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二十出頭的壯實男子,模樣精悍,神色從容,行過見面禮節後,便穩穩坐定,顯得并不急于交流,隻有偶爾閃爍一下的眼神,才能暴露出那隐藏極好的焦急。
“陳同知安好?”
本來約定相見的人,是陳家家主陳取仁,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武榮下面某路的同知,今天,本來是他主動與張元和溝通,想要見一見張元空,但事到臨頭,他卻又“身體突然有恙”,隻派出了自己的侄子前來。
無論怎麽看,這種行爲都實在失禮。雖然能夠理解對方的謹慎,張元空也還是忍不住刺了對方一句,卻沒想到,對方居然隻是坦然一笑。
“家叔安好,不敢驚動大真人過問。”
爽快的表示說,陳取仁的身體好的很,不能更好了。
“實不相瞞,家叔現在就在林家堡外不過三四裏地,身邊帶了一百多家丁,全是快馬。”
雖然是如今這般局勢,但在陳取仁眼中,林得隆與柳百祥仍然比正盤踞武榮城中的亦思巴奚軍更加危險,所以,他思來想去,最後決定還是不要親身進入林家堡爲好。
“或者說,正因爲是如今這般局勢,家叔才覺得更加危險啊!”
“看來,你的确可以代表陳家主了。”
半路插話,張元和發問,陳家與自己一幹人等溝通,想得到什麽?
“……又準備付出什麽?”
“我陳家想要的東西,是安全。”
依舊是那種毫無隐瞞的爽快,陳同表示說,現在這事情的發展,雖然讓人痛心,但對陳家來說,也未必不是機會。
“早在昨天,韓大人已正式發出公函,最遲後日,安國叔父便會拔營起兵,十日之内,必抵武榮。”
在陳家而言,這是他們等待多年的機會:現如今,鳳祥射士覆滅,亦思巴奚軍作反,陳安國的這支軍隊隻要能夠盡量快的獨立打垮掉亦思巴奚軍,便有極大可能被改隸武榮,而到那時,陳家的地位也必将扶搖直上。
“所以,那怕爲了自己,我們也得全力平叛,全速平叛。除家叔之外,袁州再沒有第二位将軍會這樣不惜本錢不惜已事的來平定這次叛亂。”
“那也未必。”
對陳同這種“直爽”并不喜歡,總覺得這更象是“肆無忌憚”,張元空冷冷的提醒他說,袁州……那可是東海敖家的郡望所在!
“敖家最重的,就是夷夏之别,龍騎若然出陣,區區夷兵,豈堪一擊?”
“武德王現下如在袁州,自然如此,但,大真人。”
依舊帶着那種直爽的笑容,陳同道:“武德王他老人家,現在可是在帝京啊!”
(這又有什麽關系?)
以急腳遞配合各種道法,武榮去帝京雖然兩千餘裏,但若是兵事消息傳遞,便足可以在七天内呈至禦前,消息來回,不過半月之數,敖家又有能行外洋的大船,若他們确實請纓前來平亂,還真未必比陳安國的部隊慢上多少。
“不愧是陳家……”
正想開口,張元空卻聽到張元和的歎息,他頓時微一皺眉,卻不再說話。
“與本家相隔數千裏的一支旁脈,也有這般……”
欲言又止,張元和擺手道:“且說其它事罷。”
~~~~~~~~~~~~~~~~~~~~~~~~~“武德王是來不了的,這個人看的很清楚。”
送走陳同後,張元和歎着氣,這樣爲張元空解釋道。
“爲什麽?”
“因爲,武榮,是大殿下的地盤啊。”
帝大中年紀已逾六旬,身體也一直不好,諸位年長皇子皆參與政事處理,各自更都有各自的派系力量。而武榮這邊,則被明确的劃爲帝逍遙的勢力範圍,無論是托其庇護的諸大夷商,還是得他一手搭救的韓沙,都是他陣營中的鐵杆。
“武德王一脈……他們最憎的就是引夷人入軍,當初亦思巴奚軍立軍時,老王爺可是在朝會上鬧翻了天,到最後,連‘……既然陛下都不在乎漁陽舊事,我們作臣子的,又何苦枉作小人?!’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
所以,現在,張元和認爲,這事情不傳入帝京還好,一旦傳入帝京,關系人等首先考慮的絕對不會是怎麽平定亂事,而是怎麽把這事情按下去,又或者是把這事情鬧大。
“武榮是大殿下的地方啊……他怎能容忍其它人把手伸進來?尤其是不可能讓敖家進來。”
在張元空看來,如果真動用東海敖家的三千龍騎,一是中外物議必然鼎沸,二是武榮左近的夷商勢力,也必會被敖家趁機一掃而空。
“敖家,他們可是從來不靠海貿撈錢的……”
沒有利益相關,也就意味着不會有多餘的顧忌。甚至,敖家内部也一直有人認爲,海貿本身,便是夷夏相亂的禍源,真若讓敖家進來平亂,誰也不敢說,他們最後會不會幹脆把武榮千年以來的底蘊徹底毀掉。
“對林柳諸家來說,這恐怕是比陳家得勢更可怕的事情啊!”
如果當代武德王人在龍天堡,還有幾分可能強行出兵,徑來事關重大,但既然他身在帝京,那麽,帝逍遙,以及帝逍遙一脈的官員們,會全力以赴的弱化這次事件的影響,和堅決的打消掉帝京動用敖家力量前來平叛的可能。
“……唉。”
長歎一聲,張元空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問張元和說,剛才陳同代表陳取仁提出的要求,他覺得有幾分可行?又有幾分可靠?
“我看,未嘗不可。”
今天晚上,陳同代表陳家前來,實際上,是在向龍虎三張求助。
“他們想要的,隻是安全,而且是很短一段時間裏的安全。”
如今,在武榮周邊的夏人世家裏,最興奮的大概就是陳家,但最恐懼的,恐怕也還是陳家。
“他們很害怕,韓太守會默許大家共同動手,在陳安國的軍隊抵達武榮前,先把陳家削弱到一個根本沒辦法興風作浪的地步。”
甚至對韓沙來說,這也未嘗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畢竟,就好象陳同自己剛才也赤裸裸說出來的一樣,被夷商們依靠着亦思巴奚軍來鉗制,和被陳家依靠着長汀軍來鉗制,本質上,又有什麽分别?
所以,陳家這幾天在積極活動,一方面努力與韓沙溝通,表示自己的忠誠與可靠,一方面也和其它世家交流,表明自己的想法與态度。
“明人不說暗話,我們也絕沒有奢望過要請三位真人拔劍守護陳家。”
陳家所想望的,是三張能夠代表“龍虎山”在政治層面對陳家表示善意,至少,要讓其它世家知道,若招數太髒太過赤裸裸,便會有人将事情捅出去。
“其實,在他們來說,最理想的是神霄七子,畢竟,金門羽客才是長伺陛下身側。”
但很遺憾,神霄派與林家的關系是如此親密,以緻于陳家根本沒法考慮向他們示誠,反而要把一大塊精力放在提防神霄七子上面,防止林家在最瘋狂的情況下,請動他們出手,來刺殺陳家的重要人物。
“總之,我覺得,在目前的形勢下,我們有很多機會從中取利。”
韓沙、神霄七子,與林得隆間的聯盟,本是此地最強大的力量,而如果沒有陳家這樣的角色存在,隻憑龍虎三張---或者,可以再算上那個同樣連夜飛奔出城,及時投入了林家堡的張赤腳,憑他們的力量,并不夠作什麽博弈。
“但陳安國的軍隊,即将到來,到那時,本地的力量對比,會有極大的變化,現在,大家應該都正在苦苦推算未來可能的形勢,和在考慮該如何作出應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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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元和還在繼續分析,但張元空卻開始感到疲倦,耳邊漸漸聽不清張元和的聲音,眼前的景象也開始模糊與扭曲。
“大師兄,你不舒服?”
突然反應過來,張元空是身受重傷,剛剛歸來,張元和連連自責,讓他先休息再說。但張元空隻是苦笑着,搖了搖頭。
“沒,我隻是有些難受。”
從下午起,張元空就一直感到很不舒服:面對叛亂的亦思巴奚軍,有人在計算怎樣最大限度的減少自己勢力的損失,有人在精心盤算怎麽在戰後把自己家族的勢力作大,有人則在苦苦思索怎麽能在這種情況下防止競争對手的做大……在這種種算計中,有沒有人,是單純的隻把怎麽盡快擊滅亦思巴奚軍,收複武榮放在第一位的?
想來想去,張元空覺得,會這樣想的勢力倒也有一支……還有一支。
“難道說,到最後,要讓武榮城中的百姓們覺得,隻有太平道,才會真正爲他們着想嗎?”
“哦,這個啊,大師兄,你想多了。”
笑着爲他開解,張元和認爲,當前之所以有這許多勾心鬥角,歸根結底,還是因爲大家并沒有真正把亦思巴奚軍放在眼裏。
“化外夷人……區區數千,能做得甚麽?”
即使滿城夷人盡反,也不過十數萬口,若朝廷認真起來,調動大軍,覆掌之際,便可摧滅。更不要說,還有如浦壽庚這樣保持清醒,堅決不與亂軍合作的夷商巨頭在,事實上,多數人都樂觀的認爲,亦思巴奚軍當下,根本就不知道要爲了什麽而戰,隻要撐持過眼前這十來天時間,陳安國的長汀軍抵達武榮之時,便是亦思巴奚軍崩潰之時。
“如果現在是外洋番國派兵來攻,有十萬數十萬之衆,以滅國爲稱……真到那個地步,大家自然會戮力同心,滅此朝食。現在?時候未到罷了。”
“但願如此吧……”
微微搖着頭,張元空站起身來,看向外面。
“時間倒不算晚……現在去拜訪,也還來得及。”
“拜訪?”
看着兩位莫明其妙的師弟,張元空笑笑,道:“沒什麽,隻是現在心情不好,很想找人打一架。”
“元和你不也說了麽,我們需要找機會主動和神霄派的人沖突一下,讓林家以外的勢力看清楚,還有這麽一個選擇?”
一邊說,張元空一邊向外走着,推開門的時候,他才停下來,道:“反正……雪飲的那筆賬,總要和他們算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