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笑着,韓沙道:“穆護何祿他們在城中誅殺夷人,的确……得了我的默許。”
“居然,真是這樣嗎?”
面對張元空不敢置信的眼神,韓沙悶悶的點着頭,道:“沒錯。”
……
昨天晚上,穆護何祿追殺克蘇魯教教主路德維希.普羅維登斯至三張兄弟住處,将其燒殺在院子當中,這行爲終于将張元空激怒,三張兄弟聯手,擊殺穆護何祿,之後,他們更圍攻蘇魯支,如果不是景教大法主阿羅本氣喘籲籲的趕來救場的話,蘇魯支大概現在連屍體都涼透了。
在阿羅本的調停下,三兄弟終于收手,但還是明确表示說,關于今天晚上祆教徒稈這樣四出殺人的事情,他們終究會“讨個說法”,卻沒想到,今天一早,韓沙便将他們請過來,直自承說雖然并不知道具體死的是誰,但,昨天晚上穆護何祿的行動,确實是在自己默許下進行無誤。
“……這是條件。”
自入武榮以來,一切也順風順水,當躊躇滿志的陳安國突然發現自己居然失去掉最肥美的那塊獵物時,他的憤怒是可想而知的,盡管已确定無疑拿到了豐厚軍功,但,這卻隻對陳安國自己和很少一部分軍官有意義,安撫不了多數下級軍官,更根本無法滿足那些早就被傳聞中武榮的富裕燒紅眼睛的普通士兵們。
對此很清楚,對由此可能引發的後果更清楚,昨天,韓沙屏退所有衆人,以極爲坦誠的姿态,與陳安國作了一番長談,最終将其安撫下來,條件之一,便是陳安國會拿到更多的軍功。
“自入武榮以來,長汀翼軍已有了近三千斬首,他全軍不過四千,便希望能再湊上千把首級。”
“他竟敢提出這等條件?”
當真目瞠口呆,張元空雖然早覺陳安國行事暴烈、跋扈,卻也斷斷想不到他會猖狂如此。雖然統軍武将盡有縱兵殺良冒功的,但那總還要避開地方文官耳目,而且事後更必得過檢點一關,似陳安國這般,敢于公然向地方郡守提出,要其幫助自己殺良爲功的,真真是從未與聞,堪稱駭人聽聞。
“不是,是我主動提出的。”
帶着古怪的笑容,韓沙介紹說,亦思巴奚軍滿編是五千人馬,而随那兀納一起,先是“潛伏”,繼而“反正”的大約是九百人上下,那麽,再多交這千把人頭上去,其實也是好事,對上對上,都是個好交待。
至于那些士兵,韓沙也有安排,就在今天,浦壽庚已在聯絡其它夷商,而陳取仁、柳伯祥也在聯絡夏人巨商,很快,他們會合力籌出一筆款項,以“勞軍”的名義,交給陳安國。
“順便說一下,他們可沒準備自己出這筆錢。”
苦笑着,韓沙并沒有隐瞞,告訴張元空說,從一開始,浦壽庚就在打着那些正從遠方運貨過來的行商們,用的理由,就是這樣更快的讓地方恢複平靜,他們也可以更快的把這些千山萬水運過來,寄托了自己身家性命的貨物變換成金錢和能夠帶來豐富利潤的蕃貨。
“可是,韓大人,我是想說。”
當聽到“祆教徒深夜殺人”這件事是韓沙同意,陳安國樂見,那兀納執行時,張元空已知自己說什麽都多半沒用,但想一想,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韓沙說,讓那些曾經追随賽甫們起兵造反的夷兵活下來也就罷了,但同時還要殺戮一千多名韓沙治下的居民,來把這些人掩護下來。
(……這樣做,真得好嗎?)
最後一句話,張元空到底藏在了心裏,可韓沙卻笑着搖起了頭,并指向他。
“不盡不實……都說到這份上了,爲甚麽還把最後一句話藏着掖着?”
“這,韓大人。”
被韓沙說的有些尴尬,張元空正想解釋,韓沙卻已起身,肅容道:“我與張颠,是多年舊友……從這份上說,你雖爲龍虎真傳,今日,我也托大,喚你一聲賢侄,講兩句話與你。”
“第一,此事處置,我問心無愧。”
“第二。”
微微的笑着,韓沙屈指道:“賢侄,我知你禀性正直,見不觀殺良爲功之事,……但,你不妨好好想一想,亦思巴奚軍中,原是何等人物?如今我縱容這些武卒枉殺的,又是何等人物?”
“而最重要,最重要的一條是。”
目光炯炯,韓沙看着張元空,道:“這武榮城中的風波禍患,根源,又終究在于何處?”
~~~~~~~~~~~~~~~~~~~
“……夷人。”
聽完張元空的轉述,三兄弟思考了很久,最後,張元和疲憊的向後靠到椅子上,說出了這兩個字。
“三個問題,一個答案……夷人。”
亦思巴奚軍的成員,全部是夷人,如今正在被冤殺的那些人,全部是夷人,而武榮城中風波禍患的根源,張元和自己雖然有不同看法,但韓沙所認爲的那個答案,他卻很有把握,同樣是“夷人”。
因爲亦思巴奚軍全是夷人,所以,這一千多顆首級隻能用夷人的性命去頂,因爲這注定将會冤死的一千多人全是夷人,所以,韓沙才會默認這個事實。
“不僅僅隻因爲死的是夷人。”
張元空顯然也已将前因後果想清,道:“還有第四個問題,韓太守沒有問我的問題。”
“是誰,在殺這些夷人?”
“……答案,仍然是夷人。”
雖然不知道韓沙到底是如何與浦壽庚和那兀納進行溝通,但不管怎樣,現在那兀納顯然顯然正在發動祆教的力量,來收集這些“人頭”,而長遠來看,這又必然會在本就在武榮城中居于少數的夷人當中埋下更多的仇恨與裂痕。
“夷人以教領軍,優點是以狂信者成軍,悍不畏死,缺點……就是現在這樣了。”
天明之後,三張兄弟也收到更多的消息,昨天夜間,城中到處都在發生着類似昨天晚上的事情,一夜之間,死傷數百,而完全不令他們奇怪的是,這些死掉的人中包括各種各樣的教徒,也包括一部分無信者或泛信者,但唯一不包括的,就是祆教徒。
“甚至,連摩尼教與景教的教衆,在昨天晚上也有人死傷。”
張元和作出補充,并強調說這也使拂多誕和阿羅本都相當不滿,并在今天上午提出抗議。
“配合的真好。”
“不不,不見得。”
對張元津的冷笑,張元和指出說,從目前看來,不見得是作戲配合。
“直接相關的人,被殺了七個,全部吊在街上給人看,相關受到懲處的人,一共有十九個,中間甚至包括三名低層軍官。而且,那兀納也用非常低的姿态,給出了很豐厚的補償。”
“啊,這就是說……是最底層教徒的自把自爲?”
“應該是。”
對這個信息已經掂量了很久,張元和覺得,對韓沙,或者對這城市的未來,這都應該是件好事,三夷教間的矛盾越激烈,就越不用擔心亦思巴奚軍亂的重現。
“但是,我還是覺得,韓大人應該有其它後手。”
“沒錯,我也這樣覺得。”
韓沙近日這一連串手段,固然是兼具柔軟與實效在内,盡可能的在面上化解了種種矛盾,也維持住了武榮城的免遭兵火,但不管怎麽看,這些手段還是讓人擔心,不是長久之計。
陳安國與那兀納未來要如何相處,亦思巴奚軍到底要如何處置,夷商與夏人世家将來又要磨合出怎麽樣一個平衡……所有這些,都需要更加明确的辦法出現,而現在,韓沙卻似乎隻滿足于将矛盾軟化、推後,卻并沒真正要徹底解決它們。
“大概是要等待京中更進一步的指令吧,又或者,有什麽咱們現在還看不到的底牌。”
就好象太平道在清溪洞生亂時,誰能想到結果是鳳祥射士理直氣壯的進入了武榮,類似這樣的謀算,讓三張兄弟對韓沙始終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敬意。
“不過,總之,這都和咱們沒什麽關系啦。”
站起來,活動一下身體,張元空道:“走啦……咱們該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