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氛圍,與上次已完全不同,數千高度戒備的甲兵陳列成陣,警惕檢視着周圍的任何動靜---周福海再度作出巨大努力,搶在兩軍的主力來到前,他把汪家商站、港口周圍的村民已先集中起來,并用錢買下了他們的安全。
“如果被發現他們中有邪教忠信,又或者有迷途難返的愚夫愚婦,小老兒一定交人,但若真無牽涉,我汪家倒願積些功德。”
這樣坦誠的說着,并掏出了白花花的銀子,周福海買下了數百人的平安……但也僅止于此。散居于港口與商站周圍的這些山民,多有在汪家産業中打短工的經曆,有名有号有根腳,而除了他們以外,居住于更深山中的那些山民,無論王德還是賽甫丁,都不肯給出承諾。
“這已經很不容易了,周先生辛苦。”
“那裏,小老兒隻是經手,這錢,需是東家出的哩。”
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周福海再三遜謝,又告訴張元空說,他聽到的消息,明天早上,兩支軍隊就會分頭推進,搜山檢林。
“這些天來,山裏的人,一直向更深處逃啊。”
在擊退了分散開來抄掠人口的小隊士兵後,太平道的人并沒有進擊,而是分散開來到村落當中,勸說他們搬遷,逃向更深的山林。
“實不相瞞,有那麽幾次,他們其實是露了形迹的。”
但假裝看不見,無論汪守節還是周福海,都示意家丁們不要作任何幹擾,甚至,還可以主動丢棄或遺失一些糧食又或者生活用具。
“殺官造反,那是萬萬不幹的。但這隻是順手救些性命……能作,便作些罷。”
“可是,他們到底打算怎麽辦?”
提出疑問,張元空對太平道的行事感到難以理解。
“他們也許有一小隊比較忠誠也比較精幹的人手,但在清溪洞這樣的地方,他們不可能隐藏下一支能夠正面擋住朝廷進剿的軍隊。而如果裹脅這些山民的話……他應該知道這一點用都沒有。”
向更深的山中逃走,進入那些沒有道路也沒有熟田的地方,這的确能夠讓官兵們在追擊逐漸喪失鬥志,讓官府覺得得不償失,但在那之前,絕大多數老人、孩童和身體不好的女人都會先死在路上與山中,隻有那些身體狀況良好的男性和那些最健壯最頑強的女性,才能撐過這樣的逃生之途,在深山中重新開辟田土,建立家園。
“更何況……這不是在追亡逐北啊。”
已經明明白白的打出了太平道的旗号,那麽,在徹底摧毀這批核心人員,并拿出證據證明已将他們摧毀之前,這裏的進剿都不可能停止,如果真得是想幫助這些山民的話,那從一開始,太平道們就不該表明自己的身份,這樣,官府倒還可能在深入山中一定程度後,宣布這次進剿的結束。
“誰知道呢。”周福海似乎心情不錯,開玩笑道:“如果能知道反賊都在想什麽的話,我豈不也成反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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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的時候,在下級軍官們像破口大罵多過像說話的指揮下,士兵們沉默的列隊走出營地,匆匆吃完早飯後,開始分隊站立,準備進山。
“清溪洞的地形,我們還是比較熟悉的。”
這一次的名義,是“聯合進剿”,兩軍不相統率,凡事都要商量着辦。所幸,無論王德又或賽甫丁,都是久經戰陣的宿将,雖然互相間都抱着極大的敵視,但在即将進入戰場的時候,兩人還是能夠把握住内鬥的底線,知道應該停在那裏。
邊吃早飯,邊在粗制濫造的地圖上草草劃分出區域,賽甫丁雖然以“熟悉地理”爲借口,搶先劃定了亦思巴奚軍搜索的區域,但分寸感拿捏的很好,占了便宜,卻又沒有大到讓人沒法容忍的地步。在向由韓沙派來的向導确認過之後,王德黑着臉,确認了這個安排。
“至于張真人您……”
身份是個不倫不類的“參贊”,這是張元空能夠站在帳内參加軍議的理由,至于到底應該參些什麽又贊些什麽……無論張元空自己還是王德賽甫丁,都是一腦門子漿糊,完全沒有頭緒。
“我去山裏看一看好了。”
對張元空的這個想法,兩人都沒有任何異議,在他們而言,象這種對方數量極少卻極精銳的仗,有一個張元空這樣有背景又能打的強手在陣中,其實是很不錯的事情,而幾天相處下來,他們也發現張元空不亂說話,不指手劃腳,顯然不是韓沙又或者其它勢力派進來的什麽特使,那更就完全沒有爲敵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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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想做什麽。”
随意的選了一個方向進入山中,走了大概有二裏多路以後,張元空停下來,并不轉身,就這樣背對着卡門,冷冷發問。
張元和張元津都留在武榮城中,馬道空被張元和點名讓他跟随張元空前來,至于卡門……張元和其實很想把她撇出局外。無論武榮的事情還是清溪洞的事情,都再與其無涉。這個決定也得到了張元空張元津的一緻同意,但,第二天早上,但當卡門主動開口請求随行的時候,張元空卻又表示了同意---這甚至讓張元和極爲難得的露出了一種鬼崇的神情,偷偷打量了兩人好幾眼。
“大真人,你是好人,我不會害你的。”
張元空主動揭開話題,卡門也是前所未有的痛快,說自己堅持前來,的确是另外有打算。
“什麽打算?”
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卡門反問張元空,還記不記得,他第一次想來清溪洞時,說過的話。
“我想知道,到底有什麽東西,使得他們一叛再叛?”
“想知道的話。”
微笑着,卡門道:“就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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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山越林,一走又是幾裏山路,卡門一邊走,一邊告訴張元空說,自己也沒有十成把握,隻是推測。
“但是呢,如果這個推測是對的,那麽,你關心的另外一件事,我就大概也有把握了。”
卡門說的,是亦思巴奚軍爲什麽會突然改弦易張,開始殺戮百姓的事情。事後來看,如果沒有那些殺戮,也未必會逼到太平道現身人前。現在,這被他們吹噓成了自己的判斷與功勞,但顯然,張元空是半點也不會相信的。
“大真人,你和三真人,都是好人,但是啊……”
走在前面帶路,卡門問張元空,那天,張元津張元空激于義憤,出手殺了七個亦思巴奚軍的士兵,救下了殘餘的幾條性命。
“但是呢,大真人,我很想問一句,如果那天,在那裏殺人的,不是夷人呢?”
林柳諸家的家丁,韓沙手下的衙役,又或者幹脆就是王德的部卒,卡門問張元空,如果,那天殺人的是夏人,是這些人,他,會出手嗎?
“……這樣的問題,沒有意義。”
“說得也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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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走了大概三裏多路的時候,張元空終于見到了第一個村落。
“這點兒田,怎麽能養活下這麽多人?”
第一眼看到的,就有十幾間房子,按最少來估計,這裏也得有百來人聚居,但眼前分明隻是山腳下的一角平地,張元空怎麽看,也看不出這裏會有足夠的耕地。
“哦,那邊,拐過去,還有點梯田。另外,汪家趕上上貨忙的時候,出手還是很大方的,他們也能掙到一些糧食。”
一邊說着,卡門一邊走到一個能夠俯視整個村子的高處,蹲了下來。
“諾,你看,那個是花老頭。”
沿着卡門指的方向看過去,張元空看到一個頭發胡子花白的老頭,正在用力的鋤着地。
“他叫花伏生,從小就老實怕事。下頭還有一個弟弟叫花起生,從小就喜歡胡思亂想。”
後來,太平道起事的時候,花起生跑去投了起義軍,再後來,起事被鎮壓,花起生被抓到後,和其它幾百個同道一起,被捆起來,活埋了。
“而老實怕事的花伏生,他活了下來,盡管活的很不好,但至少是一直活到了現在。”
“……太平妖道,惑亂人心的本事是有的,但國家之力可以移山,他們縱然能夠猖狂于一時,卻終究死路一條。隻可憐了那些人,被蠱惑牽連,最後橫死街頭。”
聽到張元空的感慨,卡門笑了笑,又指向另一個地方。
“你看,那個墳頭,裏面埋的人,叫莫小閑。”
莫小閑,是兄弟三個,莫大閑、莫二閑、莫小閑,他們家的地本來就少,無論如何也喂不飽三兄弟,于是,莫大閑跑到武榮城裏找工做,被一條海船看上後,就再也沒了音訊。莫二閑和花起生一樣,被前幾年的太平之亂卷入,但要幸運一些,沒有死在最後的鎮壓中,去年的時候,還偷偷回家裏來看過。
“那莫小閑?”
“死了啊。”
平靜的說,就是死了,再平常不過。
“山裏面的日子不好過,一口鹽就抵過幾張皮子,絕大多數人每天就是掙紮着求活罷了,得了病,死了,有什麽奇怪的?”
“你到底想說什麽?”
開始覺得不悅,能夠察覺到卡門在使用類似“說客”的手段,将自己想說的話,藏在閑言碎語當中,張元空告訴卡門,有話就直說,沒必要用這些小手段。
“大真人啊,你還是搞錯了。”
搖着頭,卡門告訴張元空,自己今天帶他來,不是要讓張元空“聽”,而是要讓他“看”的。
“看一看,看一看吧……”
然後,卡門就這樣在石頭上坐下來,抱着腿,默默的看着山下的村落,一個字也沒有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