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失去約束了嗎?)
所在的地方相對地勢較高,張元空能夠看到那邊不光有火光,還有兵器在揮舞,有人在奔逃,有夏人,也有夷人。
下手的人,他也能大緻看明白身份:穿着亦思巴奚軍的制服,但動作上并不象是熟練的軍人,張元空估計,這大概是近期招募入伍的新兵,或者幹脆隻是張赤腳介紹過的,那些隻被用來協助維持城内治安的人物。
“格殺勿論!”
呼喝聲很快從外圍響起,證明着張元空以爲城内秩序即将失控的判斷并不完全正确:如風馬隊卷至,毫不客氣的砍殺着那些剛剛還在火光中肆虐的匪徒,并大聲喝罵着,要求周圍的居民趕快走出來,撲滅還沒有蔓延開的火焰。
“兩位将軍都發過話,搶奪者殺,持火者殺!既然有人不開眼,那也就沒必要再睜眼了!”
初步平定秩序後,那帶隊的軍官再度重申了這既簡單又殘酷的秩序,在他圓睜怒目與手中閃亮軍刀的雙重威懾下,周圍僥幸逃過一劫的居民們,猶猶豫豫的走出家門,開始撲滅殘火,整理廢墟,中間,時不時就會突然有極爲哀痛的哭聲爆發出來……不過,這些,張元空已經聽不到了。
他正在黑暗中潛行。
此時已近月底,天上殘月如傷,有氣無力的散發着那一點點可憐的清輝,根本不足以驅散下界的黑暗。
黑暗中,幾條負着口袋的人影正在裏巷中快速跑着,顯然非常熟悉這裏的道路,他們總是毫不猶豫的選擇并通過那些岔路,總能夠準确的避開那些死巷子與斷頭路。
張元空遠遠綴在後面,臉色陰沉。
(既然讓我見到了……終不能還讓你們逃了去?)
比馬隊到的要早,站在遠處注視的張元空,早就注意到,還在那些馬隊趕來之前,已經有一些不知道是謹慎還是僥幸抑或隻是搶飽了的匪徒,倉卒的把搶來的财物打成包袱,扛在肩上,借着火光與混亂的掩護,溜進了黑暗當中。
起初打算出手制止,但又顧慮到自己此刻未必方便在武榮城内見光,這樣公然的站将出來,無論城中諸軍是會一力捉捕還是會裝作無視,此後種種變化,都不是張元空一時能夠算清,而尚未盤算清楚之前,馬隊已經趕到,倒也算是幫了張元空一個不小的忙。
(至于這些先行潛逃的鼠輩……我代你們處置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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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那些人有多麽熟悉地理,也終究抵消不掉張元空與他們在實力上的巨大差距,若要出手捉拿又或擊殺,其實早已可以。在張元空,實是想要順藤摸瓜,看這些人到底有多少同夥----這幾日來,尤其是今天以來,他心情頗爲壓抑,如今追殺,一大半是真心路見不平,一小半,卻也未嘗沒有借此發洩一二的意思。
在後面綴了将近一杯茶的時間,那些人終于停下腳步,聚在一起,小聲商議,張元空遠遠的在後面,委實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麽,不禁心下焦躁,心想“不若這便料理了他們?”忽又想道:“他們這般樣子,倒又想是在等人,或者是要與其它賊夥會合?”
正思想間,忽聽人遠遠喝道:“汝等何人,爲何聚集于此?”聲音洪亮,聽來倒有三分耳熟。
一聲喝,那邊幾名盜匪頓時大亂,“刷”、“刷”有聲,各各自腰間拔出刀匕,凝視戒備,見一高大道人,自前方路邊轉出,又喝斥道:“若是良善,何以刀劍相向?汝等……莫要自誤!”依舊是底氣十足,洪亮異常。
那邊,張元空也終于認出來人,正是當初曾在鴻門關内有過一面之緣的“太陽道人”穆護何祿。
(這些人……真是找死了!)
當日相遇,張元空潛伏在側,旁觀穆護何祿與神霄諸子的沖突,那一次,穆護何祿并未直接出手,隻借尼丘等三人的身體性命與神霄諸子過招,到底上下勝敗,其實看不出來,但張元空卻知道,這自稱“太陽道人”的穆護何祿,着實也是一尊兇神。
鴻門關内,李納挐認出穆護何祿來曆,曾說“林柳相争”雲雲,張元空講于兩師弟聽後,張元和是有心的,覺着耳熟,又着意打聽,終于回想起來,這其實是昔年武榮地方上極大的一件風流事情,當中更與龍虎山也有所牽連。
約莫是七八年前,林家有一處産業,是一位長房裏的小兒子在管。這小兒子卻不是什麽作事的人才,終日裏愛的就是吹拉彈唱,歌舞雙陸,終日與一群浮浪子弟厮混,家事百無一問,時間長了,那女兒不免每每有些“夢啼妝淚紅闌幹”的事情出來。
他妻子家中,也是巨商---卻是外州的,并非袁州人氏,當初把這女兒嫁入林家,大半還是想借此與林家搭上關系,從海貿中分一杯羹,此願既償,那女兒嫁過去後過得如何,卻便不太放在心上,偶爾回娘家訴苦,聽到的多半也是“要謹守婦德,小心伺候相公”之類的“教誨”,時間一長,竟與娘家也生分了。
那小兒子雖然放浪無行,卻有一般好處:于産業上關節把的極嚴,并不敢放手引那些狐朋狗友進來敗壞,他也知道妻子是大商家出身,看得懂賬本,算得清出入,于是逐漸交托,到得後來,一應賬務,都是那女兒在看,并經營事情,也多半是那女兒在那裏作主,每日忙碌,也算是有了幾分慰籍。
再到後來,某年某月某日,一名柳家的旁支子弟---喚作柳毅,偶然與那女兒相識,頓時驚爲天人。那柳毅一般也是個風流場中的都頭,諸般手法都是精熟,一套套使将出來,終于得償所願,爲了入幕之賓。
再到後來,這事件傳入林家一位長輩耳中---他卻是個有心計的,使錢買那女兒身邊孩童,教他們将閨房收拾的片紙殘詩,不拘大小,盡數拿來,如是經月,終于得到實據,于是驟然發難,擒下柳毅,道是要共那女兒一并沉湖。這事情本是柳毅理虧,柳家也是無可奈何,林家動作又快,未等柳家計議停當,已然捆着柳毅到了湖上。
“然後啊,這穆護何祿就來了,當然,那時他還叫太陽道人。”
以極精純的火法強行壓住場面,劫了柳毅并那女兒---那一次,李納挐據聞也是在場,但因他代表的是神霄派,并未出手參戰。
再往後,柳家喘過這口氣來,上下動員,請出許多地方士紳并林下大老,居中說合,總算是平息掉這件事情,那女兒也解了與林家的婚約,嫁入柳家---倒也成了一段佳話。
“不過呢,這樣的版本,聽聽就好。”
根據張元和從不同方面打聽來的信息,以及張赤腳們補充的很多傳言,張元和認爲,這事情的本質是這樣的。
林家那小兒子固然放浪無行,那女兒其實也不是省油的燈,兩夫妻本是各玩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後來與柳毅勾搭,那小兒子也是知道,但左右兩人成親,也隻是爲了兩家合作的“大局”,隻消婚約一日尚在,誰也懶的管對方怎樣。至于主持生意雲雲,更是因爲那産業本就是那女兒家中陪過來的嫁妝,一應掌櫃夥計都是舊人,那女兒想要于中主持,本就是再輕松不過的事情。
“至于後來這事情鬧大,卻是那女兒家中的主意,與柳家也是一拍即合。”
那女兒出身商家,根基乃在堂州,去龍虎山不遠,龍虎山千頃良田,萬畝湖山中,頗有不少桑林橘樹,是被他家包種,因有這般關系在,後來林家與林靈素“叙親”,擺明車馬,他便覺着有諸多不便,早想燕過别枝。後來聽說這女兒與柳毅間許多事情後,他家不以爲恥,反覺是個機緣,作許多盤算安排,才有後來種種出來,至于林家,在決定選擇與神霄派結盟時,也知此後與堂州勢力合作必定不若從前,原是料得到的事情,是以後來諸般事情,其實不過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場大戲。
“但大戲歸大戲,那穆護何祿的本事卻是真的,當初他踏一葉舟來,獨立湖心,連續敗、殺林家十餘好手,若沒他出來,柳毅固是不會死,林家當時卻真是想将那女兒沉湖的。”
當時,張元和一邊笑着講古,一邊也對穆護何祿的實力作出估量,他認爲,若是圓陣放對,李納挐真未必壓得過穆護何祿:倒不是說修爲上的長短,一半還是因爲對方修習的法術源出異國,詭異莫明,又在大夏遊曆多年,敵暗我明,這般漲消起來,自然勝負之數便有所移。
在張元空看來,當那些人開口喝罵時,他們便已死了八九成的性命。
(太陽道人的性子中……可沒有寬宏大量這一說!)
果如張元空的判斷,那些人剛剛叫罵幾句,穆護何祿已是不耐煩起來,揚手便是一道火線飚出---極細,極快,在空中三轉兩折,已将那幾人盡數貫穿,待火焰熊熊燒起時,他卻已去的遠了。
出手同時,已飄然而去……至于那結果,有必要留下來看麽?
默視那幾人在慘呼聲中漸漸被燒的蜷縮起來,張元空到底于心不忍,沒等燒到一半,便遙遙出手,結果了他們的性命。
(也算是惡有惡報罷。)
本來心情沉郁,欲有所發洩,但旁觀了穆護何祿這般視人命如草芥的作派,張元空雖知那幾人死有餘辜,也覺心下恻然---倒是将那股子郁郁之意驅散了不少。
張元空再走回先前火場時,見明火已盡被撲滅,隻袅袅青煙,還不住這裏一處那裏一處的冒将出來,又見那些屍體正被一具具的擡出來,分辨身份,堆在一處。
看了一時,張元空正待離去時,卻見兩人自路邊一處被燒到幾乎平地的房屋中翻出一具焦屍,邊擡,邊歎着氣道:“老杜家的也是可憐……老杜上月得罪祆教的死在了鴻門關,她現在又遇上強人作亂……唉,若不是……”
“你少說幾句罷。”
被壓低着聲音這樣提醒,先前那人似也注意到什麽,不再開口,張元空卻是怔在一旁,過一時,方一聲苦笑。
(這,就是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