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用“強”而是“詭異”,因爲這的确就是朱戈納蘇給張元空最大的感受。将兩枚鐵釘釘入身體後,他并沒有如張元空的想象般,一下子爆發出巨大的戰力,将三人摧枯拉朽般擊退。他隻是變得快了一些,強了一些,和堅韌了一些。但面對神霄三子,這仍未夠看,前後撐持了一杯茶的功夫,他最後還是被打到倒飛起來撞到牆上,身邊的狗群更是全被轟成碎片。
可這并不是結束:雖然矮瘦幹枯,卻似乎有着無窮無盡的生命力,朱戈納蘇象是沒事人一樣,從地上爬起,依舊呐呐念誦着那些複雜難明其義的歌訣,并取出更多的鐵釘,刺進自己的身體。
刺進去的鐵釘越多,獲得的提升幅度就越小,那怕是當已經釘到第十四顆釘子的時候,朱戈納蘇仍然不是謝白虎三人的對手。但到這時,三人卻已經不能不感到驚恐。
……到底,朱戈納蘇的身上,還能夠釘進去多少顆釘子?
想着這個問題,再看看朱戈納蘇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陳舊傷疤,然後再想象一下他衣服下面的樣子……三個人嘴裏湧出來的,可說全是苦水。
而站在遠方觀戰的張元空,則比他們知道更多:謝白虎們隻是懷疑,而他則肯定的知道,朱戈納蘇……仍有餘力!
因爲,幾乎是從戰鬥剛開始的時候,一隻頭上還露着半截鐵釘的幹瘦到羽毛上沒有任何光澤的烏鴉,就無聲無息的從林中飛出,蹲在張元空身邊的樹上,默默看着他。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們在這裏吧?)
一路上早已注意到,越接近停屍台,林中就越顯死寂,但當時隻以爲是飛鳥走獸也知顧忌這裏的邪門,并沒有想太多。直到那烏鴉飛近時,他才悚然警覺。
(這片林子,根本就都是他的領域吧!)
這樣想着,張元空并沒有别的動作,隻是微笑着,向那烏鴉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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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最後,這泥潭一樣的戰鬥終于結束:倒不是那一方取得了勝利,而是終于來了夠份量的人解圍。一名氣喘籲籲的中年人急急忙忙的跑上來,還離着很遠的地方,就用力揮動着手臂,大喊着“誤會,都是誤會!”。
“啧,常雁輔也來啦,那沒戲好看啦。”
“原來是他啊。”
自然不認識這中年人,但當卡門叫出名字時,張元空倒也知道這是何方神聖。
一直以來,祆教都是三夷教中最爲封閉排外的:與積極努力在走上層路線想要在夏人中擴大影響的景教與在官府心目中已經快要和和白蓮教太平道什麽的等量觀之的摩尼教相比,祆教封閉到了甚至根本就拒絕向外傳教,隻在夷人自己當中傳播。
改變這一現狀的,就是常雁輔。
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接觸到了“胡天神”的相關信仰,自然而然便大生好感,從此開始努力鑽研。最初,他遭遇到的是來自雙方的壓力:祆教以冷漠來對待這個莫明其妙的夏人,他自己的親朋好友則覺得這完全是在發瘋,但始終沒有放棄,他散盡家财,翻譯祆教經典,傳播祆經信仰,就張元空所知,前不久把神霄派搞到灰頭土臉的道藏編撰事件中,正是因爲他的大把賄賂,才能把“大有神威,普救一切苦,能攝服四方,以衛佛法。”這樣的文字混進道藏當中。
雖然看着隻是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但張元空知道,常雁輔早已年過七十。他自己也非常自豪于這樣的保養,常常說:“這就是胡天神的保佑啊!”
在常雁輔的調停下,這場看上去毫無意義的戰鬥終于結束:悻悻離開的三人,這次沒敢再丢什麽場面話。雖然說剛才他們一直占據着上風,但這種似乎永無止境的重複,卻沒人想再來一次。
沒有發現藏身林中的兩人,當謝白虎等三人離開後,常雁輔和朱戈納蘇寒暄幾句後,也轉身離去。他走以後,朱戈納蘇一邊捶着腰,一邊咳嗽着回到院内,并拉上了門。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向張元空這邊看過,但當那大門吱呀響着被關上的同時,那烏鴉也終于收回了一直盯着張元空的冷漠眼神,雙翅揮動,轉了一圈,飛向停屍台而去。
……從始至終,這烏鴉一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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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觀了這樣一場戰鬥之後,兩人繼續向清源山而去,但一路上張元空明顯沉默了很多。
(朱戈納蘇的戰鬥方式……和我的三十六路天罡法,其實很象啊?)
僅從剛才的戰鬥中,張元空并沒法感受到張颠把朱戈納蘇列入四個名字之一的必要性,誠然他很強,但絕沒有強到讓三張兄弟要直接選擇回避的地步。
(是因爲他還有更多潛力根本沒有釋放,還是因爲……他這種力量和我罡法的相似性?)
若有所思,張元空突然開口,問卡門說朱戈納蘇在祆教中到底是什麽地位。
“地位?”
嗤笑着,卡門表示說,大概因爲自己是夷人的緣故,實在很難聽懂張元空想問什麽。
“反正呢,照我知道的夏語來說,‘地位’和‘看大門的’這兩個詞,很難聯系到一起的。”
似乎覺得這樣還不夠表達自己的意思,卡門又特别補充了一句。
“……而且,還是看義莊大門的啊!”
和張元空想的一樣,但這也正是令張元空困惑的地方,無論那裏,總是強者爲尊,以朱戈納蘇剛才展現出的能力,無論在龍虎山或神霄道那裏,都足夠自成一個小山頭,就以祆教本身而論,太陽道人據說已是教中第二号人物,以那天表現來看,也未必強得過他。那,到底是什麽原因,讓這老人屈身祆教當中,當一個沒沒無名的守屍人?
“當然是因爲他是一個真正的信徒啦……除了對神的信仰外,其它什麽都不想,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升得上去?”
對張元空的疑惑根本不以爲然,卡門笑着道:“我啊,早就知道了,無論什麽教都一樣,隻要是主事的,那就沒有真信的!越向上,越沒人信!”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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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等等,我說張真人,咱們先等等。”
叫停了張元空的講述,雲沖波疑惑發問,從剛才起,自己就覺得有什麽事情不太對勁。
“我說,您講自己經曆的事情,那沒問題,可剛才,你繪聲繪色的又是‘驚恐’又是‘苦水’……人家神霄派道士他們心裏想什麽,你是怎麽知道的?”
“呃?這個問題問的很好。”
微笑着擺擺手,張元空續道:“那麽,我們接着來說,當時啊,卡門他對我說……”
“别忙,我還沒問完。”
皺着眉頭,雲沖波邊想邊道:“還有事情不對啊……朱戈納蘇,還有那個太陽道人,照你說的,那應該都是夷人吧?他們用的,也都是夷教裏的法術吧?”
“是啊,怎麽了?”
“我就覺得不對啊!”
重重一拍桌子,雲沖波怒道:“夷人,用着夷教的法術……那他們憑什麽要用夏人的話來念咒語啊?你憑什麽能聽得懂啊?!”
“混蛋小子!”
用更大力氣拍在桌子上,張元空怒然立起,呼呼喘氣,胡子都吹了起來。
“你到底是來聽故事的還是來踢場子的?”
“不想聽的話,就從群裏……我是說,從這屋裏滾出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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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疑被這樣強力鎮壓之後,雲沖波讪讪坐下,道着謙說,“您繼續,您繼續”,好容易算是撫平了張元空的怒意。“話說,當時啊,小子,我就象你今天這麽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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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張元空的憤怒,卡門表現出完全無所謂的樣子,懶洋洋的攤着手,并翻着白眼,好一會兒,才很勉強的補充說也許在大夏不一樣?
“您是金主嘛,您說了算,我相信,大夏的道士凡是能當上教皇或紅衣的,一定都是最虔誠的道人,行了吧?”
這種象挑釁多過象道歉的東西,顯然不可能讓張元空滿意,好在卡門還算有眼色,觑着張元空似乎是真怒了,趕快裝瘋賣傻,插科打诨,總算是帶過了這個話題。
兩人悶聲不語,繼續趕路,過了一會,卡門卻突然又是長歎一聲。
“說起來,當年啊……”
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卡門說,自己本來和父母一起,幸福的生活在一塊多山靠海的地區裏。
“那裏啊,既有景教,也有天方教,不過當頭兒的信得是天方教。”
後來有一天,有一個瘸子來到這裏,号召大家說,這塊地方……是景教徒的地盤嘛!虔誠的景教徒,怎麽能被異教統治?
“他一聲咆哮,頓時就戰火燃起,大家打了好多年,倒是真把天方教的人打走了……不過,我想說的不是這事啦。”
回憶說,那時,自己家住的地方是景教徒與天方教徒聚焦居的邊緣地帶,一河之隔,就是高高矗立着的新月标志與十字标志。
“有一天呢,那個景教的方丈與天方教的方丈商量說,想要買他的一頭種羊。”
補充說明,這兩個人都是養羊的好手,都有自己的牧場與羊群,但一直以來,天方教那方丈總是勝過一頭,能夠養出最雄壯的頭羊來。
“那個方丈當時高興啊……說,我不賣!”
就這樣,兩人談判了很久,最後,方丈終于松了口,說,這樣吧,隻要你對我大聲說,包括你們景教天主在内,任何人都沒辦法讓死人複活!我就把我最好的種羊賣給你!
“啊,他真的說了?”
雖然對三夷教隻有粗淺的了解,但張元空也知道,景教的教義,幾乎完全是建立在某個死而複活的聖人身上,對景教徒來說,這一點就等同于三清之于道士,佛祖之于僧徒一樣的地位。
“當然說了啊……不過這還不是最後呢。”
猶豫很久後,景教的方丈終于開了口,随後,兩人就開始進入到具體的談判環節。
“天方教的方丈要價五十貫,但景教的方丈隻肯出三十貫。”
糾纏很久後,那位方丈終于想到了報複的方法,他提出要求,隻要對方肯大聲說,自己教門所供奉的神并不會給予信徒任何的賜福與保佑,自己就願意花五十貫買下這頭羊。
“……他也說了,是吧?”
和張元空想的一樣,同時猶豫了很久之後,那位方丈遲遲疑疑的說,唔,那位吧……至少确實沒有給過任何自己認識的信徒以賜福。并在最後補充說“……畢竟,二十貫可是一大筆錢啊!”
“他們,還真是……啊!”
最後還是沒有給出任何評價,張元空長歎一聲,繼續趕路,隻不過,接下來和卡門說話時,他總算不會再堆出那種陰沉沉的臉色了。
翻過山頭之後,便越走越快,沒有多久,前方隐隐傳來香火味道,再走幾步,張元空見前方天然生成石門,上篆“清源洞天”四字,心道“可算到啦!”
腳下加快幾步,穿過石門……卻頓時就僵立在了那裏。
“……這是怎麽回事?!”
吼聲之中,滿是憤怒,因爲,眼前這清源觀的布局,竟是張元空見所未見,入得門來,一條大路分作兩邊,右邊正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道觀布局,而左邊……左邊香火缭繞中,許多僧人信徒進出,居然是一座不折不扣的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