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雨,張不得弓,舉不得火,列不得陣……這樣的晚上上山,等于叫大家去死。”
沉着臉,一個人站在大雨當中,薛染衛說道。
這裏是臨時建立起來的軍營,因爲倉卒而成,室内滴漏非止一處,從雨剛開始下時,士兵的罵聲就沒有停過,但就算滴漏,也好過被外面這瓢潑般的水在身上澆。
“可是,我還是要讓大家上山。”
分布成一個帶缺口的圓形,所有軍營向心之處,是一塊直徑三十步左右的空地,現在,所有的士兵都擠在營房中---軍官們也一樣,雖然有幾個人想要走出來和薛染衛站在一起,卻被他罵了回去。
“大家必須上山!就因爲在下這樣的大雨!”
雨越下越大,薛染衛隻是張嘴說話,都會被水灌進嘴裏,身上襯衣早已濕透,更顯着鐵甲冰涼,但他中氣也是真足,聲音反而越提越高,居然生生壓住了這滾滾雨聲!
“大家都知道,這樣一個小寨子,要打下來,完全不廢力氣,我們怕的是什麽?不是他們死守!是他們潛逃!是那個太平道的大頭目潛逃!”
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薛染衛怒目圓睜,已經是在咆哮。
“那是不死者啊……那是不死者!這樣的機會,大家一輩子也遇不上第二次了!”
摘下頭盔拿在手裏,薛染衛臉上帶着病态的潮紅,眼睛中也似乎有光在閃耀。
“大家是知道我和王将軍的,他放過牛,我比他還差點,是趕羊的。主家的規矩大啊,每天歸圈前,都要點檢。羊要是受了點傷,那怕是自己撞頭的傷呢,我就得抱着頭跪下,讓管家用小鞭子抽,抽到傷成一樣的爲止!”
喘了幾口粗氣,薛染衛把聲調放緩了一點,獰笑着說,但現在,自己想什麽時候吃羊,就可以什麽時候吃,想吃幾頭羊,就可以吃幾頭。那怕隻啃個羊臉,把其它的都放那裏看着呢,反正自己吃得起。
“我爲什麽有今天?不是因爲我行善積德有了報應,不是因爲我走路上撿到了金子銀子!是因爲我夠狠,夠不要命!是因爲在北邊打香賊的時候,我當先沖陣,砍了香賊的兩個香主!是因爲在南邊打念經賊的時候,我豁出命來追趕,用這兩條腿去趕奔馬,在山路上跑了三十裏後,從幾丈高的山坡上向下跳,終于抓住了念經賊的頭目!”
用力的拍着自己的大腿,又轉過身,用手指向山上,指向太平道結寨的方向,薛染衛怒吼道:“而現在,那裏是太平道,和他們比起來,香賊和念經賊,隻算是小孩子的把戲。那裏是不死者……他的人頭,勝過一百顆、一千顆經賊香賊的人頭!”
“媽個了操的……榮華富貴,就他娘在這一哆嗦了!!”
随着薛染衛的吼聲,整個軍營陷入了短暫的靜默,随後……噪動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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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不讀書,卻……卻是通透人啊。”
看着薛染衛的鼓動與布置,張元和低聲評論,身邊,是張元津和馬道空。
在鼓動起兵卒們的士氣之後,薛染衛作出細緻布置,将部隊分解爲小隊,派上山去,如何扼守,如何監視,如何報警,如何反應等等,一一交待。
“但,他其實真多餘作這些的。”
薛染衛這樣辛苦布置,說到底,是怕狄鐵影等人趁夜潛逃,隻要讓他們遁入山林當中,那時就算打下這個寨子,就算能砍上百多甚至是幾百人頭,又值得甚麽?
可在馬道空看來,這樣的布置真心多餘。隻能說,薛染衛還沒有真正和太平道打過交道。
“太平道的人……當年,大家最放心的,就是讓他們守後路。他們從來不會先行潛逃,更沒有棄軍先逃。”
回憶當年,馬道空說,太平道的人不止一次全部戰死在陣地上,隻要沒有新的命令傳下來,他們就不會後退。
“具體到這一次,他們肯站出來,就是爲了給那些山民逃跑的機會,如果他們今天退走,那就毫無意義了。”
認爲說狄鐵影不光不會走,還會在明天雨稍停之後,就再站出來,讓所有人都能看到他,隻有這樣,才能吸引住所有的追兵。
“因爲,太平道……賊們,一向就是這麽陰險奸惡,所以才能蠱惑民衆,得其死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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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後,張元空與張元津悄然離開了營地。
潛入太平道營地的過程,遠比想象中更困難:山上,林中,少說也伏下了一兩千名士兵,其中更不乏有聰明人想出了各種各樣在大雨中保持照明與監視的方法,與“怎麽無聲無息的通過自己人的陣地”比起來,“怎麽進入敵方的營地”反而相對輕松了許多。
(如今的太平道中,果然缺乏一流好手嗎?)
潛入之際,也在默默觀察:外面布下天羅地網,裏面同樣也是枕戈待旦。但與外面那些亢奮到眼睛都在發紅的士兵不同,這些人的表情相對平靜許多,默默的坐着或站着,有的在擦拭手中武器,有的在低頭沉思,偶爾有人和旁邊的戰友說幾句話,間或還能聽到快活的笑聲……這一切,都讓兩兄弟頗不習慣。
尤其是笑聲。
以不足二百人,對抗外面的數千精兵,的确他們有良好的地勢……但,也隻有這個了吧?
陷落是遲早的事情,但這些人卻平靜的像是正在自己的根據地準備第二天的早飯一樣,沒有恐懼也沒有興奮,一切,都平常如水。
(大師兄,你看!)
不用張元津的提醒,張元空也已發現,不遠處正撐着傘在一處處哨位走過的人,正是狄鐵影,也就是讓兩軍無數軍官士兵都眼紅到的滴血的不死者。
既是查哨,也是慰問,正如張元空的猜想,狄鐵影的威望高到難以想象,隻要幾句話,就能讓那些士兵興奮到說不出話來。
“咱們要在這裏釘至少三天……要等到鄉親們轉移進山後再突圍……”
風狂雨驟,又不敢離得太近,張元空隻能依稀分辨出對方似乎是在作動員,也聽到有不止一名士兵在結結巴巴的勸說狄鐵影先走,他們一定會在這裏拖住,但作爲回應,狄鐵影總是微笑,并搖着頭。
“不行啊……我如果走了,他們也就會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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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發現狄鐵影後,張元津明顯的興奮了起來---簡直象是太平道的士兵一樣了,但被張元空兇狠的瞪着,他最終還是冷靜了下來。借着大雨遮蓋身形,兩人慢慢的在寨子裏移動着。
從一開始,張元空就沒準備和外面的兩支軍隊争奪什麽功勞,他之所以要冒着危險潛入這裏面來,更多的,是想要解答自己心裏的困惑,而不是和張元津夢想的那樣,用一次漂亮的斬首,來終結這次戰鬥。
“不死者,我還是想說……您,離開吧。”
對視一眼,兩人屏住呼吸,緩緩移動向那傳出說話聲的房屋,雖然外面站有兩名哨兵,但兩人借大雨之勢,行水遁之法,又那裏是他們能夠看穿的?
“不行,我如果走了,外邊的軍隊,就會繼續去追那些鄉親了……你們,是拖不住他們的。”
“但是,不死者。”
再次懇切進言,那人表示說,自己一幹人等另說,但不死者對于太平道的特殊意義,是完全不同的。
“不死者,太平道可以失去我們,卻不能失……”
“是嗎?”
聲音中似乎還帶着笑,狄鐵影這樣反問道。
“那麽,你倒說一說……這些年來,我爲太平做了什麽事情?這其中,又有那些,是離開我就做不成的?”
“不死者,話不是這樣說,您是……”
“我是一平常人,極平常的人。”
截斷了對方的勸說,狄鐵影又重複了一遍。
“我,隻是一個平常人。”
對方完全沉默了下來,狄鐵影緩緩回憶,列舉着自己這些年來的行事,并不時作出總結,正如剛才說的,那當中,的确沒有什麽特别驚豔的事迹。
“我是不死者,但卻是極平常的不死者……直到現在,我始終不能溝通前生,也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力量……我隻是一個平常人,可爲了這個平常人,太平同道,卻已犧牲太多。”
“不是這樣,不死者,我們護道之……”
“不,你聽我說。”
聲音始終保持着同樣的節奏,不快,很穩,狄鐵影道:“我沒打算死在這裏……你放心。”
這句話說出來時,張元空張元津雖然在外面,也明顯感到屋裏另外那人長長松了口氣,卻随即又聽狄鐵影道:“但斷後之事,卻必須我來。”
“這個決心,從看到他們開始殺戮鄉親時,我就下定了。”
無論狄鐵影自己,還是其它的太平道骨幹,都很清楚一件事:隻有狄鐵影,隻有他,才能拖住外面的整支軍隊,才能爲後方正在撤離的山民們争取到更多的時間。
“我身上,承載了太多的希望與犧牲,而我,卻始終沒能力回報這樣的希望與犧牲。”
“這些年來,我總能逃掉,我總能活下來,而爲了我,犧牲的同道,已經太多。”
“該到我了。”
“可,不死者……”
搖着頭,狄鐵影聲音中居然多出了幾分笑意,道:“你急甚麽,覺得我死定了麽?說不定,我陣前突破,一舉成爲天下強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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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準備去死了。”
已經離開那寨子,兩人默默在林中穿行,張元空在打量那些努力睜大眼睛,卻根本捕捉不到自己蹤迹的暴雨下的士兵,而張元津,卻突然這樣沒頭沒腦的來了一句。
“唔……元津,明天早上,你就回去吧。”
哼了一聲,張元空的回答同樣是驢頭不對馬嘴,然後,張元津也再沒有開口,就這樣,在沉默當中,融入了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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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雨仍然在下,圍寨的軍隊沒有選擇進攻,而是繼續挖掘長壕,構建工事。快到中午的時候,更居然有人奇迹般的從城中趕來,帶來了最新的消息。
“王德,賽甫丁,都已領兵上路,而飛馬趕來的,除了信使,還有工匠。”
邊說着剛剛打聽到的消息,馬道空邊向外面看着:幾隊士兵正在冒雨砍伐樹木,再過一會,那些工匠會指揮他們,用這些樹木加工出臨時的攻城器械,按照估計,今明兩天,應該就能制造出足用的器械,而最遲明天,王德與賽甫丁都會趕到,那時,也就是發動總攻的時候。
“……還有兩天。”
“大真人,您看,我……們,是不是出些力氣?”
在旁聽完薛染衛的動員後,馬道空似乎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利用這個機會,給自己掙一份功勞,這兩天,他一直很熱心的在想要尋找出陣的機會。
“機會啊……會有的。”
看看他,張元空告訴他,大概今天,最遲明天上午,就會有機會了。
“奇怪的聯盟啊……”
話音未落,門外已有人在恭聲禀報:“大真人,薛将軍請,阿萬戶請。”
“看,元津。”
諷刺的笑着,一邊向外面走,張元空一邊道:“爲了應付後方趕來搶功的主将,本來勢成水火的兩軍,居然聯合起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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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賊子,倒紮的好營。”
“王将軍說的是啊。”
和張元空說的一樣,當天下午,利用倉卒打造出的幾件攻城器械,兩軍就組織了一次進攻---當然,沒人幻想這樣一次攻擊就能取得收獲,他們所求的,隻是在攻擊中摸清對方的力量分布,盡可能的發現防禦上的弱點。
“現在是用人命去填的時候,不敢驚動大真人,但等到破寨以後,倒要勞煩。”
“唔。”
隻是微微點頭,張元空并沒有給出肯定的答複,對此,薛染衛倒也不在乎,一面又向着馬道空笑道:“馬老弟,等寨子打開時,倒要好好見識一下你的刀法!”馬道空卻不敢如張元空般冷淡,躬着身,腆笑道:“義不容辭!”
幾人所在地方,離戰場在百步以外,阿迷裏丁、薛染衛、張元空,以及馬道空和七八名軍官,都站在這裏,沒有張元津,因爲今天早上他已經啓程返回武榮,倒是卡門,還是留了下來,此刻,她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注目戰場,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再攻一會,看看銳氣已失,阿迷裏丁揚聲發令,讓前面的士兵監督着那些被強迫推動攻城器械的山民返回,一邊又笑着道:“這些賊,守得真好……但我看他們還能守幾輪!
張元空沉着臉,并不接話,卻見馬道空湊将上來,小聲道:“真人,兩位将軍,小得剛剛突然想到一件事。”
“田豐這名字……你們聽過麽?”
“唔,沒印象,你是想說……”
腦中正搜索所知人物,張元空忽覺有異,又聽得幾人驚呼“你作什……”時,腰間蓦地一疼,已吃鋼刀硬生生砍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