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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無量莊嚴

(浮圖,謝謝。)

端坐于不知在何處的黑暗當中,誅宏眼中閃着複雜的光,緩緩“翻閱”着釋浮圖的記憶,當感覺到了釋浮圖是怎樣試圖還他一個“公平”時,他更是在心底深深歎息。

更無言。

靜靜的坐着,他在默默體驗,體驗釋浮圖的諸般感覺,體驗着他是怎樣憤怒、怎樣悲傷、怎樣沮喪和無奈,又是怎樣的終于将心情調節回一片寂靜,并開始思考釋自在那些說話當中是否“真得”存在佛祖的道理。

(嘿,胡說八道。)

與釋浮圖不同,誅宏根本不會被釋自在的說話打動,冷峻着在心中嘲笑,同時,他也在輕蔑着釋浮圖的苦惱以及選擇。

(因爲沒法決定如何取舍而将一切交由“佛祖”來判斷嗎?當不可回避時也隻會逃避,這就是浮圖你最大的弱點,的确你是想通過不傷害任何人的方法來解決問題,但,當那些人已背離佛祖的真理太遠,當連靠淨土的佛光也不能将他們改變時,除了給予這些在今生已沒有希望的愚者“慈悲”外,又還有什麽辦法呢?)

(除非,是和這所謂的“大多數人”走在一起,一起去背棄掉佛祖的真理吧?)

閉目存神,誅宏也知道,仍有着第三條道路存在,也正是釋浮圖所行的路,但,這卻也正是他所決不肯行的道路。

(要推行佛祖的大道豈可畏難,佛賜金剛神通,乃爲伏魔衛道,決非自絕自閉之道,若覺他們行的不對,便該代我去将他們制裁并繼續我的道路,若覺他們行的對,便該加入他們去張大他們的事業,所謂獨善其身,隻是弱者自守之道,豈是你我這樣身懷大任者當爲!)

但,雖有着這樣的态度,誅宏在片刻的調息之後,仍然還是重新将心情安靜下來,去細細的檢閱釋浮圖的記憶。

或者對絕大多數僧衆來說,并沒法分辨出關時的釋浮圖和重生後的釋浮圖有何區别,可對誅宏來說,卻能清楚的感到兩者的區别。

(那一天,他出現時…不,早在他出現之前,天空中已出現了異樣的感覺,一種佛祖的感覺,而之後的萬物回春乃至普天雨華也決非之前那些老家夥們搞的把戲…)

一直相信自己掌握的乃是最接近佛祖真義的“道理”,一直認爲自己是最接近佛祖的人,可,誅宏卻在釋浮圖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東西,一種令他沒法把握,又會忐忑不安的東西。

(雖然他并沒能領悟到“淨土”和“慈悲”的真正道理,可是,爲什麽,在他身上,卻有另外的感覺出現…不,不對,難道,會是三法印的真理?!)

所謂三法印,傳言乃是當年佛祖釋伽牟尼在雙樹下悟得的最終真理,即“諸行無常,諸佛無法,涅磐寂靜”,傳說中,能夠領悟到三法印真義的人,便可看破這萬相紅塵的一切本源,能夠洞悉到所有的真理,理解所有的神通,換言之,那幾乎便是由“人”而成爲“神”的開始。

(那一天,他并沒有刻意使行任何法術,那能夠這個樣子自自然然的修複每樣事物乃至将生命力散播開來,這正是“諸行無常”所蘊涵的意思…)

諸行無常,即萬物生死自有其時,生終有死,死啓新生,是生生不息之理,若能解此,戈壁大漠也可化爲良田,數九寒冬也能百花綻放。

(而之後,他看着我的眼神,不,他看向一切的态度,都和過去完全不同,他仍是浮圖,可又不再是浮圖,在他的身上,幾乎已感不到他“自己”的存在,這當然可能是因爲他在“逃避”時将“自我”封閉而至,但,一樣的,那不同樣也是“諸法無我”的道理麽?)

諸法無我,相信所謂“我”并不存在,要知今日之我老于昨日,此地之我異于彼方,面對“過去”、“現在”、“将來”的迷霧,根本沒法抽離出一個永恒不變的“我”,而能夠明白到這一點的人,便可以棄絕諸般苦惱,悟大自在。

(可是,如果他真能夠明白何謂“三法印”的話,爲什麽,最重要的“涅磐寂靜”,卻并沒在他的身上出現,不,就算是“諸法無我”,他的感覺也并不完全,仍然還有着太重的痕迹…)

涅磐寂靜,三法印的最終真理,也是佛門理論中的最終真理,能夠到達這裏的人,即可棄絕一切業障,獲大智慧,前往“彼岸”,也即是唯有諸佛所能前往之地。

(如果這真得是三法印的話,浮圖你到底是如何達成?又爲何不能全功?答案…你必須給我一個答案…)

不知爲何,釋浮圖的記憶在他“圓寂”後便告終結,任誅宏如何努力,也隻能感受到一些“黑暗”及“寒冷”的東西,卻沒有任何清楚可讀的細節。

(是了,在那時,你已将自身六感全數截斷,連自己身體的生機也都滅絕,所有,也就幾乎沒有什麽東西被你的身體記錄下來…可是,我還是必須弄清楚,即使,要冒上和你一樣的危險!)

将自己的心地完全放松,誅宏再度努力,忘記一切,隻餘下一點清明,去試着弄清在釋浮圖“死後”到底發生了什麽。這一次,他更做出之前從未有過的事情:除封閉“感覺”外,他連自己“身體”的一切機能也都關閉,口鼻不再呼吸,心髒不再躍動,甚至,連自己是“誅宏”也都忘掉。

(從現在起,我就是你,就是釋浮圖,做和你一樣的事情,但我卻不是爲了“求死”,而是要繼續追求佛祖的真理…)

這樣的行爲極其冒險,因爲本身的一切“感覺”及“反應”都被封閉,誅宏此刻便與活死人無異,而因爲他已刻意連“自己是誰”也都忘記,故也沒法任意憑籍自己的意志醒來,就等于說:除非他能夠在釋浮圖的記憶中找到足夠有用的東西并得到刺激來使自己覺醒,他便有就此永遠沉睡的危險。

(佛祖啊,請保佑我吧…)

默默的向世尊做出最後的祈告後,誅宏,陷入沉睡。

(黑暗,寒冷…這樣的感覺,很難受,很難受啊…)

(我,我爲何在這裏,爲何會這樣了?)

緩緩張開眼睛,釋浮圖(誅宏)向周圍看去,是熟悉的私壁,正是自己在蓮音寺中打坐的地方,但,卻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其一,是自己竟然浮在空中,其二,是當向下看去時,竟然能夠看到另一個“自己”正在默默盤坐。

(對了,因爲心死,因爲不想合作但也不想對抗,所以我主動封閉了我所有的生機,希望将這一切委決給佛祖…就是說,我已經死了。)

一念心動,釋浮圖忽然發現,自己正在緩緩上升,象一縷煙一樣,自己無聲無息的自屋頂滲出,很快已升到了能夠附視整個蓮音寺的地方。

此刻,晨輝已盛,自東邊的天宇照過來,被雲層折射,現出美麗的金紅色光輝,似巨大無朋的錦繡攤開在空中,第一次從這種角度欣賞到這樣的天地壯色,釋浮圖一時失神,渾沒注意到腳下,蓮音寺中的僧人們已開始發現到異樣,已開始狂亂而無奈的奔跑。

但,釋浮圖并未停止,仍在上升。

(沒有見着接引的佛祖,那麽說,現在的我,真得是走在錯誤的道路上,真得沒有得到佛祖的承認…)

因爲這樣的認識而心情沉重,釋浮圖一時間再無心觀察周圍異樣,陷入了内省當中。

一天,兩天…也不知内省了多久,也不知飛升了多久,釋浮圖一直在緩緩上升,直到某一瞬,他突然驚醒過來,因爲一些熟悉的感覺,那是誅宏正在地面上展開殺戮,那種瘋狂和恐怖混和在一起,終于令釋浮圖從内省中醒來

放眼四望,他發現自己竟已飛升到了不知多高的地方:周圍已連“白雲”也不複可見,“光明”也在減弱,在地面時從未想象過的強風在身前身後肆意的穿行着,時不時會出現能夠蔓延十數裏的巨大電弧以及能夠摧毀整座山頭的狂暴雷震,和這些東西比起來,所謂“人”以及人的“喜怒哀樂”簡直就是渺小到可笑的東西。

(這,這是那裏,下面又怎麽樣了?)

努力的想要知道發生了什麽,可似乎已經飛升得太高,釋浮圖已沒法再看到地面上到底在發生着什麽,就是那些微弱之極的感覺也在數記雷暴吼叫過之後便被徹底斷絕,再沒法掌握。

(這裏,難道是十八獄羅?可是,爲何從來沒聽說過會是這樣?)

迷茫中,釋浮圖繼續向上飛升,過程中,周圍的一切始終都在不停變化,卻沒有出現過任何活物。

如癡如醉,釋浮圖見到了無數他之前甚至沒可能“想象”出來的東西,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巨大”,如果能夠被引到地面的話,即使一丁點兒的威力也會造成難以想象的後果。

(這,這都是什麽?難道是佛祖的慈悲,将這些東西遠置在離開我等的地方?或是因爲我們的愚鈍還不能理解這一切,所以佛祖從來沒有向我們揭示過這些的存在?)

迷茫中,釋浮圖上飛升,又過了很久,不知有多久,他的上升才終于停止。

(到…了嗎?)

緩緩的圍着頭,釋浮圖向周圍查看着:這是沒法形容的地方,靜寂得如同死界,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是靜止的,沒有任何生命,向任何一個方向看出去,都隻能見到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當中,有點點的火光閃動,是一個一個的火球,不知憑着什麽樣的力量被鑲嵌在這黑暗當中,靜靜的燃燒着。

黑暗,虛空…沒有任何憑籍的世界,卻似乎一切都自得其所:所有的火球都靜靜的停留在自己的地方,沒有要向下方墜落的意思。

(難道說,這裏就是三十三天的終天,還是說,是佛祖沒有告訴我們的,存在于三十三天外的世界?)

感覺自己一直在“飛升”,釋浮圖調整一下角度,向“下方”看去,卻隻能見着細小之極的火光,隻有周圍這些火球的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之的大小,在隐隐約約的閃爍着。

(已經來到了這樣遠的地方嗎…但,這就等于說?!)

突然明白過來,誅宏想到了那個可怕的結論:如果,自己需努力才能看到的那隐約火光就是自己所生存其中的“世界”,那周圍這些看上去似乎完全相同的火光又代表着什麽?

(難道說,每一點火光,都是一個“世界”,一個可能比我們還要大過“百倍”甚至“千倍”的世界?)

(所謂八百萬佛土,難道就是這個樣子嗎?)

念頭至此,釋浮圖隻覺心中大恸,又甚感空落。

蟻居洞中,一瞬得識群山,河伯傲黃,突然奔流入海,誠如是也。

一時間,釋浮圖隻覺心中空空蕩蕩,隻覺得自己此前所爲之奮鬥,所爲之努力的一切都是如此可笑,如之的不值一道,心中空空蕩蕩的,忽然好象悟出了很多東西,卻又好象一下子失掉了很多東西。

可,在所有這些之上,卻仍有甩之不去的東西,在他的心中萦繞:那是一種愧疚,一種強烈的愧疚,對道宏的愧疚,因爲面對他的實幹,自己一事無成,更還“背棄”于他。

沉緬于失落與愧疚當中,置身這巨大無垠的空間,釋浮圖隻覺千萬種念頭如野馬奔騰,馳騁心頭,紛亂不堪,心中愈亂,漸漸竟又失去知覺,再注意不到周圍,隻是閉着眼,張着手,僵僵的懸浮在那裏。

也不知過了多久,釋浮圖的眼睛霍然張開!

之後,有無聲的佛号,不籍任何借力,穿過這黑暗而龐大的空間,竟可将所有這些火光一齊震動。

“佛渡衆生,唯慈悲意耳…”

(佛渡衆生,唯慈悲意耳…)

不知已醒了多久,誅宏卻始終僵僵的坐着,神色愣愣的,身上僧袍盡碎,額上背上皆汗津津的。

終于,他緩緩立起,深深呼吸數口,将手又複在身後,眼中已放着強硬而堅定的光。

(有緣得窺天外佛土,浮圖你卻仍然沒能真正明白何謂佛祖的慈悲,入寶山而空回,可惜,真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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