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别提了。”
大大咧咧的揮着手,那方面大耳、碧目卷發的夷人用一口極流利的夏語道:“别扯這些沒用的了,有吃的沒,餓死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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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剛才,這夷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路旁小巷裏面,呼喚張赤腳。開始,張元空還疑是自己一行露了形迹,卻見張赤腳打量之後,神色居然大爲親熱,拉着手說了幾句話,便給張元空介紹說,這位魯智丈,便是如今武榮城中克蘇魯教派的教宗。
“那裏那裏,隻是暫時主持教務罷了,還是教士,還是教士。”
看着這明明臉上笑開了花,卻連連謙虛說“那裏敢稱教宗”的高大夷人,張元空最錯愕的,卻是另一件事。
“……智障?什麽人會起這種名字?”
“哦,尊敬的張真人。”
剛剛,張赤腳在征得張元空同意後,告知了魯智丈他的身份。不過,很明顯,這位夷人教士根本就不知道龍虎山在大夏的地方與性質,隻敷衍的表示了幾聲“久迎”。
嚴肅的告訴張元空說,自己家鄉有句諺語“一起分享過鹽和面包的人,就是永遠的朋友”,所以,自己也就不能再對馬上就要請自己吃飯的“好朋友”遮掩什麽。
“魯智丈,是在下來到大夏後另外取的名字,在下的本名叫作路德維希.普羅維登斯,這個名字有着很古老的來曆,事實上,曆代神教的核心成員們,都自稱爲‘普羅維登斯教士’,這就很說明問題了……”
“你那名字長得跟你欠酒館的賬單似得,誰記得住?别啰嗦了,就叫智丈好啦!”
“喂!”
嚴肅的看着張赤腳,魯智丈強調說,名字是很重要的,特别是第一次見面。
“至少今天,在尊敬的張真人面前,請你稱呼我爲‘路德維希.普羅維登斯’。”
“知道了,智丈。”
“請稱我爲‘路德維希.普羅維登斯’!”
“好的智丈,沒問題!”
……
“我說,現在重要的不是這個吧!”
當看着兩人一邊用極爲嚴肅的神情讨論稱呼問題,一邊就很自然的就又走回自己剛剛下來的酒店并坐下來開始扯着嗓子讓老闆“快上菜!”時,張元空終于忍不住要開口,問他們想做什麽?
“嗯,大真人,您剛才不是說了要請他吃飯的嗎?”
“……我什麽時候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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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後,張元空還是無可奈何的帶着兩人重新坐回了剛才的包間,并自我安慰說,這也可以算是“刺探消息”的一部分,更何況,被那些瘋瘋颠颠的叫喊騷擾了這麽久,他倒也确實想多了解這些人一些。但沒想到的是,從坐下來開始,魯智丈一邊自來熟的點酒點菜,一邊不住的罵賽甫丁們有一個算一個,統統不是東西,一邊還沒忘了向張元空不住的緻謝和套話……唯獨自己教門的事情,絕口不提。
開始,張元空還以爲對方猶存戒心,刻意引導了兩次,結果,魯智丈滿臉詫異的看着他---還有幾分慚愧。
“這個,大真人您就不要見笑了,這都是扯淡的玩藝,弄些錢花罷了……那裏真敢在您面前賣弄?”
“……你?”
頗費了一番口舌,張元空才算是搞明白:雖然魯智丈每天帶着教中骨幹,在武榮城裏奔來走去,傳播他們那個“武榮城下有自太古時期沉睡至今的舊日支配者,一旦醒來,人或爲魚鼈”的教義,但從他開始向下,十個教徒當中,至少有三四個是根本不信的。
“也不是啦。”
明明剛剛才吃過一頓,張赤腳的胃口卻還是好的很,一邊鼓着腮幫在用力嚼一大塊帶筋牛肉,一邊嘟嘟哝哝的告訴張元空說,信的人還是不少的,但都是基層信徒,越是骨幹,信的越少,至于作到魯智丈這級别的人,那是一點都不信的。
“大真人啊,你不要看這家夥衣服潦倒……外宅都置了一個!”
被張赤腳這樣當面揭底,魯智丈也不生氣,隻是笑嘻嘻的表示說:“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啊。”再過一會,他吃喝已飽,看看外面街巷也已安靜,道個謝,便晃晃悠悠的去了---臨出門,還不忘在在櫃台上打了一葫蘆酒走,酒錢自然是記在張元空賬上的。
“……怎麽會是這樣?”
“倒也不一直是這樣。”
看着魯智丈漸漸遠去的背影,張赤腳突然這樣說道。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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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開始的時候,充斥克勞魯教派的,的确都是忠心不二的狂信者,爲了傳播他們深信的教義,不怕嘲笑,不怕毆打,執着的利用一切機會,去大聲的咆哮和吼叫着。
“那時,下手也狠啊,官府抓着,連審都懶得審---也知道這些瘋子講不通理的。”
那時,克蘇魯教徒們被抓進官府後,最标準的流程就是直接一頓好揍,然後枷号示衆,更多的時候,煩他們擾亂街巷的巨商或是幫派們,還會忍不住自己出手對付。把他們堵在黑巷裏教訓。
“那時啊……這些人是真跟老鼠似得,見不得光,但那時啊,他們教中,也真是齊心,也真是虔心。”
後來,克蘇魯教派的境遇慢慢改善,一方面,有雖然不相信,但願意試着下點注的商人給他們提供了部分資金,另一方面,感懷于景教自己也曾長年作爲地下宗教被追來逐去,阿羅本出面緩頰,很大程度上擴充了克蘇魯教派的生存空間。
“……然後,可不就變成今天這樣子了嗎?”
低聲笑着,張赤腳似乎覺得自己已經把事情講的很明白了,但對面,張元空的眼神卻依舊疑惑。
“不明白嗎?真是麻煩啊……”
皺皺眉頭,然後,他不滿的搖着頭,一邊歎息說:“果然今天是喝太多酒了嗎……”,一邊坐直了身子。
“大真人啊,我隻是一個沒什麽出息更沒什麽追求的老頭,要說還有什麽可以自豪的,那也就是活的夠久,看過了很多東西。”
從出現在張元空面前以來,張赤腳第一次露出了認真的神色。
“我知道您眼裏根本就看不起我這樣的人,但有些東西啊……請您聽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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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前來到武榮,從此就留在了這裏,在這個彙聚了四面八方商人與貨物的地方,張赤腳聽到了很多故事。
“我聽說,不知何年,不知何國,曾有兩群人……唔,你就當是兩個教派好了。”
張赤腳聽說,這兩群人的目标相同,都想要推翻原來的朝廷,但時代不同,際遇也大不相同。
前一群人被朝廷視爲眼中釘,肉中刺,爲了對付他們,不惜捕風捉影,即所謂“甯可錯殺一千,不可錯放一個”,人頭滾滾,天地泛紅。
“但不管怎麽殺,也殺不絕他們,那些人啊……真正是作到了大真人您說的,向道之心,堅如磐石。”
一個人倒在刑場上,便有一千個人站起來,當然,這中間,也不斷的有人離去,但整體而言,這群人從未潰散,反而一天比一天更加的團結和堅強。
“當然,我倒覺得,這最大的功勞吧,還得算是官府的。”
哼笑着,張赤腳尖酸的說,沒有原本官府數十年如一日的爲淵驅魚,大概也不會有源源不斷加入這群人的新鮮血液,但不管怎樣,終究,還是這些人自己首先沒有放棄,沒有背離。
“後來啊,這群人就得了天下。”
轉戰三十年,頭顱三百萬,他們終于将至高權力掌握手中,那天,他們回過頭來,見身後鋪枕狼籍,盡是同志忠魂。
後一群人,際遇比前一群人真是好了不知多少,他們可以一邊拿着朝廷的俸祿,一邊去放手攻讦朝廷,他們皆有“清流”之聲,每一發動,朝野盡是贊賞附和之聲,而完全不用擔心什麽捕快上門,軍馬捉拿,甚至,連官府之中,朝堂之上,也多有人與之唱和呼應,以爲這群人當坐天下,當得天下。
“聽說啊,連當朝的相爺,都是他們一會中人。極盛之時,他們把持天下言路,威風無雙。”
但,同樣是前後三十年,這群人不僅沒能奪取天下,反而在不間斷的内讧中,不斷分裂,不斷衰弱,一天比一天更被人嘲笑,一天比一天更象是笑話。
“爲什麽?”
張赤腳問張元空,爲什麽?
“一群人面對的是刀槍劍戟,一群人面對的卻是歡呼贊歎,一群人每天都在提頭掙命,一群人卻座居清流上品……一邊是艱難困苦,一邊是富貴安樂。”
到最後,凝聚起更多人的,發揮出更強力量的,卻是日日在艱難困苦中血戰的人群,張赤腳問張元空,這是爲什麽?
“……你認爲呢?”
面對張元空的反問,張赤腳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表示說自己也是想了很久,才想通這個道理。
“因爲……宣布說自己是後者的一員,會得到聲望、地位與金錢,宣布說自己是前者的一員,卻隻能得到追與殺。”
“想保證一個組織的純潔,想保證一個組織的力量,大真人啊……其實,隻需要一個問題。”
“加入他們……會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