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踏溪大人回來了嗎?”竹屋中,有人問道。
那人面前,是一個頭上纏着一圈藍布,身穿繡有五彩斑斓花紋的黑衣,隻是衣袖和褲腳都很短,露出數件銀飾的彪悍男子。
男子躬身施禮,道:“還沒有。寨口的土伯說他早上出去的時候,嘴裏說什麽要去吃古納寨的臘肉……從以前的例子來看,他不吃到走不動是不會回來的,等他歇過勁兒來,回來怎麽也要到後半夜了。”
“哼,這個混蛋,果然靠不上嗎?”
得到意想中的答案,那人隻好重重坐在竹椅上。
旁邊卻有人說道:“紅……紅帥,踏溪他雖然也是七級力量的高手,但用來跟那個怪物打,怕是不夠。不如我再帶人阻上一下,你趕快多派幾個人去請族長大人回來吧。”
那“紅帥”,卻是一位滿頭銀飾的女子,鬼納族族長以下第一人,三千族兵的統帥,鬼紅蛛。而旁邊的,是她的丈夫,古納族出身的古平,現在鬼納族族兵的副帥。
他們口中所說的“怪物”,是幾天前不知哪裏來的一個怪人。說是人,但似乎不會思考,不會說話,隻會一路攻擊碰到的人,毀壞碰到的村莊……還有,吃光碰到的食物。
因爲有好幾個納寨被摧毀,族長不在時候掌管日常事物的鬼紅蛛派了幾隊族兵去制止那個怪物,但出乎意料的是,那個怪物,似乎擁有着七級以上的力量。
被派去的普通族兵非死即傷,而随後派去的幾個五級甚至六級的強者,不過證實了怪物不但擁有七級的力量,更掌握着奇怪的武學技巧。派出去的近身武者被一一擊倒,躲在稍遠處的幾個巫師卻被驟猛的沙礫擊中,傷勢輕些的肢體脫水、幹枯,傷勢重的,直接變成了一具幹屍。
要對付這樣的對手,當然隻能找同級數的人。
不過,鬼紅蛛、古平,隻不過是六級中段的力量而已。鬼納族的第一戰力,鬼踏江,鬼大族主,日前外出,恰好不在。所以,現在所能找的人,隻有一個。
鬼踏江的弟弟,鬼踏溪,人稱少女“殺手”——下至八歲,上至三十八歲,不論美醜,碰見後一定會奔逃……因爲他還有另一個震驚百納的名字,“鬼納族的猥瑣男”。
兄長,鬼踏江,是鬼納族公認最有爲的一代族長,不但擁有着七級以上的力量,而且雄才大略,在族内擁有極高的威望。相比起來,鬼踏溪,用夏人的話來說,就是一個典型的“二世祖”。
父親鬼夜行是上一任的族長,又極受寵愛,所以,鬼踏溪從小就沒有遇到過什麽忤逆,更學到了世傳的巫術,特别是,在力量上,他确實夠天才,據說在十幾歲的時候,就擁有了六級的實力,被看作鬼納族年輕一代的第一高手。
非常順利的成長過程,也帶來了非常惡劣的脾性,鬼踏溪從小就吃喝玩樂,放縱無度,雖然不是刻意爲惡,卻也稱得上是橫行鄉裏,于是得了一個“鬼納族的浪蕩子”的稱号。
如果是浪蕩子,也還說得過去,畢竟在納寨,民生淳樸,便是所謂“浪蕩”,本性也知道是非,即使胡鬧,也不會搗多大的亂。不過,“浪蕩子”,也不過是十幾年前的叫法了。現在的“猥瑣男”,實在是青出于藍。
除了對大哥才會嚴肅之外(當然,也不是任何時候,偶爾爲之),鬼踏溪對于寨子中,上至祖父輩的長老,下至剛會走路的孩童,一點都沒有正經的樣子。
他會裝作正經地問那些老年人,晚上都沒什麽幹勁兒了,怎麽還這麽夫妻恩愛;他也會趁小孩子正在撒尿的時候,上去一把捏住,把人憋哭;要不就是摸着嶄新的布料、華美的銀飾,稱贊山裏的妹子漂亮,也不管是否認識對方;或者無視門前的草标,直接闖到别人家裏;或者從小孩兒嘴裏搶東西吃,搶飯菜吃;甚至天天跑到野外的泉水邊蹲守,拿走岸邊的衣服挂在不遠不近的樹上,惡作劇的心情一起,還會直接找個樹枝把衣服撐起來,自己躲在石頭背後,邊搖晃樹枝邊要挾池内的婦女,雖然所求的無非是對方拿手的飯菜或者采、獵的收獲。
便是這麽一個人,這麽猥瑣的個性。隻要在納族的地方一提“那個猥瑣男”,便衆人皆知,是鬼納族的鬼踏溪。
如果在别族的地盤,但凡鬼踏溪過境,自然是人人退讓,婦女們更是巴不得跑到十裏之外,但在鬼納族,雖然大家都不是見到他就招呼過來“調笑”自己,卻也稱得上“溺愛”。
七八十歲的老婆婆會裝作聾了一樣直接抓住鬼踏溪,用皺巴巴的手摩挲半天,嘴裏一直唠叨他父親、他祖父、他曾祖父、他曾曾祖父……的英雄事迹,同時暗暗在背後做手勢,讓周圍的“無辜”人等閃避,直到鬼踏溪被念得頭暈腦脹磕頭求饒爲止。年紀比他大的婦女會直接在他腦袋狠鑿爆栗,然後笑嘻嘻地拿出一兩隻水果,說:“小弟乖,給你吃果果……吃了之後到一邊玩兒去,别打擾大人做事。”少女們則叽叽喳喳地逃跑掉,一邊跑還一邊叫:“壞踏溪,你别跑,看我不去找紅姐告狀!”然後鬼踏溪也就屁颠屁颠地道歉求饒,往往還要許願說下次從邵陵給她們帶回些什麽玩意兒賠罪之類。
“紅姐”,自然便是鬼紅蛛。若說鬼踏江是鬼踏溪在族内第一敬佩的人,那鬼紅蛛便是他在族内第一懼怕的人。
就是這麽一個人,鬼踏溪,便是鬼納族第二個擁有七級力量的人。同時,他也是上次“三納之戰”中和鬼踏江并肩戰鬥剩餘的精英之一。無論從力量,血緣,或者功績來說,鬼踏溪都應該是僅次于鬼踏江的人。但,仿佛是習慣了猥瑣一樣,他隻是選擇了閑散地浪蕩。
因爲在坪垅,他的“猥瑣”對鬼納族的鄉親無效,所以大多的時候,他都是跑到花納的狗拜岩去鬧事,到古納的松桃吃喝,古納的古天保老爺子的臘肉,是鬼踏溪最喜歡的零食之一。
松桃廳路遠山高,他這一去,自然要到半夜才能回來。
思考半晌,鬼紅蛛也隻能決定夫妻二人分頭行事,隻是,去阻擊那個怪物的,卻是鬼紅蛛。
“啊什麽啊?你的請鬼術又笨又慢,怎及得上我的蠍陣了?”鬼紅蛛大聲說着話,便讓古平也無法反駁,隻好乖乖退下。
二人點齊族兵,方走下吊腳樓,卻看到一人飛奔而來:“紅……紅帥,鬼踏溪大人回……回來了,不過他正在寨門拉着石小妹,要小妹唱歌……”
“這死踏溪!!!”
衆人趕到寨門,果然見一個頭上胡亂纏了幾圈頭巾,打了個結,在腮邊垂了好長的家夥,頭巾裏面還插着一隻不知從哪兒折下來的茶花,拉着一名背着竹簍的少女說話。
那少女正東張西望,看到救兵,立刻招手喊道:“紅姐,救命啊!”
那吊兒郎當的家夥聽到“紅姐”二字,吓了一跳,忙扭頭叫道:“紅……”
話音未落,便看到一隻拳頭由小變大,正中眼窩,一聲慘叫,已是被打飛了。
“我說你這婆娘,不要老是這麽暴力好嗎?真不知道古平怎麽受得了你咧……”
嘴裏碎碎念叨不停的,便是那被打飛的鬼踏溪。
原來他趕到松桃廳時,卻聽說古老漢因爲被請去做活路頭,“起活路”去了,臘肉店關門一天。悻悻而返的途中碰到山泉裏有女娃嬉水,鬼踏溪不禁食指大動,誰料……
“奶奶的,我怎麽知道她是花家的女娃,害得俺晴天被雷劈咧!”
花家,就是花納族長花兼疾家。花納族的人特别擅長召喚毒物,但,那個“花家的女娃”卻是傳言中獲得了納族至寶之一“雷靈珠”的人,在雷系術法上,整個百納大概沒人可以跟她抗衡。
鬼踏溪被雷劈了半天,雖然有着七級初階的力量,仍無法突破前進一步,也隻好灰頭土臉、落荒而逃。
“我可是肚子都不飽,女娃沒摸到,還被劈了半天耶!憑什麽我要跟你去打架啊?!”
雖然不情願,鬼踏溪仍被鬼紅蛛拉着去烏鴉坡,那怪物今天出現的地方。堅持說其他的族兵跟來也隻是累贅,鬼紅蛛更讓原定跟她一起阻擊的幾個族兵改跟古平去邵陵,請鬼踏江大族主回援。
深悉妻子個性的古平,也沒有過多争辯,隻是臨走前看了妻子一眼。
(你……打算用“那個”嗎?)
“喂,平小子,你看什麽看啊?!像你老婆這樣的暴力黃臉婆,我怎麽也不會有興趣啦!我甯可去找花家那雷電女啊,至少人家年輕水嫩……哎呀!你……你居然放奪命蠍!”
滿臉苦笑,古平也隻好匆匆上路。
“蠍子女,你那口子走啦,也不送送?咱們這一去,說不定就被那怪物吃啦,你們以後可就再也見不着了……”鬼踏溪望着走遠的古平,忽然又做出揮别的手勢。落在回望的古平眼裏,免不得又是一個苦笑。
鬼紅蛛卻頭也不回,隻冷冷地說道:“走吧!”
(得快點……希望能在“那個”出來之前,把族長請回來啊!)
也從十幾年前的“三納之戰”中走來,古平自然知道鬼踏溪的實力。那便是無比的強大,盡管大多數知道這強大的人都已經魂歸地府。
(踏溪大人,他确實是一把鋒利的“刀”,足夠把任何怪物收伏。但正因爲如此,族長這個“刀鞘”不在的時候,可千萬不可讓他解封啊!)
心急如焚,古平便在族兵們奇怪和疲憊的眼神中越趕越快。
(嘿!這條路,可不是當年咱們三個相遇的地方嗎?雖然不再是靠自己力挽狂瀾,但,紅蛛啊,爲了你,我古平一定要把族長找到呀!)
另一邊,鬼踏溪和鬼紅蛛也在急速前行。
“踏溪大人,那怪物的情報你都知道了吧!”
“喂喂!蠍子女你煩不煩啊?!你這樣倉促之間告訴我,我也想不出對策啊!可惡,這種會稀奇古怪武功的家夥,能不能不要讓我來對付哇!”
鬼踏溪口中說着,雙手在頭上胡亂抓撓,腳下卻也一步未停。
“怎麽說也是個七級的強者,踏溪大人不戰,難道要我們這些六級的小兵送死麽?”鬼紅蛛的臉上依然是毫無表情,隻是冷冷地頂了回來。
“那……那家夥不是屠完村子就吃飽了睡覺麽,趁着他睡覺,射箭投槍放毒蟲,還幹不掉他麽?爲什麽一定要我啊!”
瞥了一眼仍在作怪的鬼踏溪,鬼紅蛛便說明那怪物雖然睡覺,但卻會有奇怪的沙子出現在身旁,爲他抵擋住暗箭的攻擊,而若攻擊的力量太強,更隻會将他吵醒——那便是更爲嚴重的後果,一聲怒吼,那怪物就能召喚漫天風沙,直接将敵人轟得屍骨無存。
聽了這些,鬼踏溪的臉上倒收起了笑容,開始思考起來。當鬼紅蛛問他有沒有想到什麽,他更答道:
“這就是夢中被吵醒的怨念啊……”
烏鴉坡。
遠遠望去,幾座竹屋茅舍東倒西歪,又有幾十具納兵的屍體散落各處,大多數已經化作幹屍,也有一些四肢短缺,斷處鮮血淋漓,竟似是被人硬生生撕掉,還有的還連在軀幹上,隻是似被什麽猛獸撕咬過一樣,肉塊血沫遍地都是。
鬼紅蛛和鬼踏溪蹲下來,又對視一眼。
(這便是那怪物做的吧?)
(唔,沒錯。看這樣子,那怪物還曾嘗試吃人,但卻吃不慣而已。)
(……)
(幸虧我早有準備,讓他們帶了一些熟食來,要不然怕是沒人能逃回去送信呢。)
(那怪物在……是了,在那裏!)
用心感覺之下,鬼踏溪已經望向屋後。輕輕擺手,讓鬼紅蛛稍微退後,從背後一摸,已不知從哪裏掏出幾隻竹管。
(第一封印,開!)
鬼紅蛛似是知道厲害,臉上也把一路上的怒容隐去。
(很久沒見踏溪這麽認真呢……)
雖然拿出了好幾隻竹管,鬼踏溪卻隻打開了一個——卻是一隻五彩斑斓的巨蜂飛了出來,還未飛起,便被他一把抄在手中,微一用力,已是捏碎了,跟着便一掌擊向地下。
說也奇怪,便見以他那手掌爲中心的地面上,忽然長出一些血污色的奇形怪狀的文字,如水波般散開,鬼踏溪更是怪嘶一聲,如同蟲鳴一般,跟着便用力一提,轟然聲響,竟帶起一隻尺餘長泥土凝成的巨蜂。
(爆裂蜂,給我去!)
似是得到什麽指令一般,那土蜂隻打了一個盤旋,便向屋後撲去,勢如電閃。
“鬼踏溪大人,他便是我族内第一的召喚師。即使是整個百納,能在召喚上超過他的人,也屈指可數。論召喚的品種之多,力量之高,也隻有當年蟲納族的大巫師堪與相比。其他的人,隻能在召喚某些珍稀毒蟲一道上跟他較高下了。”
一邊趕路,古平也在跟手下族兵做一些說明。因爲這些人裏,頗有幾個少年,隻見過鬼踏溪整日浪蕩鄉裏,根本不信他有能力有資格跟鬼紅蛛單獨行動,抵抗怪物。
“但即使是那個大巫師,人稱蛭神,用出他昔年獨步百納的‘萬毒陣’,自己也能化身爲可分可合幾爲不死之身的巨蛭,最後還是被鬼踏溪大人擊殺。
“再後來,還有白駝山的奚獨風,召喚術中号稱最難練的五仙召喚,他便精通其中之三,更能夠召喚據稱是海外異種的八頭大蟒蛇,曾以之殺過數位七級強者,仍然被鬼踏溪大人消滅。
“還有很多當年出名的召喚師,即使再出色,也隻能在鬼踏溪大人的光環下黯淡一生。鬼踏溪大人的能力,可是經過當年‘三納大戰’的錘煉證明,絕不是你們這幫毛頭小子能懷疑的。
“因爲,他便是百納族中,史上最強的召喚師,‘全系魔獸’啊!”
那巨大的土蜂剛剛隐沒在屋後,便聽得一聲悶響,似是撞到了什麽東西上。
鬼踏溪面色仍然不變,隻是把沾着血污的右掌一緊。
(唔,爆!)
便聽得一聲轟然巨響,似是幾桶炸藥點燃一般,那本已七零八落的竹屋已是炸得粉碎,砂石竹片到處亂飛,連地面都似震動起來。鬼紅蛛站立不穩,急退兩步,用手臂護住頭面。
(一上來就用七級的力量全力出手呢……)
“吼……”
一聲怪叫,傳自飛揚的塵土中。而伴着這吼聲,那漫天的塵土也似有所畏懼一般,紛紛墜到地上,顯出破屋後的情形。
竟然是一個高近丈餘的沙球!
那沙球左側破開一個大洞,顯是之前“爆裂蜂”爆炸所擊破,更露出沙球之内的樣子。沙球由一層厚約寸餘的沙粒圍成,破裂之處更有一些沙沙流下,一雙帶着無邊怒意的血紅色眸子,從裏面惡狠狠地瞪出來,傳出濃重的呼吸之聲。
“嘿嘿,爆蜂也炸不穿的防禦呀……”
鬼踏溪面上仍然波瀾不驚,隻是一連把剩下的竹管打開……管中的毒蟲似也有着極大的恐懼,甫得自由便向後飛去。
隻是翅聲還未落,鬼踏溪便眼也不轉一下,左手向後一拂,劃了一個奇怪的圈子,收回來時,那幾隻毒蟲已不知怎麽被他滅盡,隻見指尖上各沾着一些血污。
“全系魔獸?”幾個年輕的族兵對這個名詞很是奇怪。
納族的法術,本地人稱爲巫術,乃是号稱由溝通鬼神和人的巫師們所傳下來的東西。最早的時候是用來傳達人們的祈求,降下鬼神的意志,後來發展到可以直接借用鬼神的力量,也就是最初的請鬼術。而當這種“術”漸漸流傳開,不再專由巫師掌握的時候,它也漸漸形成了自己的體系。
最根本的分支,自然是請鬼術,可以借用納族所信奉的各位鬼神,包括某些偉大的祖先的力量。借用這樣的力量,一個人就可以發揮比平時更強的實力,而如果所能請動的是非常高級的鬼神,更可以讓他的力量級數上升好幾階。
由請鬼術劃分出兩類。一類從“借”方面入手,可以借用自然生靈萬物的力量,便是召喚術。術者可以召喚豢養或野生的各種毒蟲,達成自己的目的。另一類是從“用”方面入手,鑒于各位鬼神不同的特性,所用出的力量性質也不同,同樣把自己的力量也用出某種特性的術法,叫做化鬼術。
化鬼術便類似于大夏術法中的天地術,隻是簡陋得多了。但基本的一些分系,倒是都有,即如常見的火系、木系,實是這莽蒼密林中納人的拿手好戲。
“我們鬼納族最擅長的巫術,乃是化鬼術;古納族則以請鬼術及念術見長;花納族,那幫家夥最擅長的便是召喚各種稀奇古怪的蟲子了。
“你們也素習化鬼術,自然知道每個人大概隻能專精一兩系術法,要想學通所有系的巫術,那是千難萬難。即使是大夏,如果能做到精于好幾系的術法,也足以做稱霸一方的強者。能夠随意使用各系術法,大概也又有所謂的‘天地八極’才能做到。
“可是,鬼踏溪大人,他之所以被稱作全系魔獸,便是因爲他能夠自由使用各系的力量呐!”
(嘿,雖然是使用沙的怪物,沙,不過也是一種土罷了……木克土……)
心中思量,鬼踏溪已經将左手扶上身旁的樹木。
似是被鬼踏溪的動作所激動,随着一聲怒吼,那巨大的沙球竟然爆了開來,而那怪物也一掠而起,化作一道黑影,夾雜在疾可割面的沙粒中沖了過來。
“哼!”
輕蔑地哼了一聲,鬼踏溪左手周圍的樹幹上又出現了那鬼畫符一般的文字,畢剝聲中,那棵碗粗的桐木居然分崩離析,而一些碎片更是自行變化、組合,未己多時,已經化作五隻奇形怪狀的蟲形。其中一隻飛将過來,把背上的硬殼一展,便把沙粒盡都攔下。其餘的卻或左撲或右繞,從四面向那黑影發動攻擊。
最正面的一隻,是身上有一圈一圈古怪花紋的巨蜂,嗡的一聲長鳴,尾部一挺,連續射出四五支綠光閃閃的長針,竟直飛入沙中,飛揚的沙粒毫無阻攔之效,迫得那黑影收住前撲的勢子。
鬼紅蛛這才看到那黑影的模樣,竟是一個矮胖子。身上衣服的布料似還不錯,卻破污不堪,也不知道是多久沒洗了,最新鮮的顔色是一些斑斑的血迹。頭發也長了很長,半束半披,那束起來的也隻是用其中一绺自己繞了一圈,披散下來的倒遮住了半邊臉。那臉也不知多久沒洗,嘴以上的部分,灰塵都要成殼,嘴以下還可以看到一些皮膚——那些地方多半是口水的專用通道,事實就在眼前。那眼中滿是嗜血、狂熱,如同野獸一般。
巨蜂尾針奏效,更不停歇,又一連射出十餘針,竟是出奇的強勁,每一針便能迫對方後退一步。那怪人似是被激怒,仰天發了一聲吼,便又有飓風卷着狂沙向四面湧出。
鬼紅蛛見勢不妙,嬌喝一聲,召出了一隻長有丈餘,甲似銅皮的蠍子護在自己身前。但那風沙來得太急,那蠍子竟抵擋不住,連嘶聲都沒發出來,便被轟掉了半個身子。鬼紅蛛大驚,急舉臂擋住頭面,卻一點沙石也未碰到,睜眼看時,竟是鬼踏溪站在面前,那巨大的瓢蟲也不知何時飛了過來。
“踏溪……”
“跑遠點,你個礙手礙腳的蠍子女!”
平時都是惡語相向,鬼紅蛛正要想組織言語,向鬼踏溪道謝,剛開口,竟被一句話截了回來。
(好你個死踏溪,敢這樣說老娘……我便走開些,打完架再跟你算帳!)
“我族雖然擅長化鬼術,鬼踏溪大人卻偏好花納族的召喚術。這召喚術,可說是易學難精,若想出人頭地,非得能召到那些珍蟲異獸不可。可若能随召随來,那還叫什麽珍異呢?”
對化鬼術耳濡目染,鬼踏溪便想到,如果可以用巫術模拟天地風雷,爲什麽不可以模拟世間生靈?因此他便開始用化鬼術的法子施展召喚術,成功之後卻發現那便跟召喚毫無關系,召喚出來的,隻是“無形氣勁”之類的東西,一點也沒有各種毒蟲的能力。并不氣餒的他,在試驗多次之後,終于給他找到辦法,那就是以事先殺死的毒蟲魂魄爲神,以化鬼術轉化的力量爲骨,以身邊可以借用的實物爲皮,便能夠形成比做骨的毒蟲更猛烈的召喚。一個頂級召喚師可能一輩子都召喚不出的加百列魔蝶,他卻隻用了一隻較爲珍稀的枯葉之蝶便召了出來。
雖然這隻是召喚術上的一個創舉,卻解決了化鬼術上的難題。若鬼踏溪用不同系的魔蟲爲祭,便可以召喚出同系力量的更強魔蟲,而自己卻不必具有同系的力量。即使不用特殊的毒蟲,他也可以随地取材,水流、樹木、土地、火焰、金屬,均可以化爲召喚毒蟲的軀體,巧用生克。
“正因爲如此,鬼踏溪大人在這兩系術者的面前可以說是無往不勝。想戰勝他,就得具有比他更強的‘力量’才行啊!”
(唔,很強的力量……有七級初段,但這種用沙的功夫卻很特别。嘿!水火魔蛛,閻魔屍螳,凰血牝蜂,金銀蠶蠱,一起給我去!)
站在飛舞的瓢蟲頂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一團風沙裏的怪人,鬼踏溪隻一動念,其餘四隻毒蟲便一起撞上去,想憑借絕對的力量壓制對方。
這是很好的策略,因爲這通過特殊方法召喚出來的毒蟲,雖然大約隻有真實相應毒蟲的多一半水準,但卻有着術者同級數的力量。再考慮到毒蟲被術法激發的木系力量以及不同的本能習性,純以實力論,便應該遠超過踏溪自己,足可以同七級中階甚至上階的人抗衡。這也是在鬼踏江身上驗證過的結論。
但,四隻毒蟲一頭撞進去,卻沒有出現風沙削弱的迹象,鬼踏溪的臉上也更加嚴肅。因爲他便發現,那風沙之中,似是孕育着什麽似的,給人一種類似活物的感覺。
(嘿,跟我的“賜靈之術”異曲同工啊……這個感覺……不對,很好,沒被人控制,隻是自己運行便這麽強悍,消耗了它們小一半的力量呢……那麽,試試這個如何?)
“聚!”
鬼踏溪一聲大喝,忽見風沙中的四隻毒蟲倒飛而出,直撲半空中的瓢蟲——居然直接撞了進來,但瓢蟲隻是晃了一晃,便慢慢長出了些其他東西。蠶吻、蛛足、螳刀、蜂針,還有一對展開來飛舞的瓢蟲翅,這最後長成的怪物便透着說不出的詭異。
鬼踏溪更不停歇,雙手一張,幾十隻竹筒已經散落半空,随着他口中輕喊了一聲“破!”,那些竹筒竟自行裂開。說是自行裂開,卻也各不相同,有的是火光一閃,有的是利刃劃破,有的卻跌落地面,無不化作點點血花,高低錯落。
“化!”
話音未落,那幾十點血花竟然蠕動生長、融合,最後變成了四頭跟異形瓢蟲一般奇形怪狀的東西,隻不過一個藍汪汪的,遍體是水在流動,一個燃着一層烈焰,看不清其中裹着什麽,一個有棱有角,映出金屬般的寒光,一個行動緩慢,附滿沙土石礫。
(便讓你看看我“全系魔獸”威名的由來吧。看!五行輪回!)
那四頭異蟲分據四方,瓢蟲飛在怪人頭頂,卻并沒有用蠻力出手,而是各亮起青、紅、白、黑、黃的光芒,并且有光柱射出,相互連了起來,将怪人帶風沙都鎖在這樣一個囚籠裏一般。
(五行既成,這結界裏面的規矩,可就是我說了算啦!風沙,給我停吧!)
連話語都不必,鬼踏溪隻是轉了個念頭,說也奇怪,那本來氣勢洶洶的風沙,竟然越轉越緩,最後停了,沙子噗簌簌跌落地面,露出那怪人來。
那怪人似是被什麽力量壓得腰也挺不直,但他卻拼命揚起了頭,惡狠狠地望向半空中的鬼踏溪。仿佛是用力太劇,他脊背上的骨節都在咯吱吱響着。
(嗯,好倔強的眼神,雖然喪失了意識,想必,這也曾經是一個英雄人物呢……我的戰意,已好久沒有如此沸騰了呢!今日,我便要将你轟殺呀!)
動念之間,五行輪回的光柱轉亮,刺得站在遠處的鬼紅蛛都不能直視。那亮光更是向中間的怪人擠壓過去,不一會兒,便聽到“咔嚓”的一聲響,紅光迸現!
(嘿嘿,成了……)
鬼踏溪低頭望去,隻見五行光柱中,那怪人已是渾身冒血,頭軟軟地垂在胸前,卻仍直戳戳地不倒。
痛……好痛……
有人打我……有人在打我呀……
好黑……是誰在打我了?
可惡!可惡!居然動不了……
束……手……束……腳……
束手……束腳……束手……束腳……
束手束腳!
就是這樣任人擺布麽?我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
我……我是誰??我……在說什麽??
操縱五行之術壓制怪人,鬼踏溪更想進一步将他壓成齑粉,便一時也沒注意到,五色豪光之中,那怪人竟掙紮着睜開了雙眼,現出一絲迷茫,一絲痛苦。
好像……我剛才死了一次?
我居然沒去見長生天嗎?
長生天?!
……
…………
對了!
“風沙霸拳!”
随着一聲大喝,那怪人竟硬生生挺起腰來,地上的沙塵更是應聲而起,呼的化作一道十數丈的沙柱,在驟來的狂風中搖擺不定。在将頭頂的鬼踏溪撞飛的同時,那沙柱中更是化出了無數頭兇猛的豬來,向周圍的四隻怪蟲卷去。
而下一刻,那幾頭照理應該有七級中階力量的怪蟲,就被茫茫的群豬淹沒,轉眼之間,片骨無存。
已經跌落到地上的鬼踏溪滿面蒼白,忽地張口,吐出一口血來。
(好……好強勁的力量!大概是七級上階?頂峰?這感覺跟剛才完全不同,是意識恢複了麽?那,必須要當作人來對待了,可不能像之前對待無知的野獸一般啦……)
“踏溪!”鬼紅蛛急忙趕來,随手召出幾隻巨蠍守在前方,自己已是扶住搖搖欲墜的鬼踏溪,臉上一反初時的冷漠和嘲諷,倒似是十分着緊他一般。
“去!去!你個……死黃臉婆蠍子女,要不是幫你忙我也不會弄成這樣……唉喲,你幹嘛敲我!”
“還有力氣是嗎?那就給我上去打!”被鬼踏溪推開的鬼紅蛛倒退了一步,接着飛起一腳,正踢在踏溪屁股上。踏溪便“啊”的一聲慘叫,手舞足蹈地飛向那怪人。
隻是,在空中翻滾之時,似是被一腳踢飛的踏溪,嘴角竟帶着一絲詭異的笑。而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已多出一隻竹筒。
(不愧是蠍子女……雖然多年未曾并肩作戰,還是很了解我的套路啊!那麽,矮胖豬,便讓你見識一下,我全系“魔獸”一名的由來吧!)
“原來鬼踏溪大人這麽厲害啊!”
“是啊是啊,真是想不到,那個像是一天到晚混吃等死的二爺,竟然是這樣一位高手呢!”
“說起來,我好像聽鬼風行大人說過,踏溪大人是當年鬼納族猛毒七獸之一呢!”
“就是古平大人也是其中之一的猛毒七獸?單槍匹馬打下了古納杜羅寨的猛毒七獸?”
“怪不得我怎麽也數不全,原來也有踏溪大人啊!”
手下的族兵叽叽喳喳地說話,古平隻是在一旁搖頭不語,并沒有進一步解釋:既然鬼踏溪有這麽高的身手,爲什麽仍然要去趕緊找鬼踏江族長來了?
(嘿,說什麽猛毒七獸,隻不過是爲了掩蓋踏溪大人的光芒啊……隻不過,那樣的踏溪大人卻不是我們所能掌握的。說起來,那怪物少說也有七級初階的力量,而那奇怪的能力,也許和踏溪大人一樣都能發揮出中階的實力。希望踏溪大人能一切順利,不要動用第二形态,否則,也許會沖擊封印啊!)
(第二封印,開!)
本來還在空中翻滾,一瞬間卻停了下來,那怪人便奇怪鬼踏溪如何做到。仔細看時,卻見鬼踏溪背後居然多出一層薄薄的光翼,上面的色彩如同水一般流動,像極了一隻巨大的蝴蝶。
“一笑萬年春,一啼萬年愁……程蝶衣既出,四爺,便也請出來吧……”
鬼踏溪隻側頭,右手撫着左肩露出的翅膀,一臉癡然,左手卻又拿出一隻竹筒,木塞開處,一隻金色的小蛇已經飛在空中,一口咬向他的臂膀,咬開之後更扭動着鑽了進去,眼見鬼踏溪的左臂上有一條鼓起鑽來鑽去,竟漸漸不見了——鬼踏溪的臉上竟然一點痛楚也無。
那怪人看了多時,忽見鬼踏溪左臂一擡,化作一條金色的巨蟒,血盆大口張處,竟是直咬過來。
怪人隻冷冷一笑,身周已有黃沙炸開,那蛇不敢硬搠其鋒,隻得從旁兜了過來,繞了幾匝,隻是不敢近身。
(什麽“四爺”長“四爺”短,能耐我的狂沙何?唔……不對!)
猛然間,鬼踏溪嘿嘿大笑,左臂一收,那化成的巨蟒便如同繩索一般收緊,将怪人縛在當中,更相互交纏,形成如同龜甲紋路一般,讓那怪人半點動彈不得。鬼踏溪再用力一抖,那怪人便被硬生生扯到半空。
“飄如彩蝶……”
“嗯?”
“動若蜂刺!”
那怪人被抛上半天,根本看不到鬼踏溪的所在,隻聽他念了兩句歌非歌、詞非詞的話,便覺得脊背一痛,剛張口還未發出聲來,眼前一花,揮舞着怪翼的鬼踏溪已經在面前出現,也不見怎地,小腹又被什麽刺中,痛入骨髓,電光火石之間,鬼踏溪又倏忽不見。
看得清清楚楚,卻是瞬間功夫,怪人身上也不知被擊中幾千幾百下,酸、麻、痛、癢、脹,百味俱全,方叫出一聲“啊……”再看鬼踏溪,仍閑閑地飄在數丈之外,仿佛從未動過一般。
“剛才聽你好像說了一句人話,看來是醒過來了。不過,我覺得還是沒被我打醒之前好些,至少死得毫無所覺呢……”
那怪人渾身奇痛,兩眼汪汪,聽得此言,努力地睜大望向鬼踏溪,卻見他不知何時又變了模樣:左臂仍然是金蟒,但蟒身上卻多出無數骨刺,森然生光;右臂已經變成綠油油一支巨大的螳刀,鋸齒開合,咔咔作響;兩條腿一條幹枯瘦黃,偏生着許多五彩絨毛,蠕蠕而動,如同活物一般,另一條黑黃相間,圓滾滾,滑膩膩,有黏液滴答落下;軀幹覆上了一層骨甲,色彩詭異;最駭人的卻是他的頭部,眼泡鼓起,足有拳大,更有一排依次漸小的向腦後延伸,闊口張合,伸出兩隻鋸齒,如鉗子一般,紅舌分叉,吐縮不定,絲絲有聲。
“嘿嘿,别怕……這才是我全系‘魔獸’的真面目啊!”
(記得攻打杜羅寨,是我和紅蛛成親不久。花納才剛降伏,局勢仍然不穩,我古納那幫老混蛋,一味隻想百納之間無戰事。我們探得古納在杜羅寨集兵,意圖幹涉,大族主決意先下手爲強。我見踏溪大人他意氣消沉,便想請令,卻被他搶了先。)
(說起來,那天踏溪大人的口氣,實在陰冷。族裏的鬼師都說,大有死氣——也不知是說誰死。大族主婉言否決,并另點石龍、小銀我們六人。喝壯行酒時,踏溪大人他失意而去,紅蛛拉都拉不住,現在想來,他那個時候就決意一人闖寨了啊……)
(那天夜裏,離杜羅寨還有幾裏路,小銀便聞到血腥氣了。走近來,更隻能看到一頭怪物蹲在寨門上哭号,滿寨的古納兵都不知死哪裏去了……嘿嘿,杜羅寨便似森羅鬼蜮一般,但老子現在想起來,還是隻能記得那似乎鋪天蓋地的一抓,還有那冷若死人的眼神,要不是石龍大哥擋了一下,我早就死了吧?)
(銀保臨死前一聲“二哥”,我們才猜到那怪物就是踏溪大人……知道是知道,但踏溪大人的力量怎會忽然那麽強大的?之前我自認跟他不相上下,誰料到隻一抓,我便險些喪命呢?而合我們六人之力,也不過是苦苦支撐。要不是大族主忽然趕來,恐怕就沒有什麽“猛毒七獸”的稱号了吧?)
(後來,大族主對我說,踏溪大人是被人下了蠱,那怪物的形态隻是介于正常和迷亂之間。也幸虧沒有完全發作,大族主還能控制住,否則,他恐怕也無能爲力了。所以他說,踏溪大人,就仿佛一把鋒利異常的刀,固然能夠斬殺無數敵人,但如果用刀的人自己不行,那便是無分敵我都會傷害的妖刀一般。)
(據說,發作之時,踏溪大人還稍有知覺,不過隻能感覺到十分親近的人而已。所以後來踏溪大人出戰,或是大族主,或是紅蛛,二人必有一個守在他身邊,做束縛他的刀鞘。從力量來說,紅蛛可不如族主可靠啊!這次,紅蛛她……是準備冒險把這柄十多年沒有出鞘的刀再亮出來麽?)
沿着看不清的軌迹飛動,鬼踏溪卻實實在在地在怪人身上留下無數痛楚,不過沒有血迹,也沒有傷痕,隻有或大或小的膿包,流出黃黃綠綠的汁液。而當鬼踏溪似乎也感到厭煩不再出手,怪人終于“砰”的一聲墜落在地。
“桀桀……我的招待可還豐盛麽?”
聽到已經變得細幽嘶啞的聲音,那怪人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隻能在心裏痛罵。
(……狗屁!)
(這頭死怪蟲的招數很鬼……想不到啊想不到,之前被人輕松擊倒關了起來,現在仍然被打得還不了手……)
(不服……我不服哇!)
(爲何?爲何我這麽痛苦,爲何我有力用不出?我天生是人上之人,怎麽可以給這麽低賤醜陋的家夥打倒在地了?我的力量,我的憤怒,我的痛苦,若你能聽到我的呼喚,那麽……)
“沙豬,出來罷!”
站在遠處的鬼紅蛛,正在一臉憂愁地看着兩人的打鬥。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釋放了力量的鬼踏溪,便能夠發揮遠超其力量級數的威力。即使對手似乎擁有着七級頂峰的力量,但根本來不及發揮就被鬼踏溪用各種毒蟲的方式閃避、反擊、傷害,并且徹底壓制。
(如果是這樣,那麽一會兒隻要等踏溪自己休息一下就好了……能不用就不用,否則對踏溪自己也有害啊……)
鬼紅蛛正漸漸放松了警惕,忽然聽那怪人吼叫了一聲,然後便看到有風沙從他身旁炸了開來,漫漫的黃沙疾卷而出,不僅遮天蔽日,将怪人自己隐藏在裏面,甚至連鬼踏溪,因爲沒有解開左臂的蟒縛,也沒來得及逃出。
“踏溪!”
驚怒之下,鬼紅蛛便想搶上前去,但那風沙雖遠而不減威勢,一連召喚出五六頭巨蠍,方護住全身不被波及。待風沙停息,極目望去,卻見半空有好大一團沙子,凝立不動,看不出什麽端倪。而那怪人,卻站在地上,虛虛地舉着一隻胳膊,朝向沙團的方向。
(……踏溪呢?)
這個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不僅是因爲看到沙團中垂下半截軟綿綿的錦蛇,更因爲那怪人口中的說話。
“反過來被我的沙豬束縛的滋味如何?但是,我的沙豬,可不僅是這麽一個用途……沙豬送葬!”
随着怪人一聲大喝,他那虛握的拳也收緊,而空中的沙團也随之變了形狀,收縮、束緊、壓迫,那條錦蟒“噗”的一聲被勒斷,掉了下來。那斷落處的沙礫繼續蠕動,掩蓋得毫無痕迹。隻是稍過了一會兒,便有血滲了出來,卻不滴落,隻是向四方擴散。
“踏溪!”
發出一聲長号,鬼紅蛛卻邁不動步子,一交跌倒,隻能無助地把手伸向前方。
那怪人卻吃吃笑了起來。
“很不錯的血肉,很有力量的血肉……我很久沒有吃過了……上次是個很老的老頭子,肉都硬了,骨頭也朽了,實在沒什麽胃口……這次,好像還不錯,開胃菜之後,是風韻少婦麽?雖然這花裏胡哨的衣服是多了些,還戴着這麽多丁零當啷的銀子……嘎嘎,我已經聞到新鮮的肉味啦……”
(怎麽會這樣?)
(剛剛還占盡上風,忽然之間就被徹底打垮了?)
(你……你這個始亂終棄、虎頭蛇尾、沒有口齒的賤人!)
(你明明是一隻打不死的小強啊……怎麽可以被沙子一裹就包死了,怎麽可以一點聲音也不發地就挂掉了?不是說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的嗎?)
(妹榜家的廚房還要你來修,務烏也要你背去看醫生,你還要去山上打野豬,好賠給爸耶……不負責任的死混蛋!)
(上次也是,那時候你掉了一隻胳膊,還能笑出聲來,眨眼就把那家夥幹掉了……怎麽這次,你半天也沒動靜,你不會真的被壓成渣了吧?)
(别……别丢下我一個人,就算是“你”出來也好啊……)
(死踏溪,你給我滾出來啊!)
(如你所願……第三封印,開!)
不知從哪裏傳來一句細微的心語,而擡頭望去,鬼紅蛛更聽到一句響亮了百倍的話。
“爆裂蠱!”
“什麽?!”
随着“爆裂蠱”的喚聲,隻聽得半空中一聲悶響,那密實的沙球陡然間脹大了一倍,并且沙粒也開始落下。
“沙豬之縛!”
那怪人急又伸起右臂,但手還未握成拳,便聽得背後有低沉的聲音問道:“你不覺的胳膊癢麽?”
(唔?!)
低頭看時,怪人便赫然發現,自己手腕處的皮下似有什麽東西鑽動,吃驚之下,更發現,自己連握拳的力量也失去。
(爆!)
蠕動之處血花飛濺,那潛藏在裏面的東西居然破開皮膚長了出來,仔細辨認,便可以發現一條條扭動不休的,是細如白線的小蟲。但它們破開血肉之後,轉眼便把周圍吃個幹淨——所幸居然沒有擴大,似是被什麽約束着一般,隻是扭動得快了些。
“這……”
(嘿……還未夠啊!)
又是“啵”“啵”三響,那怪人的左肘、右膝、左踝也同樣爆了開來,隻是血肉中的物事不大一樣:一處似是幾隻綠蠶,一處似是一頭百腳怪蟲,另一處則隻見肉泡鼓起、消落,似有一張嘴在呼吸一般。
随着這幾處受創,怪人再也無力站穩,跌倒之際他用力後望,卻發現說話的人,是那個理應還在沙豬束縛之中的鬼踏溪。隻是原本變成怪獸模樣時,他身上的衣服就已經袖破褲裂,現在更是光着上身——卻是一副瘦弱的身材,肋骨宛然,胸前好些紅色的斑點,有些皮薄薄的,似乎可以看到其中的膿水,四肢不缺,倒是咧着嘴,露出森森的白牙,沖怪人邪邪地笑。
“怎可能了……沙豬之縛……還未破開啊!”
話音未落,半空的沙球失了支撐,轟然墜地,鬼踏溪隻是招了招手,便有一件黑布衣從沙堆中飛落到他手上——卻不穿,隻甩搭在肩上。
擡頭望天,鬼踏溪發出一聲長歎,道:“嘿……終于又出來了麽?”
眼中閃過邪芒,鬼踏溪彎下腰,在怪人眉心一戳,便有光芒一現,瞬即隐沒,但怪人卻立刻軀幹抽搐,冷汗滴答,手腳被毒蟲啃咬,一時也不得動彈,看上去十分詭異。
“唔唔……本來用念蠱也就夠了,但久不操練,技術會生疏的……也罷,便讓你多享受一下,先從最簡單的開始吧,三百六十種……别哭别哭,這可是平常人十輩子也碰不到的奇遇啊。你想想,我娘死了,仡佬納的老蠱物也死了,老蠱物的小妞也死了,三大族主又不會跟你拼命……還哭!這是主角待遇,知道不?!吃得苦中苦……呃,我也不能保證你成爲人上人……我也沒辦法,這年頭不流行天下無敵的主角啊……”
(蒼天啊,大地啊!我這是做了什麽孽啊?!爲什麽在家被哥哥聯合外人欺負,跑出來還碰見這麽一個變态的瘋子啊?!這家夥亂七八糟在說些什麽東西……唔!痛,好痛!腦袋裏有東西在咬我鼻子!)
“胡說,我不是瘋子,也不是小紮紮,我是亞梵提子爵……呸呸,被你氣暈了,我嚴肅地告訴你,我是鬼踏溪,鬼納族著名的浪蕩子……說起來,這一點我跟他倒是蠻像的……好久沒跟人說話,又溜神兒了。當然,說浪蕩子你可能不知道是誰,不過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定要記住,我是煉金士,不不,是蠱術師,百納最大最強,唔……應該也是天下最大最強的蠱術師。話說這個蠱術啊——紅蛛你也坐邊上聽聽,我可不是每次都有興趣講——蠱術乃是萬法之源……光顧講了,得擺事實,講道理,不舉幾個例子你是不會懂的,先來這個吧,銀叮蟲!”
鬼踏溪左手在空中慢慢劃了個圓,便有十幾隻谷粒大小,全身銀色,長有細長刺針的蚊狀小蟲憑空浮現。而随着他左手虛按,那些蟲子也迅疾飛落到怪人身上,鼻尖、眉角、耳後、肋下等觸感敏銳的地方,将刺針刺入。而隻稍過了一刻,這些小蟲便跌落地面,隻餘刺針仍在怪人體内。說那是刺針,也不确切,因爲再一會兒,便如冰化水般毫無痕迹。
“感覺如何?覺得沒什麽吧?畢竟銀叮蟲隻是最普通最低級的入門蠱術,冒充蚊蟲叮咬耍人玩的。不過呀,‘隻要用在适當之處,就算隻是一絲絲的力量,照樣能造成天翻地覆般的後果’,何況中了銀叮蟲,隻要術者願意,随時都可以讓對方再次嘗受被叮的瘙癢,注意,是裏裏外外随便哪裏哦。因爲剛才的刺針,已經化作下一代的銀叮蟲在你體内安家了啊,還能夠脫離出來,再叮别人,比如這樣……嘿,你看它多可愛……”
鬼踏溪隻是用食指一點,怪人的鼻尖便有一點血泡浮起,“啪”的破開,一隻銀叮蟲飛了出來,而鬼踏溪盯着飛舞的銀蟲,眼中帶出一點狂熱、贊歎。
(什麽……在我身上種蟲子?還可愛?你以爲我沙漠之豬是什麽人啊?!)
“對呀對呀,你老是說‘沙漠’、‘沙漠’的,沙漠是什麽玩意兒?别動,我自己找……唔,好難看的豬……好荒涼的地方,連樹都沒有……看不出你小子功夫還不錯……終于有草了,還有馬啊?原來你們的馬也沒幾匹高大的……好強……好強……唔?!這是?!”
本來緊閉雙眼,似是在思索什麽的鬼踏溪,霍然把眼睜開,瘋狂的眼神中也流露出一絲凝重。
(好精純的水系力量,似乎有八級上段呢!嘿,“禦天神兵”,就是大哥念念不忘的東西麽?不過看起來,這個并不适合他用啊,而且也不好拿,點子太硬……)
“你……”
“我什麽我?!别說話!你以爲我‘念蠱’是白用的啊?你想什麽,見過什麽,記得什麽,我都能知道!嘿,想撒謊也沒地方用哦。所以,本日隆重推薦,念蠱,實乃嚴刑逼供、偷窺陰私、心理打擊、居家旅行必備良品啊!”
(……)
“别不說話,我這兒還有一堆好玩兒的呢,不過有女生在場,就不用那些太血腥、太殘忍的了,下一種是……”
(變……變态……)
“咦?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我叫鬼踏溪,蠱術師!不是變态!是剛才屍蟲多咬了兩口,還是腦神蟲用多了?沒有哇……怎麽你就記不住呢?别暈,暈了就沒勁了,雖然還可以用傀儡蟲……居然沒效?難道用次太多産生抗性了?”
鬼踏溪在怪人臉上拍拍,把雙手一攤,轉身道:“研究對象消耗過大,無法繼續,今天這講就到這裏,同學們……啊,紅丫頭啊,剛才講得太投入了,還沒來得及跟你叙舊呢。近來還好嗎?跟平小子分了沒?我跟你說,不分也得分,你是我一個人的财産,《物産法》有規定的……”
還未說完,鬼紅蛛已經用手輕輕封住了他的嘴,道:“别說話,讓我看看你。”
端詳許久,似是确認了些什麽,鬼紅蛛伸雙臂将鬼踏溪擁住,道:“我知道,我是你的臘裏阿加麽……”
美人在懷,鬼踏溪卻如觸蛇蠍一般,手忙腳亂地掙脫出來,闆起臉來,眼中卻掩蓋不住慌亂,急道:“注意影響!你是奴,我是主,沒有命令,不許動手動腳……站住!我好久沒出來了,你跟我講講形勢,别胡鬧,再鬧我打你屁股哦~”
鬼紅蛛便忍着笑,應了一聲是。
“唔唔,大哥還好……你爹死了啊?那麽好一個老頭兒,當初還是他答應把你送我爲奴的……銀保他娘也去了啊?可惜可惜,她做的酸糟忒好吃咧,往後吃不到了……榴花、玉草她們都嫁人啦?可惡,明明是我阿加的說。算了,爺隻疼你一個……說回來,你趕緊把平小子踹了。外面這小子真沒種,眼睜睜把你讓給别人了,而且還裝出不在乎的樣子。爺隻不過是累了到裏面歇會兒啊,他憑什麽?讓了就讓了,還強顔歡笑,裝什麽‘猥瑣’……我呸!平小子怎麽了,我說啥他不得聽啥?我可是前任族主的兒子,現任族主的弟弟,還是古往今來史上最強的蠱術師啊!地上這小子強不強?我一招就擺平他了。對了,我剛才看過,這小子叫沙卡,好像是什麽什麽族的王子,被人欺負到這兒來了。我已經把他收做小弟了,改個名兒,叫……踏沙吧。以後你随便支派他,剛才我已經給他下好念蠱了,絕對對你千依百順。不過功夫我給他封掉了,過兩天我教他兩手召喚術,是個打手的好坯子,嗯,又叫狗腿子……不不,我沒對你用過蠱,念蠱、情蠱都沒用過,爺是什麽人,怎麽會對美人兒用這些髒東西呢?不過啊,你快着點兒,上次你就答應我,現在還沒辦……什麽大哥、寨老、榔頭啊,我鬼踏溪從來不管他們怎麽想。你不來我就親自動手啦,你也知道我手段的對不對?萬一重了點兒,我可不負責啊……喂!你湊過來幹嘛,離遠點兒……唔……唔唔……”
(呵,踏溪……不要怪我。因爲這樣子的你,并不是你。雖然從那之後,那個“猥瑣”的踏溪也不是踏溪,但,他總比你好。至少,他不會放肆地想傷害誰就傷害誰。而且,平哥……是我選擇的,即使讓我回到當初再選一次,我也還是選他,因爲,踏溪你太不讓人放心啦……我知道你喜歡我,我知道利用這點來封印你,是我不對。不過,這也是大哥的意思,大哥的見識,紅蛛是很佩服的。既然他說隻有我能安穩你的情緒,在你放松的時候施法,那爲了寨中父老,我必須這麽做……踏溪,謝謝你,但我畢竟身爲人婦……踏溪,你便睡去吧!)
環在踏溪後頸的手,忽然挽作一支春花的模樣,而幾個繁複巧妙的手印變幻後,鬼紅蛛的手隐隐現出一層七彩毫光,“啪”的一聲印在鬼踏溪的玉枕穴!
但兩人交頸之際,鬼紅蛛便也沒看到鬼踏溪眼中的平靜與了然。
(紅蛛……我對外面的我的了解,并不是靠你講的。後來我已經能看到外面,所以……我都知道,我,也很理解。所以……)
“即使做到多麽嚣張,我仍然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你來決定。”
聲音很輕,沒有人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