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情接待張元空的僧人,滿面紅光,精神幹練,看上去象大掌櫃多過象個和尚。自稱“明心”的他,正是現在清源山這邊的“住持”,道觀、佛殿,皆其一肩挑之。
“紅花綠葉白蓮藕嘛……張真人,何必這般認真?”
按照明心的說法,這裏本來确實是道流的地方,但武榮這座城市中,排名第一的信仰永遠是海神娘娘,然後就是如富美宮那樣的各種地方神祇,然後又有百方夷教傳播,就連科舉正途往往都不是年輕人的第一選擇,更不要說佛道兩門了。
“總之,世道艱難啊……”
香火不斷萎縮,終至難以爲繼,當地負責道士向龍虎本山哀号着求援無數次後,張颠終于在無奈之下,默認了佛門的進入。
“這個鬼地方啊,香火太難了,大家攏在一起,日子還稍好過一點。”
明心本身來曆,張元空倒是知道一二。近年來,淨土宗爲了傳播信仰,廣大佛光,精心籌備:與若幹商人世家合作,訓練出了一批極爲幹練的持事僧人,用張颠的話說就是:”這批人懂不懂佛法另說,但怎麽推銷佛法,那絕對是懂的!”張元空對這事印象頗深,如今攀談一時,便大緻搞清了他出身來曆。
(不過……師父還真是想得開啊。)
同意把這極好的山林讓渡一半給淨土宗,張颠的條件是他們必須保證:餘下一半的地方裏,每年仍能貢獻出比過去更多的香火,和凝聚比以住更多的信徒。而對此,明心很驕傲的表示,自己絕對對得起上頭的信任。
“其實這地方人很願意在供神上花錢的。”
啧啧有聲,明心快速得報出若幹數字,分别是過去三年當中武榮地方獲取香火最多的十家寺觀,以及香火值增加最快的十家寺觀。
“要論香火增加的速度吧,咱們清源山這裏兩家都進了前十,可要數到香火銀子的總數,那咱們兩家加一起也不夠看。”
遺憾的搖着頭,明心歎氣說,這地方的事業,實在是太難開拓了。
“須不是灑家誇口,當年灑家也走過許多地方,那裏不是三年二載,便讓他翻身變樣?隻有這個地方……唉。”
聽得一陣眩暈,張元空的本能反應是厭惡,-卻也知道這樣的經營人才對一個教團來說确屬必須---身爲張颠首徒,他參與處理教中事務程度頗深,張颠每日裏是如何爲山上山下數千口人的吃喝拉撤操碎了心鎖老了眉,他也不是沒有見過。
(唉,同是護法……莫分彼此了。)
且不說明心怎麽也是由道門請過來的人才,再怎麽講,看到佛殿鍾鼓,總是比看到那些夷門蕃教讓張元空來得愉快一些,努力調節好自己的心情,與明心熱情交談,張元空心裏倒是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這樣善于傳道經營的人,也要被逼到城外,還要和我道門聚攏一處,才能勉強立足……武榮,的确是不一樣的城市啊。)
突然有些原諒了張赤腳的癫狂放蕩,張元空扪心自問:若兩人易地而處,自己大概也不是那種能夠每天笑呵呵的與明心坐在一起數點香火銀子,共參佛祖道君的人。
(也許,他隻是灰心失望罷了?)
分心想着其它事情,張元空也沒有影響自己與明心的交流,場面話說到七七八八時,明心便請張元空移步,到後面去觀賞清源山的摩崖石刻。
“這可是本地有名的勝迹呢!韓太守他老人家最愛的就是這裏。”
心中不愉,張元空客氣道謝,表示說自己還有事情,就先告辭了,日後複有機會,一定再來叨擾。
“那怎麽行!”
象是聽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明心臉漲得通紅,表示說自己這裏可沒有讓人快正午時出門的規矩。
“留下,一定要留下!”
絮絮叨叨,再三強調說“鄙寺雖窮,素菜倒還有幾碟。”到最後,明心幹脆擺出一幅沮喪嘴臉,表示說自己知道張元空這樣的高級道人想必确實是一般不習慣在這種鄉間野地吃飯的,但這實在是自己一番心意,希望張元空能夠俯察。
被明心勸得一頭大汗---感覺簡直比剛才旁觀朱戈納蘇與神霄三子交戰時突然發現有烏鴉飛來更加緊張,張元空正沒奈何時,卻聽有人大聲招呼道:“笑苦禅師,笑苦禅師……咦,張真人?”回頭看時,卻不正是曾在武明見過的天海汪家嫡子,汪守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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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老滑頭,又在使無賴手段麽……莫看張真人和氣,若惱了他,仔細把你這淫窟夷爲平地。”
“我說少東家哎,這種玩笑須不能亂開。比丘尼那都是清淨修行的,若教佛祖聽去,這事卻不能善了哩。”
說笑之間,顯示出兩人非同一般的熟悉。過得一會,卻是汪守節主動向張元空解釋,表示說自己認識明心十幾年了。
“這滑頭,居然教他混進清淨之地……真真是亵渎佛祖!”
原來,明心是半路出家,他本是汪家某位大掌櫃的次子,自幼與汪守節厮混得熟。
“這混帳東西,分明是顆鐵豌豆。作得好詩唱得好曲寫得好字還畫得一手好仕女……獨獨沒見他讀過經!”
被對方毫不客氣的揭了老底,明心也不在乎,眯着眼笑道:“那都多虧了少東家當年帶得好!”
兩人說笑中間,汪守節倒也沒忘了就方才稱謂給張元空說個明白。
“他法号當然不叫笑苦。”
原來這明心居然還是詩僧,來到武榮之後,與當地士人頗有唱和之作,結過一本集子,就叫《苦笑集》,所以汪守節每每拿他開心,便叫他“笑苦禅師”。
“對了,張真人,不是我幫明心說話,你還真不能走。”
汪守節笑道:“且坐一會,且坐一會,中午一起吃個素齋。”又向明心道:“快安排下去!”比了個手勢,道:“這位要來的!”
明心見他手勢打出,眼睛睜得滾圓,連聲道:“省得,省得,少東家隻管放心!”說着颠颠的便去了。
“那兩位?”
疑惑發問,得到相當意外的答案:汪守節居然隻是來打個前站,安排酒水素齋,等一會兒,武榮父母官韓沙韓大人,居然也要到這裏來,吃酒會詩。
“你和韓太守還真熟啊。”
“倒也不是。”
表示說自己家族多營絲茶,也一樣長年從海貿中取利,家中長輩裏早有人與韓沙叙過同年,自己在他門前,算是小輩。
“不過韓大人一向随和,倒也沒給我擺過架子就是了。”
汪守節這次前來,一方面是代表家族前來處理幾件生意上的事情,一方面也是定期要拜望韓沙。而韓沙對這些地方上的世家向來也頗爲尊重親厚,隻要有所求請,大面子上,很少讓他們下不來台。
“這地方也是韓大人點的,他向來喜歡這裏清淨雅緻,更有中原風味。”
對此表示完全理解,張元空覺得,換自己每天要呆在一座睜眼閉眼全是夷教蕃部的城市裏,肯定也會樂于有機會逃閑到清源山這樣的地方。
(那怕……是荒唐到清源山這樣的地方啊!)
正思量間,張元空見一五十來歲男子走過來,服色樸實,細看時質地卻頗精良。
“少爺。”
“周伯,處理怎麽樣啦?”
給張元空介紹說,這是自己家裏的老管家,經驗豐富處事老道,這次說是陪自己出來,其實是讓他來把關。
“少爺,這種話不能亂講的。”
看着闆着臉的老管家,和苦着臉認錯的汪守節,張元空忽覺好笑。
(汪公子他,倒确實是個随和親近的性子。)
無論對掌櫃之子,還是族裏管家,汪守節都完全沒有性子,相處親切,張元空在一側看來,倒是有點明白了他爲什麽當初會說出那樣對太平道的同情之語。
(是個天性善良的人呢。)
張元空肚裏忖量,那老管家已是過來,向張元空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老仆周福海,見過張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