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州與袁州之間,雖然有着千餘裏的共同邊界,但這當中的絕大多數地方,都是連綿闊大的山脈,人迹罕至。一直以來,堂州與袁州間七成以上的人員、物資交流,都是通過一水一陸的兩處通道來完成的。
水路,自然就是四大水系之首的懷水,經懷水,入瓜都,再從瓜都周邊的無數水網官道轉運開去,這是開發多年,已然完整覆蓋了整個袁北的細密網絡。陸路,則是經由雲宵山脈中部的狹窄處入袁,山中天然形成的地峽,曲折百三十裏,雖然澗窄水急,不能行船,但兩側卻有九成以上是一年四季都能走大車的硬質地面,最窄處也逾百步。除了時不時有碎石從崖壁上崩落外,并沒有其它什麽明顯的問題。盡管這條道路的運力遠遜水道,但對于目标是袁中的商旅來說,這仍是最爲首選的方案。
……雲宵咽喉,便是鴻門。
堵塞在雲宵地峽出口處的,是袁州“三武名城”當中的“武明”,盡管袁中山多地少,土地貧瘠,卻有上等的好絲與好茶。而堂州所出的精品瓷器,也需要輸送往武榮等一連串吞吐天下的港口城市,轉換成沉甸甸的白銀與黃金。千百年來,無數商人就是經由這條地峽,輸來供往,硬生生的将這座最早隻是因商人們歇腳而形成的小鎮,經營成了東南地方最繁華的幾座城市之一。
金銀如海的貿易之利,想要分享的人自然極多,鴻門咽喉也因此被堵塞起來。位在地峽中部的這座關隘,在序列上完全不必接受兩州那怕是最高官員的管理,而是直屬帝京。這座要塞東西闊二百七十步,一直抵到崖壁之下,南北長九百三十步,各有高、厚、堅固的城牆與城門。建設起它的名義,是爲了控制這号稱“天下九塞”之一的要害之地。但誰都知道,關中長年駐紮的士兵最多時也隻有五百名,倒是各種長于計算,精通稅法,善于抄檢的專業工作人員們,最少的時候,也沒有低于過五百人。
長久以來,鴻門一直都是地峽兩側地方官員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尤其是近年,爲了保障帝京的收益,還特地降下旨意:在鴻門關中完稅的商人,可以得到憑證,以此來沖抵他們在離開地峽時還需要繳納的稅賦。這項政策簡直就是硬生生從地方身上剮肉,也理所當然遭到了極大的反彈,帝京花了近三個月的時間,用了整整四十一顆最高爲從二品的各級官吏的腦袋,才保證住了這一政策的勉強實施---也僅僅是實施,至于各種或明或暗,或兇狠或委婉的攻毀,就隻能裝聽不見了。
“好家夥,在這種地方還把城牆修到三丈多高……官家的錢花着果然爽啊。”
身上背着一個大包袱,張元津擡起頭,啧啧稱贊,卻隻說到一半便被張元空劈手打在後腦上。
“就你話多!”
離開龍虎山已近半月,三兄弟不騎馬,不坐車,就這樣憑着六隻鐵腳闆,終于即将離開堂州,進入袁州的地界,但以此番行程的全徑來講,也隻是将将走到過半。
并不是沒能力走得更快,也并不是消費不起更加舒适或快捷的選擇。三兄弟之所以會如最底層道士般苦行,泰半還是緣于張颠。
“爲師當年漫遊天下的時候,曾經去過武榮。而你們從來沒去過那地方。”
沉吟很久,張颠才作出了一個總結。
“……那個地方,是獨一無二的。在大夏的其它任何角落,你們都不可能見到那樣的地方。”
“所以,我希望你們路上不要走的太快,最好能夠一步一步的走過去。在鴻門,在武明,我都希望你們能夠停一停,細細的看,慢慢的走。”
“不要急着進入武榮。不然的話……”又想了一會,張颠卻用了一種很奇怪的說法。“你們……會迷路的。”
因爲這樣,三兄弟才會走到現在才剛剛到達鴻門,但一路也并非虛度,在出發前收集了能夠收集到的幾乎所有與武榮有關的資料,三兄弟路上細細研讀,析分整理,雖然不知道這能派上多大用場,但想來也不緻成爲無用之功。
“倒也奇怪啊……雲宵澗呢?”
在接近鴻門關後,一路上始終伴行的澗水也奇怪的失去了蹤影,簡直讓人覺得連荒山野水也要害怕這無上官威,但這個問題的問出,卻隻換來張無空的又一記打擊。
“看東西的時候完全不專心……所以鴻門關才要修在這裏啊。”
在地峽中的大多數地方,雲宵澗皆在地表上流淌,但少數地區,它會進入地下暗河,當年之所以選擇此地爲鴻門關的修建地點,這也是原因之一。
“前後七裏路内,雲宵澗隻在一處流出地面,也就是鴻門關内的泉池。”
邊給張元津介紹鴻門情況,張元和邊打量周圍情況:作爲重要的稅關所在,查驗工作的強度極大,盡管都是熟手,關前也仍然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隻不過,象三張兄弟這樣傻乎乎自己排着的倒是很少。多數都是商隊,隻留下少數幾人維持車隊,其餘的則散在兩邊,喝茶,說笑,又或者欣賞那些長年聚集于此的雜耍藝人們。
“這地方還真熱鬧啊……大哥你看,還有昆侖奴居然!”
早在出發之前,三人就已聽張颠說過,武榮作爲一個港口城市,常年有大量的夷人聚居,比例高過大夏的任何一個城市,而武明城内的夷人也不殊不爲少,但三人還是沒有想到,在還沒有進入袁州之前,就能見到如此之多的夷人。
鴻門關前,等待的車隊排成長龍,至數百步之多,而關門之外,大道兩側,經過多年以來的經營,如今足足有數十家店面,雜色百貨茶酒腳店皆備,又有諸般百藝,什麽吞劍吐火,耍蛇弄丸,拉琴唱曲,托幡踩缸,一應俱全,尋常些的城市,也沒這般熱鬧去處!
這些人物當中,更還混有許多夷人:有黑膚卷發的昆侖奴,也有白膚高鼻的色目人,有人裹着纏頭,穿着色彩鮮豔的外衣,也有人赤裸着黝黑的上身,坐在地上吹笛耍蛇。饒是三張兄弟也時常下山行走,見過許多世面,此時也不由得目炫神搖。
“……喲,這位小弟看着真眼生啊!”
隻覺眼前一花,香風撲鼻,等張元空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的肩頭已經被一隻白生生的胳膊繞上。
“第一次來吧……不要這麽害羞嘛,大姐姐可以幫你哦!”
“……你是誰啊!”
象是被火燒到一樣,張元空一下子跳到了幾步以外,對方倒也沒有再靠過來,隻是站在那裏,笑吟吟的看着他。
那是一個女人……一個色目女人。
有着在夏人當中極爲罕見的身高,這個女人居然可以平視七尺有餘的張元空。她皮膚白皙,有着淡綠色的眼睛和淺褐色的頭發,至于衣服,那似乎就是把幾十種顔色的布任意的撕碎再縫起來的半成品,花哨到刺眼……也暴露到刺眼。
“不知廉恥!”
憤憤的吐着唾沫,張元空不自覺的挪開視線,回避掉眼前那一抹耀眼的白膩,卻聽到對面傳來從愕然變作憤怒的反問。
“不知廉恥……混帳小子,你想到那裏去了!”
女人被兩名色目男子用力拉住,但她憤怒踢踹着的長腿還是給張元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于這憤怒的來源……
“明明是你自己說話太暧昧吧!”
自稱“卡門”的色目女子,顯然對鴻門關相當熟悉,甚至因此而找到了一份額外的收入。也就是代替那些在緩慢移動的隊伍中站到完全失去耐心的旅客們排隊,讓他們可以到路邊去休息一會。爲此,她除了能夠從旅客手中得到報酬外,也會從店老闆那裏拿到一點小錢。
“居然這都不知道……你們是新來的吧?”
傲慢的擡着下巴,卡門道:“小弟弟,這裏……可是完全不一樣的地方啊!”
“……你叫誰是小弟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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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吵到最後,卡門還是成功的把三張發展成爲了自己的客戶,隻不過,當她眨着那對綠幽幽的眼睛,笑吟吟的說:“謝謝三位大爺,從此就是恩主了,要多照應啊……”時,張元空還是沒能壓制住自己的失态。
“什麽叫恩主……你如果不懂一句話是什麽意思,就不要亂說啊!”
不管怎樣,花上一點點錢換來一會兒閑逛和幾口溫熱的茶水,還是很自在的,而在交流當中,三人也發現,此處的夷人居然幾乎都說得一口好官話。
“要不然,也沒本事在這裏掙錢嘛,不會說,說不好的也多的是,那些蕃人都擠在武榮啦。”一位頭發胡子都白了的老客商舒舒服服的靠在椅子上,邊讓人修腳,邊眯着眼與躺在邊上的張元和聊天。
“嗯,我們兄弟是從内地過來的,雖然以前也見過一些夷人,但從來沒見過這樣……”重複了幾句,似乎終是找不到恰當的表述方式,張元和最後隻是把手一揮,笑道:“這樣的地方啊。”
“這不算啥,你們也是要往武榮去是吧,到了那裏才叫開眼界呢……什麽顔色的娘們都有,夠勁的很!”
張元和躺在那裏享受,張元空四下走動,張元津卻那也沒去,呆在卡門身旁,問東問西。“哦,你本來住在一個大大的半島上,後來有個壞蘇丹帶了很多黑皮膚的人來搶錢搶女人,于是你就跑到港口,坐上了你看到的第一條船是吧……什麽叫蘇丹?”
張元津笑起來的時候,人畜無害,很有親和力,卡門顯然也是很熱情很外向的人,兩人聊的很是投機,不一會兒,張元津甚至連對方爲什麽叫這名字都問了出來。
“姐姐我本來不叫這名字啦……這是爲了記住一個仇人。”
據說,卡門本來應該叫卡妮,姓是塞菲爾,上頭還有兩位分别叫安妮和邦妮的姐姐。她們本來無憂無慮生活在幸福的大半島上,直到有一天,得罪了蘇丹的後宮總管。
“那是一位非常可怕的閹人……邪惡,狡詐,強大。”
總之,有一天,名叫“内.庫門”的後宮總管摧毀了卡.塞菲爾的家,一邊大笑着說“我就喜歡大姐姐這樣的類型”一邊抓走她的兩個姐姐,将她們鎖進了從此永遠出不來的後宮當中。而卡妮就此長大,開始流浪,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卡門,以警示自己不要忘記。
“除非有一天,兩個姐姐能夠出宮,我才會把名字改回來呢!”
“感人……感人!”
誇張的伸出大姆指,連連的搖晃着,張元津一邊贊歎,一邊向卡門告辭,開始晃晃悠悠的走向似乎已經看中了一把小刀的張元空。
“怎麽樣?”
“……應該隻是騙子而已,沒有其它背景。”
臉上仍然帶着那種天真的笑容,但壓低聲音說出的話語卻緩慢而又自信。
“我個人覺得,也許反而可茲利用……另外,建議大師兄你繼續象剛才一樣,裝成一個害羞又愛發怒的花癡。”
狠狠瞪了張元津一眼,張元空邊把手裏的小刀展示給他看,邊道:“元和呢,你怎麽看?”
“……我同意元津的看法。”
張元和一邊啧着嘴查看刀身上的鋼紋,一邊道:“我覺得我們甚至可以雇傭這個人作向導……一個很好的掩護,三個跑出來見世面的傻乎乎的小夥子。眼看就要被騙的分文不存。”
“……好。”
臉上現出得意的神色,把那據說是“镔鐵”的小刀用力的在一塊木頭上搪一下,然後珍重的收進腰裏,張元空滿足的笑着,低聲道:“元津你來,我配合……元和你進城後,去查看一下這邊有沒有神宵玉清萬壽宮……我剛才聽人提起,鴻門關中,也已經要供奉了。”
“什麽?這樣的地方也有?”
這次是真得驚訝了,張元津睜圓了眼睛,低聲道:“這些家夥想拍馬想瘋了嗎……”卻忽聽,蹄聲如雷!
“好馬。”
耳朵抽動一下,卻沒有轉身,張元空隻是微微的動了一下脖子,使自己的視線能夠掃向來路,但立刻,他的眼睛就眯了起來。
“……是神霄派的人。”
不動聲色,三人表現的和周圍其它人沒有任何不同,一邊說話,一邊走向隊伍中自己的位置。
“第二位上那個人是謝白虎……白虎道士,不過他應該不認得我。”
隻掃了一眼,卻已看清了數百步外如龍怒馬上的騎士相貌,張元空一邊慢慢走回隊伍中,一邊低聲的爲兩位師弟介紹着。
“最後面那個人,我看不太清,但最大可能是七葉……我聽說他就算在神霄派内,也沒幾個人待見,全靠阿奉白虎,才能苟延。”
“七葉……就是那個想當‘有道之士’的‘德士’?”
一說到這個名字,張元和張元津倒都知道,張元和還沉穩些,張元津卻頓時就忍不住諷刺出聲。
蓋如今皇帝崇道抑佛,已是前無古人,去年以來,他先是下令“僧徒如有歸心道門,願改作披戴爲道士者,許赴輔正亭陳訴,立賜度諜紫衣”,後來又下诏“禁士庶婦女辄入僧寺”,到年底時,幹脆正式下诏,稱佛本是道,世間原無佛名,“佛改号大覺金仙,餘爲仙人、大士、僧爲德士,易服飾、稱姓氏。寺爲宮、院爲觀。”一時間,也不知有多少佛門僧衆爲之痛哭流涕。
這道诏書降下後,最先作出反應的,就是佛門著名大德之一,律宗之長,七葉律師。他在上書中熱情洋溢的表示了對這道诏書的衷心支持與堅決擁護,并賦詩一首,說“從今方知化胡意,願辭黑衣作紫衣。”他以身作則,親自摘下了自己擔任住持的京中大寺“崇德院”的橫匾,改名神霄宮,兩萬畝佛田也被他一起獻爲道産。爲了表示對佛門的唾棄與不屑,他又賦詩多首,揭露佛門的醜惡一面,真可說是用盡了渾身解數。
不過,也許是因爲他用力太過的原因,反而幫助很多原本還沒有下定決心的僧衆下定了決心,要堅決守護自己的信仰……以及香火、廟産、佃戶和佃戶的老婆與女兒們。而在佛門内部,另一句據說是由淨土宗長者們作出的評語更是在廣爲流傳“沒什麽好意外的,真有人指望過七葉會有節操?你們忘了他是作什麽了的嗎……律師啊!”
就這樣,七葉的全力表演,反而換來了佛門的同仇敵忾,也激起了很多中立文官的義憤,最終,诏令被悄悄終止,而七葉大律師作爲這一輪宗教改革中唯一的成果,則由帝大中親口作出安排,從此變身爲七葉德士,成爲了神霄派的一員。“同元士。”
應該說,皇帝仍是相當厚道,這已是天下道衆可以企及的最高待遇了。元士、高士、大士、上士、良士、方士、居士、隐士、逸士、志士,這同樣是由帝大中一力推行的宗教改革的一部分。自四年前起,他就設計并最終在天下實行了這被儒門們怒罵的“道考”,一應規矩皆同科考,依成績分授十等士稱,祿同正五至九品,而考至元士者,更有機會參加殿試,若能在殿試中令帝大中滿意,從此便是天子門生,改稱“有道之士”,可授實官。而前大律師七葉德士一直以來糾纏的也就是這一條,既然是“同元士”,便該同樣得到入殿面試的機會,而若考的成績出色,更應該同樣被改稱爲“有道之士”和授以實官,不是嗎?
“我還記得……禮部孔大人那句回答,真是勁道啊!”
七葉的糾纏,最終是被禮部侍郎,朝中公認的正人君子孔英揚一語終結,“請德士稍安勿燥,隻要京中各家的如夫人都和夫人待遇一般了,在下便立刻向陛下請旨,允同元士和元士的待遇相同,您看……可好?!”
轉眼之間,七騎怒馬已飛馳關前。眼見關門并沒有要打開的意思,當先一人面現怒色,左手猛勒,胯下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
“吾乃神霄元士李納挐……速速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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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門關中,月上山頭。
近三丈的關牆确已很高,但被夾在皆高逾四十丈的山壁間,卻顯的如此微不足道,而這也構成了鴻門關的著名景色“天迷關”:當天色開始黯淡時,天空中隻能看到兩側對立着的山崖,隻有到了夜已相當深時,才能看到月亮從山峰的後面挪動出來,白天也是一樣,要到日上三竿時分,才能看到太陽出現空中。當年,雁門楊家曾有人遊曆至此,觀崖悟道,鼓掌高歌“天迷關,地迷戶,東龍白日西龍雨。”,從此自号“鐵崖道人”,更以槍入劍,創下一路“鐵崖槍劍”,至今仍被楊家列爲絕技。
“還沒有動工,但是,真得要設了。”
“元津,這……就是皇帝之力啊。”
低聲歎息着,張元和的目光有些閃爍,剛剛收集消息回來,他确認了本地即将修築一座新的神宵玉清萬壽宮,最快的話,入夏之前便可完工。
這同樣是神霄派取得的又一個重要勝利,就在今年,他們終于說服了皇帝相信自己是天上的神宵玉清王,于是降下旨意,要求各郡都要建立“神宵玉清萬壽宮”,并撥給至少兩千畝的土地作爲宮産。
旨意隻要求在郡一級的行政區域内建立,但自古以來,“迎合上意”便是升官的不二法門,各州各縣,聞風景從,鴻門關雖然從行政級别來說微末不堪,但關守卻以“本關乃帝京直領”爲理由,決定同樣修築。
兩人面前,是一片廢墟—-但三天前,這裏還是一座城隍廟---就在剛才,張元津還親眼看見一塊拆卸時掉下來的瓦片砸破了城隍老爺的腦袋。
“因爲地方不足嘛……所以關守大人決定直接使用城隍廟的地方,完了在萬壽宮裏給城隍留一席之地就行了。”
“城隍也是明正典封的國家正祀啊,這些人……真是。”
張元津感歎了一句,卻換來了張元和的冷笑。
“你都說了是‘國家正祀’……借‘國家’之力成神,那也就注定有在‘國家’之力前面潰逃的一天。”
“這就是皇帝啊……元津。”
再次喃喃的發出感歎,張元和道:“這就是皇帝之力,可以移山,可以填海,可以……封神。”
“面對九五之威,面對‘天子’……神,又算得了什麽呢?”
“你啊……總是想太多。”
不以爲然的聳聳肩,張元津表示說,天事歸天,人事歸人,這不是自古以來麽?
“自古以來嗎?不是吧。”
心情似乎不好,張元和的聲音中似乎都透着刻薄。“……至少,在‘絕地天通’之前,不是這樣吧?”
“絕地天通……那隻是神話嘛。咱們都知道,絕天地通的本質,其實就是當年以天子爲中心的軍事貴族們用暴力幹掉了把持祭祀權的祭司集團嘛,不外是爲‘權柄歸一’罷了。那有那麽多人間神肉身神。真有‘神’在人間的話……‘人力’,又憑什麽把他們清除出去?。”
“……難說。”
搖搖頭,不過也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張元和笑道:“要是大師兄在此,又得罵我們亵渎神明了。”
“所以師父才誇大師兄向道之心最堅嘛。”
說着,張元津又不禁擠眉弄眼,笑道:“大師兄就是大師兄啊,辛苦跑腿的事情都是咱們來作……他倒陪女人喝茶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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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的茶葉的确很好喝,不過這種我不喜歡啦……”
悠然自得的翹腿坐在小桌邊,卡門道:“有沒有‘鋼鐵的慈悲之神’?我比較喜歡喝那個啦。”
“慈,慈悲之神?”
看着面面相觑的張元空與茶博士,卡門不悅的皺起眉頭,道:“沒有麽……哦,可能是我沒說清楚,你們似乎也管那個叫‘憐憫的鋼之女神’?”
“……?”
……片刻後,茶博士沉默的回到櫃台中,沉默的拿來了别一種茶葉,沉默的展示給卡門後。而當她高興的點頭表示說“就是這個”時,張元空再也沒法忍耐,憤然拍案。
“我告訴你,那個不叫什麽鋼鐵女神……,那叫鐵觀音,鐵觀音啊!!”
不過,當然,除掉這樣的小插曲之外,雙方的交流,仍然可說是愉快而富成效,今天下午,隻用了很短的溝通,卡門就答應了張元空的雇傭,同意爲他們擔任向導,前往武榮。
“不過,醜話說在前面,我可是賣藝不賣身的哦。”
“本來就沒人想要買你啊!”
就這樣,一行三人變成了一行四人。入城之後,找到一家小客棧住下,張元和與張元津在城中收集信息,張元空則與卡門交流,準備再換一種視角,來了解一下“夷人”眼中的武榮。
“唔,那是一座好棒的城市啊……不過現在這日子啊,真是越來越辛苦了。害得大姐姐我也不得不跑出來,看看有沒有掙錢多一些的辦法。”
自稱來到大夏已是第三年,之前兩年都呆在武榮,,因爲聽說武明這邊錢會更好掙一些,卡門才跑來到了這裏。
“你的掙錢指得就是……替人排隊?”
“當然不是!”
憤然表示說,自己有很多的長處,比如精通好幾種夷語,也熟悉各種教門的忌諱,對那些想要作海貿的大夏商人來說,這都是很有用的。
“而且,跑江湖賣藝我也成啊,大姐姐我能歌善舞好不好。當年到處逃跑躲那個閹人的時候,我還跟兩個行吟詩人混過大半年呢。”
“哦?”
爲了證明自己的工作簡曆并非虛造,卡門憤憤的瞪着眼,一邊用手指在桌上按出節拍,一邊唱出了一支輕快的歌曲。
“……無論誰當家,總有油水可撈。街壘已空,但我們仍在!不管刮什麽風,總能聞到錢的味道。等到我們富比王侯,天主啊,咱們地獄裏再見!”
“……我說,你真得不是千門海外分舵的人嗎?!”
兩人低聲說笑,卻惹動了旁邊桌上,一個中年商人清清嗓子,道:“這小姑娘,擡頭三尺有神明,說話須小心些!”
“嗯?”
張元空見說話奇怪,便笑着從中打岔,攀談幾句,才知道這商人叫杜吉祥,剛從武榮回來。
“我告訴你,天主靈驗,真靈驗啊!”
講的唾沫星子飛濺,杜吉祥告訴張元空,自己前段時間身體不适,一直低熱不退。請了幾個大夫,但都沒看出頭緒。
“後來呢,是景教的和尚們施藥,說是天主佛點化,賜了一棵不死樹下來,隻要虔心禮拜……”
“等等,景教的和尚?”
愕然發問,張元空覺得,自己的确對夷教什麽的懂的不多,但“景教”和“和尚”這兩個詞連在一起,确乎是很違和的樣子。
“哦,這很正常啦,很多夏人都會犯這樣的錯誤啦。”
卡門倒是一聽就明白問題出在那裏,解釋說,景教在進入大夏之後,爲了更好的傳播,也主動作了一些變化。
“他們說什麽‘存須所以有外形,削頂所以無内情’,也就是‘留須不留頭’的意思,胡子留下,頭發剃光,所以被當成和尚很正常啦。”
“我覺得吧,‘留須不留頭’這五個字,你好象又用錯了……”
杜吉祥之後的經曆自然都想得到,他老婆報名拿号抽中簽後,分到了一顆不死樹的果實,服用之後,果然痊愈。
“然後呢,我就按他們的要求,去聽了一天的布道,好聽!”
翹起拇指,杜吉祥表示說,那些大景士們的想象力硬是豐富,比瓦兒行裏的先生講得還好聽。
“什麽當爹的睡自己女兒啊,當國王的睡将軍老婆啊,當客人的睡主人媳婦啊,……還有十八層地獄咧,我告訴你們,講的那叫一個栩栩如生!”
布道結束之後,杜吉祥也大爲心動,覺得這個天主佛不光能治病,似乎還有許多好處,那多拜一拜也無不可,于是就向其它景教徒請教,應該怎麽供養。
“你們看,你們看,這就是小老兒請的佛像。”
鄭重其事的打開包袱,杜吉祥取出一具木制神像—包袱皮還沒展開時,撲鼻的檀香之味便已冒出--張元空仔細端詳,見是一具座像,雕的确實栩栩如生,連頭上的三重光環也都一一雕出,剔透萬分,下擺處雕了一行字,乃是“常然真寂一無元真主阿羅诃欤東天太一上帝天主之像”,字體端整,黑大光圓,居然用得還是館閣體。
張元空是心中有事的,着意奉承了幾句,又刻意套問不死樹醫病之事,杜吉祥倒也是個愛說話的脾氣,問一說十,兩人談的漸漸入港,倒把卡門冷落在了一旁。
“杜吉祥?”
尖厲的聲音突然插入,打斷了兩人的說話,張元空愕然回頭,見三人一字排開,站在門口---皆是夷人。又見杜吉祥看向門口,臉上一樣是迷茫萬分,顯然不認識來人。
此時店内客人本就不多,被這樣一打攪,十個倒有六七個停下說話,看向門口。三人裏居中那個見狀,笑着拱了個四方揖,道:“諸位,諸位!小可尼丘,現在亦思巴奚軍中吃糧。這兩位是祆教的教友,這位杜客商在武榮時,曾經污了教中聖火,那兀市舶使傳下令來,教我三人請他回去商議,還請諸位行個方便。”他說話停下後,身側兩人也各拱手道:“在下艾斯。”“在下凜冬”便不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