的理想,不過是好好地活着。
無疑,夏人比納人過得好,那自然是因爲他們有着更好的制度,更好的基礎。納人被痛擊,挨打,背井離鄉,也是最現實最有力的證明。
延續過去的一切而不改變?繼續用微弱的力量來挑戰強大的夏人?如果對方是有力的,爲什麽不向他們學習?學習他們的一切,追趕他們的腳步,或者……變得跟他們一樣?變得跟他們一樣擁有良好的制度,打下深厚的基礎,然後幸福的生活。風俗,傳統,這些讓自己落後、弱小、土包子的東西,都見鬼去吧!
力不如人,就是納人的原罪。
抛棄弱小,向往強大,又有什麽不對?
難道你們鬼納族要一統百納的妄想,不是因爲“向往強大”?難道古納族的墨守成規,不會再次讓人欺負?自诩爲正義,而我們花納族的努力,就是可以被你們随意貶低的東西了?拒絕改變,掩耳盜鈴,不過是無知的蝼蟻,當年就應該全部殺光,現在對納人的進步也會少點阻礙……
“住口!住口呀!”
被質問得無言以對,聽到“殺得少”的言論,更是怒憤填膺,踏溪隻能命令屍螳猛烈進攻。因爲左拳被鉗制住,花象戎很快就遍體鱗傷,但他卻表現出不似“軟骨蟲”的剛強,一面用右拳招架,一面譏诮地盯着踏溪,那滿面血污後的眸子,分明在說着:“隻憑蠻力欺壓,你跟你所仇恨的夏人又有什麽不同了?”
那眼光,盯得踏溪十分不自在,連壓倒性的優勢,唾手可得的勝利,也帶不來任何喜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踏溪發出一聲狂吼,雙手抱頭,狀若瘋傻,轉身沒入了黑漆漆的夜。
花象戎“呯”地倒地暈去,嘴角猶帶着一絲冷笑。
議榔大廳之中,封印陣已經頌法完畢,地上的大圓光華流轉,别有一番淩然氣象。
花象元把鬼夜星和鬼踏月請出來,讓他們站在陣中,便有淡淡光暈在身上出現,少頃,泥丸宮有金色雲氣泛出,凝成金色蠶形。這正是他們體内金蠶蠱神的具體形象。
看得真切,三巫高聲唱道:“确系金蠶無誤,封印開始!”
鬼納諸人見塵埃即将落定,各個松了一口氣。就在此時,門外一陣喧鬧,扭頭看時,卻見有人沖撞開人群,直奔法陣中的夜星父子。衆人看得真切,此人正是踏溪,隻見他此時,面紅耳赤,瞳有血絲,十足癫狂模樣,不及衆人反應,已經一拳一腳将那二人打飛。
大廳内一片大嘩,然而,滿腹疑惑的人們還不及弄清怎麽回事,踏溪身上卻又發生一樁異象,讓他們噤口不言,鴉雀無聲。
與之前一樣,也有光暈覆蓋了踏溪,但他身上卻不是正常如鬼夜星二人浮現出體内蠱神,而是有污水般,全身各處顯出或青或紫或黑的斑點,又哔哔剝剝飛将出來,蠕動有聲。封印陣瞬間光華大盛,如撐開了一個巨大的金色球形光幕,将那些物事盡皆擋住,看時,卻是一團團污血,中間仿佛有活着的蟲豸作怪。
蠱婆!不,蠱師!
所有人的腦中都浮現出這樣的想法,而主持陣法的古納三巫反應最快——修煉蠱術者,殺!趁着陣法正盛,三人齊力推動,咒曰:
吳鳳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
七靈八神,八願四陳
上告靈命,中皇雙真
錄魂煉魄,塞滅邪精
血鬼遊屍,穢滞長泯
利我生關,閉我死門
……
封!
視野所及,盡是混沌一片,努力辨認時,又有不同的景象電光火石般掠過。
仔細回想,仿佛又看到一張冷酷的臉,在說“她不喜歡你”,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在放聲狂笑,一張老臉和一張年輕的臉,在問“你這條雜種,争名逐利,跟我們有何不同”,更遠處,一張粗豪的臉跟一張奸詐的臉相對而笑,一張美麗的臉跟一群天真的臉旁若無人,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哀聲歎息,一張飛揚跋扈的臉把嘴都翹到了天上,一張毒辣日頭下的臉大汗滾滾,一張茂密叢林裏的臉靜待無聲……
(……這是大哥他們,這是紅蛛他們,這是妹榜、務烏、爸耶他們,這是我們納人啊。)
踏溪忽然記起自己是前往狗拜岩,救鬼骨香,找花納族的晦氣,然而跟花象戎一戰,腦中便懵懵懂懂,最後……好像是看到了一片金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聲痛呼,踏溪終于醒來。
強忍着腦中莫名的疼痛,踏溪仔細辨認周圍的一切。這是自己的房間,自己躺在床榻上,門口剛剛聞聲進來一個人,是族中女兵,名叫榴花。
“紅……紅蛛呢?香香呢?我……我這是怎麽了?”
事情倒并不複雜,榴花沒說幾句就讓踏溪明白了。
踏溪誤入封印陣,暴露了修煉蠱術的身份,被古納三巫當機立斷,封印了體内蠱神,又準備當場斬殺。踏江等人拼死保護,古平正好趕到,雙方理論,鬼納說花納冒名搶劫族長幼女,意圖不軌,花納說鬼納窩藏蠱師,心懷叵測,古納左右爲難。終于翻臉,鬼納等人闖出狗拜岩。現在,兩族已經正式決裂,眼看就要刀兵相見。
“是這樣……香香沒有受傷吧?”
“沒有,小丫頭精神着呢,玉草妹妹正帶着她玩。”
“那,大哥和紅蛛他們呢?”
“正和古平先生他們議榔會議呢。”
“……哦,古平嗎?”
“鬼納和花納,已經開打了吧?”
“是的。”
“那好,讓他們内鬥去吧。我們騰出手來,先敲打敲打南方這些名門世家。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不能讓他們輕視了我啊。”
“是。少爺,您還記得那個叫鬼踏溪的人嗎?”
“記得。他怎麽了?”
“聽說,他被人查出修煉蠱術,這是納族中很重的罪名,鬼納族包庇他,所以兩族才打起來的。”
“哈哈哈哈!我就說這個家夥很有趣!蠱術啊,蠱術是不是雲夢谷那幫老毒物們整出來的東西?”
“大少,您開玩笑了。納族的蠱術跟我們雲夢一脈的毒術可不一樣,相差很遠,相差很遠啊。”
一位相貌陰戾的老者,向正座上的肥胖青年拱手解釋。若有他人在場,必然驚詫于這“雲夢一脈”的名頭,說不定還會屁滾尿流哭爹喊娘,但那肥胖青年倒不以爲意,僅是把兩條細線般的眼睛再眯了眯。
“可是,我确實好像聽瓊姑娘說,很久之前,有逃難的納人誤入雲夢毒谷……”
“大少!”
似是提到什麽禁忌,那老者厲聲打斷了青年的話。那青年掀掀眼皮,微微一歎。
“好吧,說正經事。鬼納他們跟花納已經打起來了,不過,我們并不輕松,新上任的大将軍王,可也不是什麽善茬。雖然沒聽說他有什麽功夫,既能從帝散吉手中順利接掌九道兵馬,足見他有兩把刷子。我們不要輕易動作,免得給他找到借口,借刀立威,談家也好,赤家也罷,劉家董家也沒關系,我們家不要主動去撞他的刀口。納人啊,自求多福吧。”
“是。”
等那老者離去,青年方将身一軟,仰靠椅上,喃喃低語:“仲翔先生……若有你在,我便不會如此勞心勞力了……”
這青年一躺,也凸顯出了他背後的一幅中堂,不是畫,而是七個大字,一句歪詩。
天下英雄誰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