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說到口幹舌燥,再也想不出更多的細節,張元空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所說的東西,早在一個多時辰以前,他就已經一模一樣的說過一次。倒是張元和很清楚的記得,從那時到現在,他先後換了七種表述方式,來試圖把自己當前的感覺形容給兩名師弟知道,但結果……卻始終是一樣的。
“大師兄,先不要着急,城門那邊的馬快剛剛還來禀報過,燭龍仍然沉睡不動。”
口裏安慰張元空,張元和的臉色卻實在也談不上好看:已是深夜時分,從下午開始,他們便不斷重複着“嘗試、失敗、嘗試、再失敗”的過程,寸進全無。時間正不斷流逝,三兄弟都明白,這種無休止的嘗試,是一種不可承受的奢侈,但明白又如何?無論張元空怎麽手比口說,張元和與張元津也始終沒法體悟到他的那種感覺。沒法自虛空中~将力量召來。
“大師兄,我想,我們還是先休息一會吧。”
“……好。”
心不在焉的答應了一聲,張元空挪動到桌子邊上,頹然的坐下來,用右手拄在桌上,托着額頭,一語不發。張元津倒了一杯茶端過去,他也隻是木然的點點頭,拿起來,一飲而盡後,将杯子放回桌子,依舊是沉默的坐着,目光茫然的落在桌面上,沒有任何焦點。甚至連張元津已經在他對面坐下來,也完全沒有反應。
“碰!”
猛的砸了一下桌子,震的桌上茶壺茶杯都跳了起來,茶水濺了滿桌,張元津瞪着張元空,咬着牙,道:“大師兄,我們還是先談談阿羅本說的事情吧。”
“……你說的對。”
猛一激靈,張元空總算恢複了一點空明,看着滿桌的茶漬與碎瓷,如夢初醒。
“如果連我自己都還是混混沌沌,又怎麽可能給你們分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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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降落在南門外的時候,張元空無疑是極爲興奮的。他作到了之前自己根本就隻敢想象的事情,也進一步的堅定了自己的信仰。同時,以自身爲媒介,親身感受到了遠遠超出自己此刻境界的力量,這對他未來發展,更有無限量的好處,所有這些,他也沒有藏私,全都毫無保留的告訴了兩名師弟。
“但是,有一點,我剛才一直沒和你們說。”
當道祖形象出現後,張元空四肢不能自主,五感卻敏銳倍于平日,高浮空中的他,雖然背對城門,卻能夠“看到”整座城市。
當然,那并非平日裏所見的城市形象,在張元空的感覺中,周圍的顔色似乎全被剝奪,僅餘下深淺不同的黑色,平日裏熱鬧非凡的偌大武榮城,突然間就變成了完全由無數陰影構成的城市,看上去真是說不出的詭異。
“但是,大師兄,這個你一開始就說過了啊。”
那種特别詭異的感覺,是張元空首先就告訴兩位師弟知道的,他甚至還對此有所分析,認爲這很可能是力量達到更強層次後才能擁有的某種神通。特别的,他還向兩位師弟強調指出說,在東、北、西這三座城門上,也就是三夷教分别設下神壇的地方,能看到并非陰影,而是某種熾烈的白色。
“是,可我沒有告訴你們說,那些白色,是完全相同的。”
苦笑着,張元空道:“這樣說,你們明白了嗎?”
“完全相同?”
把這四個字咀嚼了兩遍,張元和神色突然一變,道:“完全相同?”于之同時,張元津也失聲道:“和大師兄你自己散發出來的顔色……也是完全相同嗎?!”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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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張元空并沒有覺得這有什麽特别的意義,但當他落回地面,走回城門,聽到阿羅本的說法時,他的心裏“咯噔”一下,象是有什麽東西被破壞了。
……那道門已經被破壞,歡樂再也回不來。
當時,張元空并沒有流露出來,他隻是站在那裏,靜靜的聽着阿羅本的宣講,靜靜的聽着張元和與李納挐們在批駁辯難,隻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處對自我的懷疑已經出現,并且……無力制服。
“大師兄,我還是覺得,你想的太多了。”
沉默了一會,張元和開口,說張元空已經有些鑽牛角尖了。
“表現的一樣又如何?也許隻是萬法同歸……這是咱們都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境界,有疑問是很正常的。”
“但是。”
苦笑搖頭,張元空并不是沒有試過這樣開解自己,事實上,早在他浮身于南門的時候,已經自己給自己找到了與張元和類似的解釋,并成功安撫了自己---如果沒有阿羅本的話。
“他的說法,可以很好的解釋這一切……完全合理,而我們的說法,卻不能,至少現在不能。”
“……但那不重要!”
突然發起火來,張元和重重的拍着桌子,告訴張元空說,自己根本不關心天上到底是有一個神還是有很多神,不關心景、祆與摩尼們相互的關系到底是什麽。
“現在的問題是,城外出現了怪物,三夷教都有辦法解決,這使他們得到了聲望與信徒。這部分的增長,就意味着其它教門的損失……包括我們。”
而現在,因爲張元空的嘗試,道門也同樣找到了解決的辦法,這使他們能夠繼續保有自己的聲望與信徒,并進一步增強。
“這就夠了,大師兄!我們隻要考慮到這一步就夠了!”
“天上到底是有一個神?還是十個神?又或者有沒有神?那有什麽關系?!”
努力壓低自己的聲音,張元空臉色漲的通紅,雙手因激動而不停的顫抖着:“大師兄,你現在有力量保護龍虎山的利益,有力量壓過神霄派的代表……這就夠了,這就足夠了!”
“真神?那些事情,我們沒必要去想,天下信衆拜信三清,陛下拜信三清……這就是最有力的理由。”
“真神?誰是真神?我才不在乎阿羅本的那些鬼話……重要的是解決問題。拜誰能夠最大限度維護龍虎山的利益,我們就應該拜誰作真神!”
“元和,你……你胡說八道什麽!”
勃然大怒,張元空也是拍案而起---倒是沒了剛才的沮喪模樣---正要開口呵斥,卻聽院門敲響。
“道兄。”
深夜來訪的,竟是李納挐,以及其它六名神霄真傳,月光下,李納挐的神色顯得格外陰冷,卻又透着無比的決絕。
“我來,是想問一件事。”
李納挐問,張元空的傳授效果如何,張元和與張元津有沒有信心再現他今天白天作到的事情?
“你想作什麽?”
面對張元和的質問,李納挐神色漠然,向着張元空,深揖至地。
“道兄,李某有個不情之請。”
如果張元和與張元津都能如張元空般成功觀想出道祖真容的話,李納挐說他現在就走,從此以後,也絕不再敢與三兄弟争道。
“但,如果不行的話。”
定定的看着張元空,李納挐道:“道兄,龍虎山與神霄派無論如何相争,畢竟都是道門一脈。若教三夷教張大時,你我……皆是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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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大中十七年,七月初六,武榮南門。
遠方的海面上,太陽才剛剛半遮半露的冒出頭來,初現的晨光刺破海霧,将天空染作一片金紅。
張元空一個人,站在城門外。身上的城樓上,有韓沙,有張元和與張元津,還有李納挐等人。
昨天晚上,被李納挐說動,張元空概然答應,将自己的體悟傾囊相告,但,張元和與張元津沒能作到的事情,李納挐與謝白虎們也同樣沒能作到,到最後,張元空還是隻能自己站出來,面對着山一樣的燭龍。
值得慶幸的是,不知道是因爲燭龍的力量在慢慢流失,還是因爲張元空昨天努力的結果,整個夜晚,燭龍都一動不動的趴在地上不動,對反複訓練卻反複失敗的張元空來說,這實在是極大的一個安慰。
(道祖啊……請指引我前行罷。)
低聲唱誦咒語,如昨天一樣,張元空身周慢慢浮現出點點星光,結連成球,随後,他慢慢浮起,立于空中。
一切都和昨天一樣,柔和的光線自虛空中浮現,纏繞到了張元空的身上,并逐漸成爲騎牛老人的形象,但……就在這時,劇變忽生!
象是被大風吹過的火焰,張元空身外的光球急劇的顫抖起來,扭曲,拉伸,現出種種怪異的形狀,随後,象是被大風吹滅的火焰,砰然,炸裂!
星法破滅,張元空自空中倒撞下來,與之同時,一直伏在地上不動的燭龍突然顫了一下,碩大人首,慢慢擡起,這一切,同時發生,若電光火石,使人目不暇接。
“大師兄!”
驚呼出聲,張元和張元津同時搶出,但……有人,卻比他們更快!
“神霄真王,凝神金闕……”
隻覺背後蓦然有大風作,剛剛從城頭上躍出的張元和與張元津隻覺眼前一花,早有人搶到他們前面,撈住了張元空。
“我今以神通力,憫三界一切衆生……”
來人身着土藍色的道袍,背對二張,左手抄住張元空,右手高高舉起,配合口中念誦,不斷繪出種種複雜的圖形。
“上衛帝王,下以爲民……”
那人手指劃過的地方,便會有閃耀的光痕凝聚空中,很快,這些光痕已構成一幅巨大而複雜的罡圖,而張元和與張元津都已站住不動,滿臉寫的,都是“不敢相信”四個大字。
“怎麽會是他,難怪……李納挐他們……”
心意激蕩,張元和喃喃自語,又見那人已将罡圖繪制完整,将手一收,一放,平地裏霹靂聲作,似是連珠雷響。
“……一身蒙福,萬方安樂!”
雷聲作,金光綻,整張罡圖忽地快速張大,更綻放出強烈的光芒,遠方,燭龍被這光芒照中,頓時就是一顫,重又伏下不動。
……歡聲雷動。
張元空剛才功敗垂成的時候,滿城上下,豈止是哀歎驚慌?不知多少人直接就哭了出來!但緊跟着,這道士橫空出世,既救下張元空,又重新壓制住了燭龍,頃刻之間,大喜大悲,很多人根本就沒能反應過來,糊裏糊塗,不知道這道士究竟是何方神聖,滿臉眼淚的看着出去,見他正轉回身來,含着笑,向城頭上的韓沙拱手緻意。
看着這望之四十許人,長須過胸,仙風道骨的人物,張元和卻是鐵青了臉,咬碎了牙,自齒間擠出三個字來。
“……林靈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