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天人五衰

帝光統二十年,二月十九。

靈台山,蓮音寺,斜月湖前。

雖然今天是觀世音菩薩的誕辰,可,全寺上下卻沒一個人有慶祝這日子的心情,走遍蓮音寺中的任何一個角落,都隻能看到張惶,看到恐懼。

因爲,每個人都知道,“魔彌陀”要來了!

正月初一,在萬餘向拜舍利塔的信衆前面,自稱爲“誅宏”的赤瞳僧人出現,以人身根本沒法想象的恐怖手段将法相三論兩宗的主要僧徒誅殺殆盡,那現場,根本就可以稱作是“人間地獄”,而這還不夠,面對着衆多因恐懼而不能動彈的信徒,他居然在身外幻現出巨大的如來形象若舍利塔般大小,生生将整座佛塔擊碎,更用紅蓮火焰将其燒成無存,之後,宣布說現在的一切佛法都是錯妄,隻有阿彌陀佛才代表着唯一的真理,才能夠将苦難衆生引導至極樂淨土,強迫所有信徒同時念誦“阿彌陀佛”的名号百次之後,他方才滿意,大笑而去。

正月初六,定光古佛聖誕日,誅宏造訪律宗名刹覺迷寺“問法求道”,那結果,是自玄統以下的三百僧衆皆告殒命,千年古刹化作一片火海,當日,有人曾從遠方看見寺内有十丈高下的修羅惡鬼在寺内走動破壞,但,因爲那人在講述這些事情時已因驚駭而瘋癫過去,就沒法從中得出來更清楚的資料。

正月十五,上元節,誅宏到訪三論宗本寺普救寺“論法”,将當初未往洪恩寺的三論宗主力盡數“超渡”,并在現場留下以碎骨血肉寫成的“大光明”三字。

二月十五,佛祖涅磐日,誅宏果然如約往臨天台宗本院,大光明寺,早有準備的天台宗除了将全部精英集中外,也向其它各宗求援并邀請了數百名佛門以外的好手相援。

結果,那便是第一次有人從誅宏的手下逃生,可卻隻限于那些佛門之外的江湖人士,并且,他們每一個也明白,能夠活下來,隻是因爲誅宏的“意願”。

根據這些人的描述:誅宏出現之初并沒有什麽異樣,更沒有什麽“朱紅眼瞳”,面對如臨大敵的僧衆,他根本沒有要動武的意思,隻是和和氣氣的說佛論道,并且,其态度也是相當認真,雖然感覺上所引所申并非佛理,但被他口綻蓮花,說得全然無懈可擊,滿寺數百僧人盡管都覺他說得不對,卻是一句不能相駁。

說罷佛理,誅宏合什參拜,問諸僧之願,而結果,當然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站出來認同他的見解,似乎對此早有準備,他隻是輕聲歎息,請諸人“觀摩一番,再做主意”。

九成以上不通佛理,那些江湖人士并不懂得該怎麽稱呼那由誅宏“制造”出來的世界,隻是将之形容爲一個“漂亮”、“好看”、“好多水好多蓮花”的地方,但透過一些細節的描述,向他們詢問的那些僧人卻依稀能夠猜測出那到底是什麽。

隻是,美麗的佛境并沒能收到效果,木葉更是直斥其“玩弄幻術,妄解佛道”令他自行離去,覓地思過,不要再增罪孽。

“結果,地獄就突然出現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半數以上的人都還外于驚撅姿态當中,極爲敏感,一點兒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們驚叫着縮成一團,其中嚴重一些的甚至還會掙紮着翻起身來,對着空氣砰砰的磕頭,嘴裏說着一些含含糊糊的話,好象在求饒一樣。

據說,那時候,誅宏臉色忽然沉下,身上散發出奇怪的氣勢,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的眼睛,真得變了,變成紅色,好象還在向外面滴着血…”

變做赤瞳的誅宏并沒有任何動作,仍隻是喃喃誦經,卻是沒有人聽過的經文,而當這些經文流散到空氣中時,可怕的事情便開始不斷出現。

碧水化作黑血,白蓮燒作火焰,刀劍橫飛,烙紅的鐵鏈在空中任意流動,同時,更有巨大的修羅鬼王,持着各種巨大兵刃出現,将僧衆們一一砍殺。

在這過程中,一直都有人試圖直接攻擊誅宏,認定這應該可以把所有的幻境解除,可,越靠近他,壓力也就越大,雖然現場也不乏有第七級力量甚至是第八級力量的強手,但,當最終誅宏的身前甚至出現了端坐如山的大暗如來形狀時,便沒有任何人能夠再進一步。

摧枯拉朽,不到一個時辰,所有的抵抗都被擊得粉碎,現場化成血海,比任何絕獄更爲可怖,但,當一切結束的時候,那些江湖人士卻發現,雖然所有的佛門弟子都死傷殆盡,自己竟然并無損傷。

癱倒在血肉碎片當中,那些人已連“動一動”的力氣也都失去,隻能眼睜睜看着誅宏重又幻變出巨大的白蓮,飄然而上—此時的他,雙眼已又恢複到正常的顔色。

以極爲悅耳的聲音,誅宏宣布說十八地獄隻爲執迷不悟者而設,江湖人士們雖然愚鈍,卻到底未曾誤入那些僞佛歧門,所以尚有一次機會,但凡事可一不可再,如果在已經認識到了何謂“真佛之力”的情況還要與佛祖爲敵,便遲早要堕入地獄苦海,永不超生。

随後,用了個多時辰,誅宏爲衆人細細解說了一遍《阿彌陀經》,在這些刀頭飲血的漢子而言,可能還是第一次,會如此認真,而又如此戰戰兢兢的聽經。

經文講畢,誅宏也即不見,當最大膽的人首先擡起頭時,适才被誅宏踩在腳下的白蓮已經化做濃黑色的液體,在地上淌成了兩個大字:

蓮音!

…所以,現在,蓮音寺全寺上下才會如臨大敵,在戰戰兢兢的等待着。

而且,不僅是禅宗。

正等候在山下的,還有華嚴宗甯輪天以及華嚴宗的四大地論師:法朗、智辯、慧勇、慧布和慧遠,慧藏,僧休,寶鎮,洪遵,昙遷等“六大德”;還有淨土三師:少康、慧遠、慈憫以及行策、智旭、印光、承遠、法照…這些平日裏各據名寺,連少康等人的說話也不怎麽聽從的名僧,甚至,連僻處西域的密宗也遣來了“六賢門者”當中的西門語自在、北門那若、中央寶金剛和智吉祥友四人助戰,至于天台、律、三論、法相諸宗的殘餘弟子更是全部集中到了這裏。

用一種堅決和同仇敵忾的眼神,他們盯着山下,等待着。

“近一千年來…不,自當年佛祖金身感帝西來起,佛門便從沒有這樣的統一過吧?”

喃喃的,甯輪天抒發着他的感想,身旁,是面容淡定,似沒有任何心事的釋自在,聽到甯輪天的說話,他苦苦一笑。

“統一,這不正是他們兩個一直都想作成的事情嗎?隻是,沒想到,卻在這樣的情況下達成,嘿…”

面對釋自在意義難名的苦笑,身長一丈,赤着左臂的寶金剛蹙眉道:“魔長道消,釋師父有什麽好笑的?”他乃是金州異族之人,目深發卷,身材高大,夏語也說得甚爲生硬,釋自在甯輪天雖都善辯,一時倒還真不知如何答,幸好一旁的吉祥友已笑道:“寶金剛你又不明白夏話,亂說什麽?”又向釋自在欠身道:“釋師莫怪。”兩人忙都回禮。吉祥友卻又笑道:“但我卻一直聽說,這誅宏其實就是當初的淨土宗的白蓮道宏,可是…法相宗的師父們不是早就說他死過了麽?”她夏話說得極熟,卻是一般不易回答,兩人都一時語塞,心下微怒,想道:“密宗這明明是趁機來逞威啦?”

這吉祥友乃是女尼,據說已四十有餘,但看上去不過雙十年紀,看上去體格眉目甚爲風流,倒沒有多少僧門味道,見兩人合掌不答,輕輕一笑,正要向少康開口,一直默默不語的那若忽沉聲道:“來啦!”衆皆一驚,便都覺着有些異樣感覺,不一時,果見一襲白衣出現在山道上面,卻不正是誅宏?

無視于眼前正嚴陣以待的數千僧衆,誅宏從容前行,直到據僧衆不足五十步時,方合什站住,道:“諸法子,有禮了。”

此時場中寂靜無聲,幾千雙眼睛皆投射在他身上,将他看得清清楚楚:根本便與道宏一般無二,卻爲甚麽要自稱誅宏?又是如何習成這等可怖法術?

啞口一時,釋自在終覺不妥,咳嗽一聲,邁前一步,道:“道宏,你到底想幹什麽?”那是仍不相信他是什麽誅宏。

用一種狂熱的眼光看了一下釋自在,誅宏淡淡道:“吾乃誅宏,釋師錯了。”

又道:“吾來論佛,說真佛之法與諸法子知道。”

釋自在鎮定一下心神,沉聲道:“胡說八道,佛門正宗皆在此處,又那來什麽真佛之法?”也不等他再回口,已厲聲道:“還不伏誅!”

曾詳細調查過之前的事情,各宗長者早有計議:決心先發制人,根本不與他講經辯法,合衆人之力,直接将之擒下。此刻,一聽釋自在說話,早有準備的各宗高手即同時發難!

“師子奮迅三昧,佛力廣大,佛門洞開!”

首先發難的是華嚴宗,四大地論師閃電般移至誅宏四角,一齊捏出法印,同時誦咒,空氣中立有梵唱重重,徑入腦中,便見空氣中一陣顫抖,奇詭的景象已在誅宏各方出現。

說具體些,是似乎突然在虛空當中出現了四扇皆掩着的大門,将誅宏圍在當中,四門又各自不同:正前一門中間金光流溢,華貴難以言狀,左右兩門各有巨大法印形狀在門中虛虛盤旋,門内朦朦胧胧,似有萬千世界飛舞不定,使人把握不着,身後一門則最細小,門内風聲卻最是急勁,尖厲異常,吸力也是奇大:将地上土石也都扯走,也奇怪,一入那門,立刻就不見了。

隻聞得劄劄聲響,那四扇大門都明顯正在緩緩打開,與之相應,法朗等四人額上都已滲然有汗,神色皆極緊張。

(萬般皆備其中的“同時具足相應門”,據說可以導向八百萬無涯佛土的“秘密隐顯俱成門”和“微細相容安立門”,以及能解一切愛憎因果的“托事顯法生解門”,一下子将“十玄法門”打開四扇,華嚴宗的實力真是了不起,可是,這卻需要時間來完成的…)

識貨的僧衆都在默默贊歎時,誅宏似也曉得厲害,動了一下身子,似有意先行将四人擊破,怎奈,方欲動時,華嚴宗僧衆當中又有六人躍出,正是慧遠、僧休等“華嚴宗六大德”,他們的力量稍遜于法朗等人,不敢近前,隻到離誅宏十來步地方便止住腳步,同發一聲喝,各各合十運功,身前立各有白光浮現,形狀卻都不同:

(這個,是“六度無極”,六人分使,想幹什麽…)

所謂“六度無極”乃是華嚴宗的基本功之一,乃以忍辱、精進等法精修守攻覺識等能,計六式,是爲“忍辱守無極、精進攻無極、布施力無極、禅定覺無極、持戒識無極、般若心無極”,大多數僧都識得,如今見六人分使六式,皆極爲認真,都覺奇怪,又見誅宏已經發難,竟然不是如傳言般召喚出諸般幻境破敵,而是搶身而起,直接攻向正在努力打開“同時具足相應門”的法朗!

“呔!”

在眼看就要擊中法朗的一瞬,忽有半透明的乳白色光華閃過,硬生生砸在誅宏腕上,把他的一拳截斷,跟着更有腿影艟艟,漫天而來,居然逼得誅宏連退五步,竟又回到先前位置上。

變起突然,諸僧皆是又驚又喜,不知從那裏來了如此高手,隻有釋自在等人看得清楚,暗暗稱贊。

誅宏被逼回中内,卻沒有更多動作,隻是背着手,冷笑不已,此時衆人也已看得清楚:那“人”居然連面目也無,隻是影影綽綽的一個白色影子,正擺出個架勢,向着誅宏。

隻掃了一眼,釋自在的目光已投向慧遠等人,見六人皆僵坐于地若槁木一般,動也不動,暗歎一聲,好生欽服。

此時場中已鬥起,誅宏數度搶攻,卻都被那白影以更快的速度和更強的力量逼回原地,幾番耽誤中,那四扇大門已開至一半了。

(六人合力,分造心、力、識、覺、攻、守,塑此“無極羅漢”,等于是六人合身一體來與道宏這厮纏鬥,爲法朗他們赢得時間将十玄法門完全打開,華嚴宗打得好主意…)

心中陰晴不定,少康不覺看向甯輪天,見他面無表情隻是觀戰,心下不覺暗恨,卻又無可奈何。

佛門八宗當中,向以華嚴淨土兩宗最強,如華嚴宗四大地論師皆有第八級修爲,甯輪天更曾一度被目爲中原佛門第一高手,而淨土宗雖然少康等三人力量不若甯輪天,但分散于各地的名僧如行策、智旭等人卻皆有過人實力,已至第八級修爲者竟有十數之多,潛力其實還在華嚴宗之上,兩宗一向明争暗鬥,互不服氣,又都不大瞧得起法相天台等宗,今次少康見華嚴宗竟似是早有準備,處心積慮的要獨自鎮伏誅宏,心下頓時不悅。

(尊者以爲如何?)

同樣是在袖手觀戰,吉祥友卻懶得理會華嚴淨土宗間有什麽糾葛,看一眼正在凝神觀戰的那若,想要知道他的判斷。

(…要下結論還太早。)

與歡欣鼓舞的各宗弟子不同,這身高不足五尺,卻據說已經壽延百歲的老僧“那若”始終保持着冷靜。

(這般打法,每人窮盡精力隻需保證一技,或攻或守,或力或心,效率更增,雖然是六人合力,事實上還更可增益五成,堪稱無懈可擊的戰法,但是,還是有一個問題…)

六人合手,發揮出的力量幾相當于十人之力,但,若果對手本就有着十倍于他們的戰力呢?

再遊鬥數合,見那四扇大門已打開至八成,誅宏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兇光,怪吼一聲,身上衣服蓦地震得粉碎,也不理那“白影”正将雙拳掃向自己腰間,雙手合握,向着那白影重重轟下,隻聽霹靂也似一聲巨響,那白影竟被生生擊成齑粉!

白影一毀,“六大德”同時身子劇震,吐血踣倒,誅宏狂笑一聲,兇态畢現,而此時,四扇大門皆已開至九成!

電光火石當中,釋自在忽地飛身掠出,隻見他右手上寒光閃爍,已握了一把百煉戒刀,更不打話,直取誅宏右肩而下!

卻隻是斬過了空氣。

如鬼魅般一閃,誅宏左手抹、右手抓,竟一把便将這禅宗僧王擒住,五指用力,抓得釋自在骨髂喀喀有聲,一邊觑着釋自在強自忍痛的表情,一邊冷笑道:“找死!”

咬牙苦忍,釋自在臉上卻也有真心笑意流露,嘶聲道:“我是該死,當初爲了成就浮圖而設計你的主意,我有很大責任,所以,便應該給你一個公平…”忽地厲聲道:“各位,還不下手!”

猛然一驚,誅宏急擡起頭時,卻見周圍竟又大不一樣,金紫流溢,白黑光縱,在被釋自在耽誤的這一點時間内,那四扇法門,竟然已幾乎要打開了!

這一驚非同小可,誅宏怪嘯一聲,欲将釋自在強行摔開,卻被他蓦地震開手臂,左手反卷上來,倒将他死死扣住。

怎說也好,釋自在畢竟乃是有着第八級中流力量的一宗之長,誅宏再強,又怎能随心所欲的一招制敵?以一臂爲代價,釋自在赢得接近他的機會,而現在,當噬肢詐敗的老獅驟然發難的時候,便一定要對手付出足夠的代價!

“自在師兄!”

“釋師!”

因輩份不同而有不同的稱呼,四大地論師此刻卻有着同樣的心情,流淚激呼,四人八手同時用力推開,隻聽得空中霹靂連連,似十萬天車一并推出,又似是風司雷部待要行威人間,耀眼強光閃過,巨大而聖潔的形象紛紛湧出,那四扇法門,終于完全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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