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身低下,曾爲僮仆,曾爲乞兒,後事僧門爲童子,複因難堪笞辱,發憤說“我必盡破汝道”而出,改投道門,時人議論,多以爲神霄大興後對佛門種種羞辱壓制,多半怕就是出于林靈素少年時的那點怨恨。
但林靈素的修道之旅開始并不順利,接二連三的碰壁,被拒絕多次後,才總算遇到一名可憐他的道士,收他入了門牆---就這,還首先因爲神霄門那時隻是道門千百支流中極微末、極凄慘、極不得意的一支,正如那時極微末、極凄慘、極不得志的林靈素一樣。
……而到了今天,私下裏,人人都說,當年收容林靈素入門,那真是神霄門流傳幾百年來最重要最正确的一次決策了。
投身道門之後,林靈素名聲漸彰,修爲漸漲,後來更機緣巧合,于禦前論道,受封“通真達靈元妙先生”,統領金門羽客,成爲天下道流第一人。龍虎山數千年傳承,卻被他以一人之身,壓得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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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天師真是收了幾個好徒弟哪。”含着笑,林靈素這樣說道。
已是午後時分,地點是三張兄弟下榻的小院,剛剛從韓沙那裏辭出,林靈素便帶着李納挐、謝白虎和林與洛三名弟子,前來拜訪。
無論心裏對林靈素怎麽想,對方始終都是當今天下道門的巨頭,是自己師執輩的人物,自張元空以降,三人執弟子禮迎接,并在林靈素再三請坐後,才側着身子坐在兩邊。不過,自然,在認真完成每個禮節的同時,三人皆是神情冷淡,明白顯示着他們的敵意與應付。
“今天的事情,我欠你情。”
并沒有顯出什麽高峻冷漠,林靈素态度和氣,言語謙和,與三張兄弟知道的那個曾經在帝大中面前直斥張颠“爾何能?!”的形象,實在很難對應起來。
“元妙先生言重了。”
上午,林靈素橫空出世,拯救了南門危局,也因此得到了城中官民發自内心的歡呼與愛戴,事後,他自稱是“心潮忽動”,故而“日夜兼程”,剛好在今天上午抵達武榮,但在張元空等人看來,事情卻顯然不是這樣,昨晚李納挐的來訪,現在回想,更是疑團重重,但想歸想,大面子上的禮節卻不能有失。
“沒有言重。”
和氣的笑着,林靈素道:“如果沒有元空你的體悟,倉卒之間,我也沒法摸索到借用這些夷教之力的法門。”
他若不說時,三張兄弟心裏皆道其小人行徑,欺世盜名,但他現在自己一口說破,三兄弟反又覺尴尬,無從置喙,張元空幹笑了一聲,正要将話頭帶過去時,林靈素又笑道:“元空你能夠無從生有,自行摸索出這等門道,當真是可驚可歎,日後前途必然無量,老夫屆時,也須讓你出一頭地了。”
“不敢當元妙先生謬贊。”
一笑,林靈素道:“不謬,不謬,你當得起!”又道:“但你昨成而今敗,自己可知緣由何在?”這句話說出來,三張兄弟皆覺心動:這正是他們當前最迷惑也最關心的問題,但……林靈素這樣發問,卻到底是何用意?
見三人沉默不語,林靈素不以爲忤,喝了口茶,笑說道:“我當年還沒有入京的時候,曾經去拜訪過天甯宮的何觀主。”輕輕巧巧間,已是換過話題。
那時,林靈素還是道門新秀,但名聲已著,人稱其“美風表、多技術”,而天甯宮在袁北也是比較重要的道門重鎮,觀主何聞道,也是有名的喜歡賞勸新人,推拔後進,林靈素請人中介,去拜見何聞道,卻不料吃了大大的一個沒趣,被連打帶罵的轟了出來。
“是因爲落拓子的事情吧。”
對林靈素作過極認真的研究,隻開了個頭,張元和已明白對方說的是什麽事情,和緣由來曆。
“是啊。”
落拓子,本姓張,三十年前也曾天下聞名,同樣是“狀貌偉,善談論”,同樣曾拜訪過何聞道,後來因涉宮闱事,惡了朝廷,以“妖人”論死,株連緝查,連累到了何聞道,頗費了些銀子,才将事情平息。結果那天一見林靈素,又是這般人物,頓時就觸動心頭火起,撕破面皮,連中人一起打了出去。
“三水道兄那一次,真是受我連累了。”
當時的中人,叫張三水,也算是有些聲望的道士,但與何聞道仍不能比,被一并轟了出去,可當時的短暫恥辱,日後卻換來豐厚回報:林靈素飛黃騰達後,将其推爲道官,累遷至一殿校籍,雖未名列金門,卻也已是極奢遮的人物。至于何聞道,則是惶惶不可終日,被自己想象中一定會來的“報複”吓到無法自主。
“其實,何宮主是自己想多了……無心之觸,無須報之。”
“倒是張真人,一言之善,一生享之呢。”
接上林靈素的說話,張元和看看張元空與張元津,微微點頭,随後,三人同時站起爲禮,道:“請元妙先生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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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才講說往事,林靈素的态度其實已很明白:無心之觸,無須報之;一言之善,一生享之。雖然行以詐術,但既然于張元空手中有所得,他就一定要有所報。想通此節,三人也便放下顧慮,誠心向其請教。
“你是無心插柳柳成蔭。”
态度出奇的和藹,林靈素告訴張元空說,他是用一個錯誤的方法,拿到了正确的答案,正是這個原因,使他怎麽也沒辦法再教會張元和與李納挐他們。
“你以爲那應該是道祖的力量,所以觀想出了道祖的形象……但實實在在,你是在無意中借用了那幾家夷教的法力。”
作出這樣的斷言,林靈素告訴張元空說,爲什麽能夠這樣,自己還需要更多時間去推敲,但無論如何,那力量都與龍虎山的傳承沒什麽關系。
“隻要你離開武榮……不,我想,隻要他們将那三件東西收了,你的這個法術,就再也沒有成功的可能了。”
在林靈素看來,張元空在無意當中,走上了一條從未有前人試探過的道路,南轅而北轍,向冰而取火,若進一步挖掘,這當中或有極大價值。
“可是,元妙先生。”
林靈素所講的,并不是張元空所想知道的,他更關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自己得到的力量說明了什麽?阿羅本的說法,究竟有無道理?
“道理?”
愕然的看着張元空,林靈素笑道:“我們是道門,是天下顯教,他們是遠人,是異域夷教,這就是最好的道理。”
“真神爲誰?居然問出這種問題……”
邊說,邊笑,林靈素看向張元和與張元津,道:“元空他鑽了牛角尖,你們也跟着犯糊塗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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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
林靈素離去已然許久,他臨走前的點撥雖隻寥寥數句,卻使三人豁然開朗,明白了之前的彎路究竟何在。隻用了很短的時間,張元和與張元津就各自取得突破。
“所以,最重要的是解決問題嗎?”
苦笑着,張元空看着兩位師弟用這完全相同的力量演繹出完全不同的變化,雖然不服氣,卻不得不承認林靈素的斷言。
“大師兄,先别想這些事啦。”
收功坐下,張元和并無喜色,反而皺着眉頭。
“林靈素……是什麽,讓他會親自趕來?”
在張元和的推測中,能夠讓林靈素離京,離開對他寵信有加,“一日不可稍離”的,唯有當今天子帝大中一人,但,究竟是帝大中本人降诏讓林靈素來此,還是林靈素判斷認爲事情已經發展到了必須自己親自趕來的地步?
“我怕……陛下的身體,已經危在旦夕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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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張元和的疑問就有了答案。
當天晚上,韓沙設宴爲林靈素接風,武榮城内上得了頭面的人物,全數在席---周福海跟在汪守節身後,也弄到一個位子,此刻正跟陳安國帶來的一名軍官湊在一起,不知在嘀咕些什麽。
酒過三巡,林靈素輕咳一聲,站起身來,本來嗡嗡轟轟的酒席頓時就鴉雀無聲。
“在下尚有王命在身,明天早上,便須返程。”
第一句話就出人意料,場中立刻便是一陣騷動。林靈素看在眼裏,笑道:“至于城外之事,無須在意,真龍在位,豈有山海之獸爲亂?景、祆諸位教友再辛苦數日,足以懹鎮,南門外有我布下法陣,也無須擔心。”
他幾句話一說,頓時氣氛就又放松下來,阿羅本等人也先後緻意,表示說躬逢此盛,敢不盡力?林靈素隻是笑吟吟的聽着,待他們說完,才接道:“皆爲王事,我等戮力同心便是。”又道:“還有一事,倒要有煩。”
“元妙真人隻管吩咐便是。”
一邊說,阿羅本一邊還在笑着,正是大家都見熟了的那種親切、有感染力的笑容,但随即,這笑容便凝固了起來。
“……貴教這不死樹,本座要一并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