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張赤腳補充說,自己倒不認爲阿羅本和商人們是有意如此,但不管怎麽說,導緻克蘇魯教派堕落的,的确就是他們。
“反抗……敢站出來反抗的,并不都是英雄啊。”
在張赤腳看來,秉持自己信仰或信念,公然站出來對抗官府的人,其實有兩種。
“一種會死,或至少是吃虧;一種不會死,也不會吃虧。”
當堅持的代價是需要面對刀鋒、囚牢和流放地時,還敢、和還能繼續反抗的,就必須有真正的勇敢和智慧,如大浪淘沙,外來的殺戮會幫助這樣的人來純潔隊伍,打磨力量;而當堅持無需代價,反而能換來名聲與金錢時,這樣的隊伍中,就遲早會被投機者充斥。
“我覺得,你象是在說太平道?”
“不僅是太平道,也不僅是克蘇魯他們。”
大概是喝的實在太多了,張赤腳的臉色紅通通的,酒氣熏人。
“大真人啊,道家,佛家……誰家,不是這樣的呢?”
喃喃的說,自己入道門已數十年,數十年來,自己也見過不少三教中的大人物,至于其它的千流百教,自己見識的那就更多。
“那裏都一樣……越是向上,敢于和肯于殉教的人就越少,明心,雙林……神霄派的人……還有那些夷教的人,也是一樣。”
如果有一天,帝大中真得宣布說,佛爲僞教,要毀棄禁止,張赤腳相信,明心一定會第一時間脫卻僧衣換紫衣,就如同現在的同元士七葉神君一樣。
“但,如果,陛下宣布的,是其它的命令呢?”
喝到目光迷離,張赤腳問張元空說,如果帝大中宣布說,道爲僞教,要毀棄禁止,違反的人,要被流放,被捕殺,到那天,龍虎山上,乃至天下道門,又會有多少人能堅持住自己的信仰?
“這些年來啊,陛下越來越喜歡道門,咱們的聲勢也就越來越大……可是啊,大真人,我卻越來越怕。”
因爲帝大中的喜歡,道門的勢力在不斷擴張,信徒也在不斷增加……但,看在張赤腳眼裏,這些并不讓他高興,反而讓他害怕。
“這些信徒,就象魯智丈他們一樣……就象明心他們一樣……他們沒有信仰,他們是爲了好處與實惠而來的,如果有一天,陛下突然改變心意,他們也會立即随之改變心意。”
已經喝到快要不省人事,口角處在不停的流着涎水,張赤腳用力的扶着桌子來不讓自己趴下去,呆滞無神的目光早就不再看向張元空,而是盯着那張上面滿是污迹的桌面。
“但大真人,你知道嗎,我覺得最荒唐,最好笑的事情是什麽,你知道嗎?”
武榮城中,道教并沒有多少自己的信徒需要維持,特别是在把香火這塊業務外包給明心後,張赤腳更是過的無比清閑。這樣的清閑,也讓他有了大把的時間,來胡思亂想。
“我說了,我常常會幻想,如果有一天,陛下不再喜歡林靈素了,他開始宣布說,佛才是唯一值得追随與信仰的歸宿,那時,龍虎山上,還能有幾人堅守向道之心,不爲流放與殺戮的威脅所動?”
結果,某一天,張赤腳想到了更荒唐的事情。
“如果啊,我是說如果,陛下他沒有走到那麽遠,他還是繼續相信和喜歡林靈素。如果有一天,陛下宣布說,龍虎山是僞道,應該由神霄派來統領管理,那時,龍虎山上,會有多少人堅守原本的向道之心呢?”
沒有等待張元空來推想回答,張赤腳醉醺醺的揮着手,說,那個答案,其實很容易理解,卻也很荒唐。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龍虎山上上下下,反而會團結起來,和神霄派作殊死一搏吧?”
張赤腳的判斷看上去完全荒唐,但他卻堅持這個觀點,并胡亂的揮動着手臂,完全沒注意到,已經開始有酒水飛濺到了張元空的臉上。
“總之啊,大真……”
再也支持不住,張赤腳沉沉的摔在了桌子上,卻仍在無意識的嘟哝着。
“重要的,不是信,或不信,而是會得到什麽,和會失去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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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醉到不省人事,鼻息如雷的張赤腳,張元空沉着臉,站起身來。
“張翁。”
出奇的,張元空使用了相當尊重的稱呼,并同時向張赤腳彎下腰去。
“我不知道,您現在是醉,還是沒醉。我不知道,您這些話是想給我聽,還是想帶給師父聽。”
“總之,我聽到了,我也記住了。”
“不過,您可以放心。”
“真有那一天,您會看到,我們龍虎山上,同樣也有首先把信仰放在第一位的人。”
恭敬的再次行禮,張元空喚進夥計,支付了足夠的銀兩,讓他們細心照顧好張赤腳。然後,他站起身來,向外走去。
直到快要走出門的時候,他又停下來,轉回身,看向仍然死狗一樣趴在桌上---間或還抽搐一下---的張赤腳,低聲道:
“……真有那一天,你會看到,我們龍虎山上,同樣也有願意爲了信仰去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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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啊,這,就是您想讓我看到,想讓我聽到的事情嗎?)
獨自走在武榮街頭,張元空心意始終難以平靜。
回過頭想想,對于這一次武榮之旅,從一開始,張颠就表現的很奇怪,無論是玩笑一樣的扶乩,還是種種瑣碎細緻的叮咛,特别是那些細緻到了人頭的安排,那些關于劉弘、阿羅本、浦壽庚、韓沙……直到張赤腳們的叮咛與安排,在開始,隻讓三兄弟覺得這是師父的擔心與細緻。直到現在,在他們進入武榮已經很久的現在,在他們與這些人已經一一打過交道的現在,張元空才開始感到,張颠,對于武榮這座城市,遠比之前以爲的要熟悉的多。
(師父他,當年是來過武榮的。那時,他到底看到了什麽,又經曆了什麽?)
不,不僅僅是經曆,張元空突然這樣認識到。
就在剛才,張元空突然反應過來,張颠介紹的那些人物,他們的經曆,他們的性格,與三張兄弟所親眼見到的幾乎完全一樣,本來,張元空并沒多想什麽,隻以爲這是張颠的識人之能,但細想起來,這不對……非常不對!
(師父他……一直保持着對這座城市的注視!)
但是……爲什麽?
默默的想着心事,張元空獨自走在無人的路上,許久,方驟然警覺。
(這裏,是那裏?)
擡望眼,看到山坡,與獨立成林的樹木,張元空啞然失笑,也突然有了好奇心。
(既來之……則安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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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尋常榕樹。)
抄着手,張元空站在那名爲“不死樹”的榕樹下面,卻隻想冷笑。
(不過……如此啊!)
主幹徑粗逾三抱還多,周圍生發出去的氣根,更是覆蓋了一畝多地,但那怕再粗一倍,再多一倍,在張元空看來,這也隻是一顆普通的大樹而已。
(就爲了這顆樹,李納挐他們不惜大動幹戈……何苦來哉!)
第一次親眼見到這被景教蒙上了無數光芒的“不死樹”,卻并不覺得這樹有任何特别的價值,張元空冷笑着,轉身離開,卻遇到意料之外的老熟人。
“張真人?”
“阿教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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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的遇到阿羅本,這開始讓張元空警惕,但很快,面對阿羅本的親熱與溫和,他到底還是将提防放下。
“張真人……有的事情,還是想請您知道。”
如同張元和的判斷一樣,阿羅本到底還是不敢把景教的前途壓寶在賽甫丁們和那兀納們身上,雖然隻是偶然遇到張元空,他還是表現出極大的高興,并在第一時間就開始努力向他展現出景教對皇帝的忠誠,以及對整個大夏的忠誠。
“總之,大真人,您明白的,我們景教,一向是忠君愛國……”
阿羅本仍在啰啰嗦嗦的講着,張元空卻突然感到疲憊---如果是平時,他還不至于這樣。
“陛下……果然是将他的威嚴釋放到了無所不在的角落裏嗎?”
張赤角的冷笑,誠然是極爲的無禮,和極爲的不合時宜,但無可奈何,張元空卻沒法讓自己不去想那些滿是惡意的說辭,也沒法讓自己不去把那些說辭去對照到自己認識的那些人身上。
“對了,大法主。”
有些無禮,張元空打斷掉阿羅空的說話,向他詢問,有一位曾經請過不死樹果實的信徒,名叫杜吉祥的人,他是否認識?
“杜吉祥?”
想了很久,阿羅本猶豫着伸出手,指向某個坊區,告訴張元空說,自己實在想不起這是誰,但如果是夏人信徒的話,最大可能會住在那個方向。
“哦,信徒倒不一定啦……”
回想起杜吉祥拿出的那尊“天主佛菩薩”,張元空心下好笑,卻沒有說明,隻告訴阿羅本說,自己曾經在武明遇到過這個人。
“怎麽說呢,也算是一份因果吧……”
搖着頭,張元空說,自己既然突然想到了這件事件,便當去看望一下杜吉祥的店鋪,看看,當主人注定沒法再回到此間時,這店鋪到底将如何經營。
“唔,大真人真是宅心仁厚。”
笑着點頭,阿羅本向張元空告辭,随後,張元空走了很久,卻并沒能打聽到杜吉祥的下落。
(此地敗落……并不是之前所見可以衡量啊。)
走過一間又一間商鋪,卻見不到經營者的身影,好容易遇上一個或是兩個仍在堅持的店主,卻又問不出“杜吉祥是誰”的答案,到最後,張元空無可奈何,隻得再從那個夏人商戶聚集的坊戶中退出。
……是時,天色已晚。
看着太陽慢慢落下,張元空皺起眉毛,卻沒法決定下一步的方向。
(今天,并沒有得到有價值的信息,這樣,也算是“刺探”嗎?)
……然後,張元空看到了,火在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