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空一個人站在那裏,象是釘在地上的一顆釘子。西南方向數十裏外,蠕動而來的燭龍如同一座小山脈般,橫在通衢大路上,與之相比,張元空簡直渺小到不值一提。
體形龐大,蠕動緩慢,隻有連續觀察很久,才能判斷出燭龍确實是在移動。但,武榮城中數十萬夷夏百姓都再清楚不過:燭龍,确實是在移動!過去幾天裏,他們親眼看到了燭龍是怎麽樣從東門開始,繞着武榮城爬過了一個大大的圓弧,才終于接近到了南門。也親眼看到了燭龍是怎麽樣随意的散發出能凍斷金屬的冷風,和能焚燒村子的熱風,親眼看到了将近十個村子,隻因爲正好落在燭龍前進的路線上,就被徹底摧毀,雞犬無存。
“太上老君、真武大帝……千萬要顯靈啊!”
南門,以及兩側的城牆上,還有城門後方的街巷裏,隻要是有空的地方,都擺上了香案、神牌,家家戶戶都在認真的念經祈求。
這些人當然并不都能算是道門信徒:事實上,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前兩天,甚至不久前,都還跪下在另外三座城門那裏,用同樣虔誠的姿态去向天主、明尊和火神去禱告。
“這種事情,也隻有夏國才會發生啊。”
夏人之于教門的态度,正如百姓之于官府、能人的态度,見廟便燒香,誰知道那朵雲彩下雨?有能力有面子在衙門中走人情的人,看望完王師爺的同時,通常也不會忘了給李捕頭帶點吃喝,這便是所謂“甯過一村,不過一家”的道理。武榮城說起來雖然有多少多少教門,各自又有多少多少夏人信徒,但真正死心塌地崇信一門的,卻是極少數。而這些所謂教徒對待宗教的态度,也大抵和對待官府差不多,前腳從景堂裏聽完講出來,後腳就拐進雙塔寺給家裏小兒請個平安符這種事情,那真是極平常的。
今天早上,看着大批昨天剛剛施洗過的信徒一邊打着哈欠,一邊從襖廟中走出來時---有些粗心的,連手上的佛珠都還沒有摘下,哲姆斯已經是目瞪口呆,然後,當他又見到這些人毫不在乎的向自己打着招呼,說“上午就不過來禱告了,要去南門爲張真人點香”時,就真得是完全無語了。
“……因爲這裏是大夏啊。”
一邊這樣毫不在乎的回答着,一邊登上了自己的馬車,阿羅本告訴哲姆斯說,今天上午的祈禱,就由他來主持了。
“我也得去南門那邊,給張真人助威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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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虎正宗,不愧是龍虎正宗。”
城頭上,韓沙堅持要張元和與張元津一起,站在離自己最近的位置,完全不在乎李納挐們的感受。但兩人顯然都沒心情來體會這份殊遇:張元津完全不願意與别人交流,始終緊張的盯着前方。張元和比他好一點,能夠和韓沙以及周圍的其它士紳---當然也包括神霄諸子---談笑風聲,但若論胸中激烈緊張處,卻完全不次于張元津。
(大師兄……所以,你才是大師兄啊。)
對張元空想作的事情極不看好,昨天晚上,張元和張元津再三苦勸,卻都沒法打動張元空。當然,張元空也有自己的理由:
“首先,元和,我們必須站出來。”
三夷教的要求,可以說是逼宮,但也可以說隻是爲了更好的抵禦城外逡巡不去的燭龍,張元空覺得,如果沒有辦法解決燭龍迫城這個危機的話,韓沙最終很可能會面對現實,而如果真讓全城百姓都眼睜睜的看着韓沙身着官服,以地方郡守的身份入景堂或祆廟上香的話,那至少在這一代人中,從各種意義來說,三夷教都必将成爲真正的武榮顯教,甚至,在整個袁州,在如今正聚集在武榮城中的各地商人所能影響能輻射到的地方,它們的影響力都将驟然高漲。而相應的,集中了龍虎山與神霄派這兩大派系最優秀的年輕弟子在此,卻仍然束手無策的道門,必然會付出極慘痛的代價。
“如果不在,不知道,那也就算了……但既然我們在這裏,這就是我們的責任……也是時候讓神霄派的人看一看,誰,才是道門正宗。”
同時,張元空也不認爲自己是在自殺。
“你們該注意到的,阿羅本的深淺姑且不說,蘇魯支、拂多誕,那算什麽了?”
在張元空看來,這兩個人自身法力修爲都隻平平,若單打獨鬥,那個也不是自己對手,說他們有力量将燭龍這樣的上古神物逼退,那根本就是笑話。
“他們,隻是請動了他們自己的神罷了。”
無論阿羅本們把他們的天主,把他們的偉大之父,把他們的阿胡拉……給吹噓的多麽強大,但歸根結底,在龍虎真傳們看來,那隻是些之前從來沒聽說過的域外之物,或者有些法力,但終究不是天界正神,如果連這些野教淫祀都能夠暫時逼退燭龍的話,道門身爲天下正宗,難道反而會不如他們?
“神……如果真的驚動了道祖本尊,區區一條燭龍,又算什麽?”
當然,張元空并不是幻想自己有能力驚動高居天界的道門祖師,他隻是想去嘗試,将自己在與卡門分開後曾短暫達到的境界,再重現一次。以自己那獨特、無法複制的天罡三十六咒法,來再一次試着去短暫的觀想出道祖真容。
“不需要有戰鬥力……根本不需要。”
三夷教請動神器的過程,張元空都曾仔細觀察,除了阿羅本從那節肋骨上請降出三尊天使時算是威風十足外,其餘兩家并沒有展現出多少驚人威力,如果說有什麽特殊的,那就是在儀式最高潮時,短暫出現的奇特氣息。
“那大概就是他們的‘神’的氣息……也就是我想作的事情。”
說來簡單,但這也是張元空從來沒有成功作過的事情,爲此,他更決心走出城外,走到盡量接近燭龍的地方,在生死線上,來壓迫自己的潛能。
“隻要能模拟出一點兒……一點兒就夠了。我就不信,異域外神都能作到的事情,道祖真容反而會作不到。”
對張元空的這些想法,張元和的态度極爲粗暴,根本就不願意聽他細說,他反複問張元空一個問題,他說的這些,都是最理想的狀況,但失敗了呢?
“如果你沒能成功觀想出道祖的真容呢?如果你的推測根本就是錯的呢?甚至……”
沉默了一下,張元和才接着問,如果,就算,一切都如張元空的設想,他成功的觀想出了道祖真容,并将之現于人間,如果,就算作到了這一步,卻也仍然不能把燭龍吓退呢?
“那樣的話……”
苦笑了一聲,張元空說,自己也不是沒有想過,但是。
“就象你說過的一樣,元和,我們是龍虎真傳,而現在,爲了龍虎山的利益,我們必須站出來。”
“我們是龍虎真傳啊。我們就在武榮,就在這裏,我們,難道,能夠眼睜睜的看着,道門永遠被逐出這個地方?”
對此,張元和終于沒法再批駁下去,短暫的沉默後,他又提出新的建議,說不如三兄弟聯手,嘗試以太上洞神三皇儀法,或其它類似的陣法,去嘗試驅離燭龍。
“沒這個必要。”
坦然的說,自己是大師兄,一個人站出來便夠了,況且,自己想作的事情,也不是靠人多就能成功。
“至于你說三人聯手,使用陣法……第一我并不認爲這樣就能把咱們的成功率提高多少。”
“第二。”
苦笑了一下,張元空看着張元和,道:“如果真有最壞的情況發生,你難道希望咱們兄弟三人,一齊不得回鄉嗎?”
……
就這樣,今天早上,張元空一個人站在了城門外,面對着如山一樣巨大的燭龍。
(其道高妙,衆經之尊,總統萬真,匡禦群仙……)
心中默念《上清金真玉光八景飛經》中對于道祖飛升之後居所的種種描摹,張元空盡可能的讓自己放松下來,周身法力疾走,如六六星羅,籠罩全身。
(于九天之上,大有之宮,金輝紫殿,玉寶瓊房,金簡玉書,撰文明章……)
魁、罡、勇、孤、機、慧,随着張元空将身上法力放空,神情漸漸恍惚,六顆主星也自皮膚下浮現出來,瑩瑩有光,雖逢白日,也難掩其明。
“散軌度于九玄,策五行以招魂,禦豁落以威靈,命八景以登空……”
念誦之聲漸漸響亮,連城門上也可聽聞,張元空的目光卻越發迷離,若夢遊一般,身周風雲自起,若将踏虛而去。這正是他當初曾經在無意中接近過一次的事情:在觀想道祖真容的同時,散魂于外,那一次,他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收獲,而這次,他更決心再向前一步,在“散魂于外”的基礎上,作到“空身以待”,看能否将觀想的真容複現于自己身上。
說來雖然簡單,前提卻是要在意識完全喪失的情況下,仍可以用本能來繼續維持觀想法的運行,龍虎山雖大,但除了把天罡三十六咒法推到前所未有境界的張元空外,張元和也實在想不出還有第二個人可能成功。
“……理萬帝于上上,總群下于生生!”
魁、富、貴、壽、閑、佑;罡、英、立、空、異、究;勇、雄、猛、暴、威、滿;孤、傷、損、罪、劍、殺;機、巧、捷、退、暗、微;慧、平、速、敗、彗、哭……随着“生”字的吐出,三十六顆罡星自張元空身上浮現,次第點亮,向外急張,轉眼間,星光已交彙成天球形狀,張元空浮身于天球當中,衣袂無風而動,看上去當真是神仙氣派,飄逸非常。
“吼!”
星光浮現的一瞬間,始終隻是默默蠕動的燭龍像是到底被張元空驚動,龍頭揚起,雖然雙眼仍然緊閉,卻是開口長嘯!
龍吟之威,非人能當,那怕燭龍隻是吼叫,沒并有噓火吐冰,可就是這一聲吼,已經震碎了城中不知多少盆盆罐罐,不知多少人被震到筋酥腿軟,摔倒在地。
但,也就在燭龍吟嘯的同時,天澄、雲開!
星網内收,嵌入張元空體内,并随即消失。這過程極是迅速,在遠處看來,就好象是張元空突然将整個天球吸收入體一樣,緊跟着,白氣如雲,發散而出,将張元空籠在當中,待風吹雲散時,張元空已不見,立于虛空當中的,赫然是一位高額隆準,長須過胸的躬背老人,身下……還騎着一頭青牛!
說來遲,那時快,從燭龍發聲長嘯,到道祖形象出現,不過短短半瞬而已,當青牛形狀完全出現時,燭龍的嘯聲,才剛剛揚起,還未屆高點。
然後,在城頭上無數人的注視下,燭龍的嘯聲嘎然而止,更是猛的向後一縮,人面之上,第一次若有懼意!
那一刻,萬籁俱寂。
然後……歡呼聲,響徹雲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