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色突然就變了,卡門拉了一下張元空—卻根本沒有看向他,動作也是極小。壓低聲音道:“千萬别多事……這些人,都是瘋的!”
“嗯?”
依言坐定,再不開口—倒不是因爲卡門的提示而怕了對方—張元空早就知道,武榮城内雖然号稱“千流百教”,但勢力最大的終究還是三夷之教,也即“景、祆、摩尼”三教。如今隐隐已爲武榮地區最強武力的色目軍隊“亦思巴奚軍”的三名頭領,便分别是三教信徒,如今有機會親眼見識一下對方的行事,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但驕橫太甚了啊……那兀……是亦思巴奚軍的第三主将那兀納?仲達給的資料上,不是說市舶使是蒲家的人麽?)
這店中客人如卡門般的“聰明人”還真是不少,登時就安靜下來,倒是杜吉祥茫然站起,道:“祆教……聖火……小老兒沒和貴教打過交道哇。三位,你們認錯人了罷?”
尼丘獰笑一聲道:“知不知道,能由得你說麽?”說着就走上前來,伸手去捉杜吉祥前襟。
眉頭微皺,張元空轉眼已打定主意,便站起來身道:“這位尼兄,我看杜公确實不是您幾位要找的人,這中間……怕是有所誤會?”
“你他娘又是那路毛神?!”
剛才還滿面微笑,此際開口便罵—更難得是,笑容居然還留在臉上--尼丘理也不理張元空,一把叼住他腕子,反手便要摔出!
“你們……!”
這下真是勃然動怒,張元空身子微沉,右臂一振,都天三十六罡法的威力含而未發,卻又心下猶豫:神霄派七大弟子俱在城中,這三人背景來曆更是全然未知,自己貿然出手,後果……或将難知?
隻猶豫間,卻見身邊卡門急急站起,一邊用雙手在腰間作出奇怪的動作――看上去在好像系繩結一樣――一邊恭聲道:“願企盼已久的阿利雅曼來臨,幫助瑣羅亞斯德的男男女女,幫助他們善良的意願,良心渴望合适的報償。”
聽到卡門的說話,尼丘等三人同時怔住,尼丘上下打量她一番,眼神頗爲懷疑,卻也松開了抓住張元空的左手,微微欠身,道:“我請求獲得企盼已久的正義,将由阿胡拉.馬茲達分配的報償。”另外兩人也一起欠身道:“我請求獲得企盼已久的正義,将由阿胡拉.馬茲達分配的報償。”
隻一對答,氣氛頓顯和緩,卡門笑一笑,跟着又雙手隔空對撮一下,在臉上虛覆三次,道:“阿莎是善,是至善,它是我們所願望,願它爲我們所得,阿莎屬于阿莎.瓦希斯塔。”
這句話說出,三人神色又變,既顯驚疑,又顯畏懼,尼丘複打量一番卡門,卻不再接口唱誦,而是欠下身來――比剛才欠的更深――道:“詛咒阿赫裏曼。”便不再開口。
卡門微微一笑,續道:“那些男神與女神們,阿胡拉.馬茲達知道,他們是最值得崇拜的,我們将崇拜他們。”聲音有若歌唱,極是好聽,且斷續合節,就算張元空對祆教切口全然無知,也聽得出這與卡門的前一句歌頌必爲同篇。
……此時,心情最爲驚懼的,正是尼丘。
适才卡門的第一句問候,那是祆教徒每日祈禱時必有的唱頌,這倒也罷了,第二句“阿莎”雲雲,卻是祆教聖歌《伽薩》中的語句,在祆教徒的眼中,此乃“充滿魔力之歌”,以尼丘在教中多年來的貢獻與忠誠,也僅夠聆聽教中長者的唱頌,沒資格親口詠唱!
眼見卡門如此年輕,衣服穿着更完全沒有祆教的影子,尼丘雖然心中不安,卻也要再試探一二,但卡門跟着便将之後一節唱出,流暢之極,更居然隐隐帶動三人身上的火靈共鳴,頓時将尼丘的懷疑徹底打消,再無試探之心,卻又不由得頭疼起來,要知他三人來此,實負重任,這杜吉祥身上據說有一件物事,與祆教興旺有極大幹系,務須尋回,斷斷不得有失。
一旁張元空看在眼裏,雖覺納罕,卻終是意外之喜。他也是個反應快的,頓時便作張作喬道:“我等原沒有要阻你們的意思……”說着話,心中忽地一動,便續道:“隻是看你三個實在狂妄……須知這裏不是武榮。城中現便有靈霄派的仙長,你等若不知進退,隻怕後悔莫及!”
“靈霄派?”尼丘狂笑道:“那是什麽?敢在袁州地界上欺我亦思巴奚的人?!”
笑聲未畢,卻聽背後有人道:“哦?”尼丘急轉身時,隻見背後三名道士正在緩步走近,當先一人眉薄目細,神色乖戾,卻不正是下午入關的神霄元士之首,李納拏?
~~~~~~~~~~~~~~~~~~
月光之下,李納拏緩緩走近,目光流轉不定,根本沒有落在尼丘等人身上,“傲慢”兩字真真是被他作到骨子裏。
張元空卻心中有數,扯扯卡門,悄悄退後,卡門斜視過來,目中滿是鄙夷,卻也配合後退,一邊還在小聲道:“你是故意的……看着老實,心裏很壞!”又吃吃笑道:“那家夥……看着威風,心裏很苦!”
正如卡門所說,李納拏此刻,其實有些騎虎難下。
“亦思巴奚軍”的名頭,他也聽過,知道是武榮的一支驕兵。乃是前些年太平道作亂時,由當地夷商共同出錢,招摹色目精壯成兵,因數立大功,而得了身份,被朝廷收編爲當地練營。平時裏行事跋扈,卻很得朝廷信任。軍中主将賽甫丁甚至蒙年紀最長,勢力亦最大的皇子帝逍遙手賜“忠勇無雙”四字,可說是有實力有根腳的一幫地頭蛇。他們同門七人此番前去武榮,實有要任在身,那裏想要招惹這等勢力?隻恨方才不知是誰一聲大喝,引禍江東。那祆教徒也是個草包,大話炎炎,出口傷人,現如今這店内店外少說也有百十名見證,自己若敢不問,同來的如謝白虎、七葉之流,那個不是陷害的行家,内鬥的把式?隻怕連夜便要寫信回京,告他個“怯懦畏事,喪聲失威”!
“賽甫丁将軍的威名,在下仰慕已久,但賽将軍治軍嚴明,又豈會縱容士卒當街行兇?”
眼睛微微眯着,說話聲音不大,但李納拏一字一句,卻都在暗暗質疑三人身份,此時那杜吉祥倒也反應過來,忙忙的擠出人群,一疊聲道:“正是,正是!小老兒乃是多年的行商,每年總要跑幾次武榮,那個不識得我是誰?就現如今,也還有一間門面兩個夥計,三百多兩貨款壓在那裏……那裏會是什麽潛逃的人?”
他邊說話,邊向前走—實在心裏也是畏懼祆教三人,潛意識裏便想離他們遠些。誰想這三人也真是兇頑,眼見他将要走開,那艾斯撲地唾了一口,道:“老雜毛,那裏走!”說着居然已拔出刀來!
這一下簡直如同打在李納拏臉上一般,又豈能再忍?怒道:“施騙在先,行兇于後……我今天,便代賽将軍抓了你三個小賊!”語言中卻仍有分寸,始終要抹掉三人身份。
他一行七人入城後,泰半已然歇息,此刻隻有李納拏、謝白虎、張老狒三人。但他三人皆是目高于頂的人,在帝京中驕橫慣了,又豈會将不知那裏來的三名夷教徒放在心中?李納拏話音未落,張老狒已然踏前,尖聲道:“玉頂泥丸,绛玄寶精。帝景長存,神光表異。”說着已将雙手張開,左如日,右似月,續道:“六合清練,百神化密。急急如高上神霄大帝律令敕!”正是神霄派“天民十法”當中的“天民梳頭法”,他雖在十餘步外,但隻一握手,對面尼丘三人皆覺頭昏眼花,站定不能,齊齊向前跪倒!
……這一下,連李納拏在内,神霄派三人都是大驚。
要知他們三人正如方才張元空一般,總覺對方敢這般嚣張,必有所恃,對方無論如何舉重若輕的破解掉這手法術,甚至那怕是強勢還擊将張老狒轟退,三人都不會意外---包括張老狒,他适才出手時,也留了至少五分力應變---卻誰想,隻這般一擡手,對方便已跪了?!
一時間,李納拏全不覺欣喜,反而将警惕提起十分,細察左右,隻怕這其實是個陷阱,下一刻便會有大批敵人殺出。直到聽見一個極爲渾厚的聲音道:“且慢。”時,才覺放心下來,想到“總算來啦!”
說話這人形容高大,身上黑色道袍質地頗佳,隻是配上他那碧目紫髯,白膚高鼻,怎看都顯别扭。
“蜜多教師。”
尼丘等三人果然識得此人,紛紛開口招呼,此時張老狒法術未收,三人但能轉頸,無力起身,看着他們咬牙切齒卻又無能爲力的樣子,有人便已笑出聲來。
那黑衣道士皺起眉頭,看那人一眼,微一搖頭,立掌胸前,喃喃道:“此火,永不熄滅。”說着便見一條火線自指尖飚出,那人笑聲未停,已被火線貫入口中,頓時轉作慘叫!
這一下,立是嘩然大亂,李納拏眉頭一軒,劍已出鞘,道:“護着那商人!”謝白虎則閃身過去,将杜吉祥扯回自己這邊,張老狒也收了法術,凝神以待。
那道人看着他三個動作,也不阻止,隻是慢慢走到尼丘等三人身邊,注目一時,忽道:“……爲使阿胡拉.瑪茲達滿意,我今行此淨禮。”
“爲使阿胡拉.瑪茲達滿意,我今行此淨禮。”
自黑衣道人出現後,尼丘、艾斯等三人皆都現出狂熱表情,此刻更是恭恭敬敬低下頭來,低聲重複他的說話。
“爲了淨化吾身,爲了淨化吾靈。”
擡起手來,在空中虛虛的點戳着,随着他的動作,黃褐色的液體自指間出現,空氣中也開始散開酸馊的牛尿氣味。
液體滴落三人身上,卻如同濃酸或火焰一樣,頓時蝕破衣服,發出着滋滋的聲音,在皮肉上燒蝕出白色煙霧。但三人沒有任何痛苦之色,反而現出了一種怪異的狂喜。
“贊美吾主,願汝等在阿塔斯.貝喃中永生。”
“贊美吾主,吾等必将在阿塔斯.貝喃中永生。”
同聲重複中,滴落在三人身上的液體逐漸轉變爲白至幾乎透明的火焰,并迅速蔓延到全身。
“……邪魔外道!”
終于感到危機,李納拏手按劍柄,退後一步,厲聲喝道:“還不住手!”呼喝聲中,謝白虎等人驟然發難,劍光閃爍,一湧而上!
而幾乎與他們同時,黑衣道人狂笑着将手一揮,已完全被火焰吞沒的尼丘等三人同時暴起,卻是無視了謝、張兩個,直取李納拏,轉眼之間,已将李納拏推倒在地,牢牢壓制!
~~~~~~~~~~~~~~~~~~
慘叫之聲,此起彼伏。
倒不是說圍觀者們都有着“老吾老”的感人情懷,對正被推倒着的李納拏的痛苦感同身受,實在是……眼前的事情,太吓人了。
剛剛明明還是三個“人”,但現在,正壓制住李納拏的,卻是三頭身長超過九尺的怪物:頭生彎角,背有蝠翼,眼、口、耳、鼻處皆在噴濺火焰,黝黑的皮膚上纏繞着生了鏽的鐵鏈,無論怎麽看……也非人間之物!
驚呼聲中,張元空卻不爲所動,定定看着場中。
“李納拏……真不愧是靈霄派排名第一的真傳弟子!”
~~~~~~~~~~~~~~~~~~
用閃電般的突擊推倒了李納拏後,三頭怪物展示出了很明确的分工,尼丘把目标牢牢按住,艾斯在全力的撕咬捶打,凜東則迅速轉身,阻擋張老狒與謝白虎的支援。可兩人的反應卻很奇怪,居然是同時後退,顯然隻是想保護住身後的杜吉祥。
“天有九星,地有九宮。我有九竅,萬神相從。”
清亮的誦咒聲響起,終于有人能夠看清,雖然兩頭怪物拳腳交加,好象每一下都要把地面捶出一個大坑,但其實……他們的攻擊,似乎都落在了一層薄薄的光罩上?
“三屍伏滅,五藏流通。三田四支,動息守中。”
誦咒聲愈來愈響,那光罩也漸漸明顯,漸漸張大,兩頭怪物空自使盡力氣,卻就是捶不開打不破,反而被逼到要努力穩定身形。
“八卦龍虎,來侍我身。妖精鬼魅,萬邪不幹。”
天民臨外咒,神霄派天民十法中最強的守禦法術,已被李納拏練到精熟,盡管變起突然,他仍能在倉卒間捏訣發咒,護住周身要害,而此刻,當咒力已凝時,他更要發起反擊,爲方才那片刻的挫折雪恥!
“真官肅靜,邪夢不侵……急急如高上神霄消魔王律令敕!”
怒吼聲中,如雷電交,如狂風作,盡管圍觀人群已退至數十步外,仍覺面如刀割,而尼丘等三人首當其沖,頓時向後飛起,尚在半空中時,身體便已四分五裂!
翻身立起,李納拏盯着那黑衣道人,獰聲道:“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你。”
“那年林柳相争,湖上一戰,柳毅請來的那人……便是你!”
“太陽道士,久違哩!”
那黑衣道士端立不動—就好象沒看到尼丘三人已經死作遍地屍骸一樣---笑道:“本就是我。”
“太陽道士是我,密多教師還是我……吾乃穆護何祿,蒙蘇魯支大宗看重,現爲祆教傳法使。”
“李仙長,這三人有眼無珠,開罪貴派,這般結束也是自取……今日事便如此結過,可好?”
眼見穆護何祿轉身将去,李納拏倒是怔住,不禁道:“你們這是……”
穆護何祿并不回頭,笑道:“他三個雖然兇蠻,其實是來救人。那商人亵渎聖火,已是必死。若由他們及時攘治,再回我祆教總壇排除,或可避此神罰,但現在……”
擡頭看向天空,穆護何祿道:“夜深哩!‘英雄之時’已逝,祈禱之主的時間已然到來……神罰,已然無法規避了。”
說話間,穆護何祿漸漸遠去,而杜吉祥先是顯得懵懵懂懂,繼而現出喜色,正想開口說什麽時,卻忽地慘呼一聲,七竅之中,俱有白色的火焰迸射出來,轉眼間,整個人便燒作屍骨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