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如是我聞

‘稱名念佛才是唯一的易行道,要想令佛光普及衆生,唯我淨土可行!‘

‘淨土宗但知念珠拈碎,木魚擊穿,那有我禅宗靈珠一透,顧悟禅機之妙!‘

‘小乘佛法唯渡已身,豈若我大乘佛法,能拔滞魂于幽域,救善民于刀兵?‘

‘...‘

争論聲,不停的自殿門中流淌出來,在空氣中回蕩着,翻轉着.久久不散.與周圍的環境...實在是非常的不和諧.

這裏,是東林寺,整個大夏國土上地位最爲崇高的三大名寺之一,代表當今天下佛門八大宗派的頂尖人物們正在這裏會議.

淨土,華嚴,天台,法相,三論,律,禅,密.一向有着種種分歧,相互的指責攻诘甚至還比與道門的辯難更爲激烈的八大宗門,會這樣坐在一起,真得是罕見之極的事情,若非是第三日上的‘意外‘,這次會議本已注定要以正面形象留于史冊,并帶着‘巍然大觀,群賢畢至,震聾發聩‘等等形容被後人追懷.

會議的目的,是求存.

縱不甘心和不願承認也好,近五十年來,整個佛門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不唯漸漸被糾纏數千年的老對手道家抛開,便連源于異域的摩尼光明教和景教也在很多地方攻城掠地,圈走了大片信徒.

信徒的流失,便意味着善款的流失,更意味着可怕的将來,就這樣,對‘生存‘的恐懼,終于令這些平日各居一方,眼高于頂的長老們放下身段,放下舊怨,來聚集在一起會議,想要讨論出一個‘方案‘,一個可以重振佛家影響,可以重新将信徒吸引回佛門參拜的‘方案‘.

良好的願望,但,正如在曆史上反複發生過的無數次一樣,縱在大廈将傾時,鼠目寸光者也永遠存在,在讨論着如何能從‘敵方‘取回更多利益的同時,他們也絕對不會将任何利益放棄給自己的‘友方‘.

會議的主旨,隻勉強維持了一個上午,到諸僧用過午齋之後,律宗的代表便迫不及待的發難,當着天下僧門之面,指控天台宗在律宗的傳統屬地中‘勾引民衆,侵奪寺産‘的事情,而天台宗的代表自然不會客氣,反唇相譏,很快的,這争論便将多數代表都卷入其中,在主事人想要将氣氛帶回正軌之前,整個會議已演變成了各宗僧人的高聲對罵和相互駁斥,亂成一團.

而現在,已是會議的第三天了.

...若是現在的情況被外人知道的話,佛門本已搖搖欲墜的聲譽,便一發的保不住了.

(佛門,已經堕落了...)

在心底輕歎着,釋浮圖并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說話.

釋浮圖今年三十二歲,出身禅宗,是一名相當沉靜的僧人,雖然他的年齡是整個大殿中中最爲年輕的三人之一,可,他卻擁有着連很多清修數十年的老僧也沒有的安甯與澄定.

自記事起,釋浮圖他便是如此,不愠不怒,無欲無争,舉凡佛門弟子,見之無不稱奇,曰有慧根,而在他投身佛門之後,修法之速,精進之勇,更是将這一點完全證明.

大殿外面的廣場上,數百名普通僧人依教門分開,靜靜坐着,烈日當空勁照,他們卻都恍若不覺,隻是喃喃的不住誦經.

再向外,坐在廣場下面的,是群還未真正受戒的小沙彌,大者十來歲,小者七八歲,卻就活潑了許多,雖也做張做喬的分片端坐,卻沒幾個認真念經的,相互間擠目弄眼,勾手爲戲,更有許多坐得近的,借着喃喃誦經聲爲掩,在那裏竊竊私語個不停,隻不敢大聲喧嘩而已.

‘百道,我好累啊,太陽這般毒,就不能讓我們換個地方坐麽?“

低聲抱怨的小沙彌模樣隻有十歲上下,長得甚爲結實,也是坐像最差的一個,雖還勉強打着坐,一支手卻早支在了地上,另一隻手拈了根草莖,劃啊劃的,在戲弄一隻螞蟻玩.

‘十方.‘

語氣微帶責難,坐在十方身邊的小沙彌‘百道‘卻還是動了一下,将十方不動聲色的又向樹蔭中擠了一點.自己的坐姿卻一發的嚴正起來.

與十方相比,百道的模樣要清秀許多,隻八九歲大小的他,雙腿盤,雙手環,背挺腰直,是衆多小沙彌中坐姿最好的一個,偏生又坐在十方身側,看上去實是好生紮眼.

‘唉...‘

翻翻白眼,歎了口氣,十方似是感到甚爲無趣,将手中草莖丢開,也坐起禅來.隻他卻實不是個清淨性子,隻坐了短短一會,早又睜開眼睛,小聲道:“百道,百道?”

‘唔?‘

‘師叔,都第三天了,師叔怎地還沒來看我們?‘

‘喂,你們說什麽?誰要來?‘

兩人的私語中,忽地有第三個聲音插入,兩人均吓了一跳,百道性子甚定,還掌得住坐姿,十方卻是轉過身去,氣哼哼的道:‘公達,下次說話時可不可以先咳嗽一聲,很吓人的.“

名爲‘公達‘的小童也是八九歲上下,卻未落發,在一群亮光光的秃頭當中看上去甚是奇怪.佛衣上的标志與身屬淨土宗的兩人不同,竟是華嚴宗的.

原來這“公達”本姓爲荀,出身乃是民間富戶,自幼體弱,父母遂聽僧人之言,将之寄養入寺,卻爲是獨子,不忍放他出家,隻教他挂個名,算是俗家弟子,諸戒皆從,隻不落發,不取法名而已.這一次能夠與會卻是因爲他父母聽說這次會議着實了得,有許多的高僧大德在,指望讓他開開眼界,最好能沾沾福氣,于是厚賂華嚴宗内主事之人,遂以成行.

小兒生性無不好頑,三人初至東林第一天便已相識,雖本陌路,卻十分相得,又都是赤子心性,也不理什麽宗派之别,竟就結交起來,本來華嚴宗爲大乘中堅,淨土宗系小乘魁首,關系十分不睦,但這次會議極是緊要,衆家僧長心系大殿之内,卻也懶得管束他們.

所謂‘萬事開頭難‘,三人話聲一大,周圍的小沙彌們膽子立時也便大了許多,吱吱喳喳,圍攏過來.

‘十方,你哪個師叔要來?是你天天挂在嘴上的那個嗎?‘

十方神氣活現,叉腰笑道:‘那當然.‘

将衆多小僧掃視了一遍,複又傲然笑道:‘來之前他便答應我們了,一定會看看我們的.‘

他說話時神色有些裾傲,立時便就有人不滿,冷語譏刺道:‘自第一天起,便聽你師叔長師叔短的,現在都第三天了,怎地連影子也不見一個?

“十方,你師叔不會是拿你們開心的罷?‘

十方聽得說話,神态大急,臉漲得通紅,道:‘出家人不打诳語,道宏師叔絕對不會騙我們的!一定是有别的事,才來晚了.‘

頓了頓,他又笑道:‘你們幾個家夥,是不是也急着想一睹我師叔佛容,偏生這樣說的罷?“頓時又是一陣嘈雜之聲.亂作一團.

一片混亂當中,始終也是閉目打坐,不多發一言的百道忽地身子一顫,輕聲道:“師叔...來啦.”

大驚之下,衆小僧一起住口,齊刷刷的将目光投向山門,跟着,十方已喜道:“師叔,您可來啦!”

“咳,咳咳!”

淨土宗席上,一名白須老僧滿臉通紅,連聲咳嗽着重重坐下,将桌椅也震得一陣亂響,他的對面,法相宗席上次座,一名滿臉得意之色的清瘦中年僧人還兀自不肯罷休,仍是微笑着在道:“少康師父想是年歲高了,胸氣有些不暢,不妨吃幾口茶歇歇,咱們再來辯這‘因明之說’如何?“

(孽,孽畜!)

那老僧“少康”身份極是尊貴,乃是”淨土三師“之首,可稱當今天下數十萬淨土信衆當中的第一人,便連出入官府貴門也都是上賓而待,何時受過這等悶氣,卻偏又當真辯不過那中年僧人”悟明“,隻得強笑一下,詐作咳得不能說話,自去低頭吃茶,心下卻早恨恨了無數.

(道宏這厮,怎地還沒來,若不然,豈會教法相宗的人這般放肆!)

律宗席上,一個滿面虬髯的胖大僧人冷眼旁觀了一時,方擡手作吃茶狀遮口低聲道:”少康老了.“

”淨土宗也已不行了.“

”玄統,你說,與其和天台宗苦苦糾纏,直接去争奪淨土宗六大寺的信徒,豈不是更有出息麽?“

”唔,不好.“

坐在律宗席上首位的枯瘦老僧慢慢搖了搖頭,拈起一粒堅果,丢進嘴裏,也不咀嚼,隻用舌頭抵住,在牙齒上慢慢磨着,過了一會,方道:“淨土宗根基最厚,輕易不能動搖,若倉卒樹敵,反而不美.”

“智深,莫看少康折了一陣便輕看與他們,且不說‘淨土三師’中還有慧遠和慈憫兩個沒有出陣,便是至今未到的那個,也斷然小視不得的.“

那胖大僧人面現不屑之色,道:“你是說,道宏那厮麽?”

“這幾年來,灑家聽他名号聽得耳朵直要起出繭子來,卻也沒見做過何等大事,怕也是吹出來的罷?”

“若真厲害,這次會議如此緊要,他怎地又不敢來了?”

那老僧“玄統”淡淡一笑,“咕‘的一聲,将那堅果囫囵咽了,道:“或者你說的對.”

“可,别忘了,法相宗玄奘師祖圓寂前肯見的最後一人,卻就是他呢.“

”能夠被稱爲淨土宗千多年來的第一慧僧,道宏,他應該還是有些門道的...“

智深答應一聲,便住了口,臉色卻還是不大服氣.

一片混亂當中,正自禅定的釋浮圖忽地身子一震,睜開了眼.

(這感覺,是什麽來着?)

當釋浮圖的目光掃向殿門時,一道白影也剛剛好以飄然之姿步入殿中.

“八宗長者在上,道宏有禮.”

獨立殿門的,是怎看也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僧人,高大約是七尺五六寸的樣子,着身月白色的僧袍,眉目如畫,精神爽利,透着股‘不沾凡塵‘的高貴之氣,胸前懸了一串烏檀木制的念珠,黑沉沉的,看上去很不起眼,卻吸引到了最多的目光.當中,更有許多眼神飽含妒恨忌意.

三月前,已壽逾百年的一代神僧玄奘坐化圓寂,這串念珠乃他少年時求法所得,伴他渡過百年光陰,乃是法相宗弟子心目中的第一聖物,各支宗長無不夢寐以求,不料玄奘最後卻将之贈于應其召喚,千裏來會的淨土宗弟子道宏,消息傳出,佛門震駭,無不想一睹這道宏到底有何過人之處,此番佛門大會他還未現身,便已成爲各宗佛徒私議最多的名字,聲譽之隆,己隐可追美淨土宗最高領袖,‘淨土三師‘.法相宗諸僧更是切齒于胸,百般研磨,誓要面折道宏,以洩‘奪珠‘之恨.

‘隻此一舉,可知法相諸位無謀:若勝,彰玄師之失,若負,顯彼宗之鈍,無謀而貪如此,所以吾知佛珠之它承也.‘

冷蔑而通透的評論,出自一個局外人的口中,姓王名思千的他,當時正旅居東林,希望可以在這清淨佛土中避世數月,研讀一下摩诘詩的異處。

而,在聽到這對佛門大不客氣的評論時,釋浮圖是這樣回答他的:‘法相或失,淨土或得,愚爲後戒,智啓有緣,總歸佛門浩蕩,渡衆生意耳.‘

兩人于是一笑而散,評語末至六耳.

道宏現身,滿座嘩然,少康諸人面現喜色的同時,也暗感不悅,怎說也好,道宏終究是三人後輩弟子,聲望淩然之勢,的非樂見.另一邊,法相宗席上,那中年僧人‘悟明‘的眼中已快要噴出火來了.

悟明其人,乃是法相宗‘悟‘字輩群僧中最爲出色的一個,向來自許必承玄奘衣缽,也是‘傳珠‘一事中失望最厲的一人,一直以來,他以及附從于他的僧人都在大力鼓吹,指檀木佛珠本爲法相宗聖物,絕不應該流于外宗之手,而如果道宏堅決不還的話,至少也應該改宗法相,則才能準其繼承玄奘衣缽。

似乎是爲法相宗着想的提案,但,當他的一名心腹弟子在無意中說露,指道宏就算歸宗法相,也不能直承玄奘所傳,而該依輩份投于‘悟‘字輩僧人門下時,那種用心…便實在是讓人沒法不去聯想些别的事情。

對悟明根本就是視無睹,道宏立右掌于胸前,眼觀鼻,鼻觀心,心觀止,飄然而入殿中,白衣蕩然,一路走來,若不沾半點凡塵,直若是西天真人踏破鴻蒙而入,來這殿中一遊。

(佛性宛然,佛心自守,雖不稱名實念,但每步踏出,皆莊嚴非凡,如贊歎禮拜,俨然佛光普射,他的修爲,可比傳說中更加精深啊…)

再争執也好,論到佛法修爲,集合在這殿中的諸僧絕沒有一名平庸之輩,尤其是幾名資深老僧,道宏還未走至殿心,他們已将道宏所運的法門看破。

(這個感覺,是‘淨土五念門‘,怪不得有如斯莊嚴,但,五念門,可以這樣修麽?真是…)

所謂‘淨土五念門‘,乃是淨土宗修行法門之一種,即所謂的‘禮拜門,贊歎門,作願門,觀察門,回響門‘,五門循序而進,乃是淨土宗弟子念佛禮佛之途,原是心境修爲,當配合專門的經書儀式而成。淨土宗乃小乘佛法,講究‘稱名念佛‘,是故門下弟子皆日日‘阿彌陀佛‘不稍離口,修爲較深者方可以心默誦,不着外相,但修五念門時還是需要有專門儀式佐助,而如道宏這般,不焚香撚珠,不口占佛諱,步步走來,皆如踏念門,更自然散發出贊歎禮拜諸門意蘊,卻是前所之見的修法,便連少康,慧遠,慈憫這‘淨土三師‘也不由得心下微撼。

步到殿心,道宏微微一頓,将身子站住,卻如天外忽有一聲歎息幽幽響起,直鑽透九天羅網,十地鐵嶽,不由口耳,徑投至每名僧人心中。

(這是,‘本願勝‘,他想作甚…)

發心勝,求生勝,本願勝,功德勝,威力勝.合在一處,便是著名的‘五勝法‘,曆來小乘修行,欲證菩薩諸道,造極樂淨土,必由此途,是故有名僧衆無不修之,但一向少有人成,在淨土宗曆史上,除卻被目爲是‘古佛轉生,胎具宿慧‘的幾名大德之外,幾乎沒有人可以踐成本願,造得淨土。

道宏由進殿至今,一語未發,隻默然前行,卻已如高僧說法,令整座大殿皆如入寂滅,衆僧無不潛運佛功暗參。

悟明卻是半點不受影響,雙目噴火,死死盯着道宏胸前,那還在微微擺動的一串黑檀佛珠。

(唉…)

心中默默的歎息着,釋浮圖微微動了一下身子。

(悟明的确不是他的對手。)

(要出醜了…)

靜靜不語片刻,道宏忽然一笑,将念珠自頸上取下,托在右手。

‘你要它?‘

伸出的手,向着悟明的方向,似諷刺的诘問,卻是垂首而發。

‘你…?‘

渴欲之事忽然被說破在廣衆之前,悟明一陣錯谔,卻已身不由已,站了起來。

眼神譏诮的一轉,又微微閉住,似不屑能用肉眼看見的一切事物。

‘一串木珠而已,何足牽挂?‘

‘要,便拿去。‘

‘你!‘

大怒而起,悟明雖有有數十年佛法修爲,此刻也難抑心中劇震,總算多年清修積下的功夫,沒有開口問出‘你是當真‘這樣的說話。

站起時,悟明已恢複平靜。

‘玄師法物,佛法所凝,大和尚既不屑,貧僧便取回來了。‘

說着話,悟明已繞案而前,走向道宏。

面色已然平靜,雙手亦合于胸前,悟明步步蓮花,亦走得十分佛門,卻并沒有道宏适才那種佛我一身,佛性自然的感覺,隻數步腳程,兩人高下已判。

旁觀者清,悟明自己也是明白,心下恨極,全仗多年淨修壓住,心下喃喃,隻是在想:‘先将佛珠取回,待我承得法相一宗衣缽之後,再與三師商量,教訓你這大膽的東西…‘

十餘步的距離,轉眼已過,悟明走至道宏身前,微微猶豫一下,舉手道:‘請。‘

道宏微微一笑,将佛珠置在悟明手上。

夙願成真,自是人生快意之時,隻是,悟明還沒來得及享受此刻,面色已然大變!

‘呔!‘

如雷吼聲,蓦地出于道宏口中,悟明首當其沖,急急運功護體,卻已被激得站立不住,連退三步,猶覺頭昏腦漲,不能自持。

‘你!‘

身爲法相宗最具勢力的僧人,悟明修爲自不會弱,第八級初階的佛功,在整個法相宗中可列前三,卻被道宏一口喝退,面上自然挂不住,當下便想發作,卻忽覺手上一輕,定睛看時,那串珍之重之的佛珠,竟已被摧散成粉,四下飛落!

‘你!‘

痛徹心肺的感覺,令悟明一時沒法自持,幾乎當時便要出手,教訓這個‘膽大妄爲,擅毀佛物‘的後輩!

卻未出手。

一閃而前,道宏忽地伸手,按住在悟明胸前,垂首道:‘這裏痛麽?‘

悟明愣了一下,正不知如何回答,道宏忽又将手縮回,指向地下,那佛珠化灰,道:‘它不會痛。‘

又按回悟明胸前,道:‘佛性在這裏,不在那裏。‘

方合什道:‘道宏得罪悟明師叔。‘說着已悄然而退,立在悟明三步之外。

悟明愣怔半晌,忽地長歎一聲,面色如土,黯然退回法相宗席上,默默垂首參禅,再不開口。

舉殿皆默。

适才悟明舌燦蓮花,辨通無礙,将少康說的無言以對,此刻卻一合便爲道宏所折,而道宏在他面前進退自若,如處無人之境,無論佛法武功,高下之分皆判若雲泥,衆僧爲其所懾,一時間竟無人敢于開口。

少康暗感得意,心道:‘這便好啦。‘

要知今日之會原是天下佛門之聚,要計議今後如何聯手布法,廣大佛門之事,而誰能在此會中作主說話,日後在諸般利益分配上自然也就大占便宜,道宏這樣子技壓全場,隻要沒人能夠折勝于他,淨土宗便已可穩占鳌頭,無虞于今後十數年。

忽又想道:‘但這樣一來,道宏便是今日頭号大功,而且他早不來晚不來,偏生等到悟明那厮略…略有便宜才來,忒也可惡,事後必要教訓一二,使他明白事理方好。‘

少康想到的東西,它宗僧衆自然也想得到,不服氣和不甘心着,身爲大乘渠首的華嚴宗與笃信轉生異法的密宗先後起身诘辨,卻全然不是道宏對手,一觸便潰,紛紛敗北,眼見大宗尚且如此,如三論,天台等更是不敢開口,适才猶有心争奪淨土地盤的律宗壯僧‘智深‘更是面白如紙,低首向案,連直視道宏也都不敢。

(唉…)

閉目打坐,釋浮圖卻也可感覺到正投射在自己身上的殷切目光,那已不止是本宗師長的期待,還包含了方被道宏所折的其餘宗門。

(但是,真是不想和這個人作對呢…)

默默想着,釋浮圖卻知道并沒有選擇的餘地,佛門清淨地又怎樣?利益的争奪與分配便和所有其它地方一樣,是必會發生和不能讓步的東西,而在從屬于‘某一群人‘之後,無論個人意願如何都要以這一群人的立場來争鬥與進退也是絕對不能不爲的事情。

(讓你看笑話啦…)

雖未親見,釋浮圖也知道,此刻,那看似文弱而儒雅的友人一定正隐身在某個地方,默默注視着正在大殿中發生的一切。

(這個人,真是佛門中的異數。)

(真沒想到,在這已經堕落的佛門中,除了浮圖之外,竟還能有這樣的人物。)

一如釋浮圖所料,在大殿的後面,王思千雖然閉目倚坐柱旁,卻一直也在關注着殿中的每個動靜。

(好象,好象佛祖說法時,浮現于七寶池中的一支白蓮,一支清香自守,塵視污凡的白蓮,可是,此地,并非七寶蓮池呢…)

默默立掌,當再沒有人诘問時,道宏就沒有任何動作,靜靜伫立的他,雖是唯一的無位者,卻有着淩駕于所有殿中人之上的氣勢,恰如佛祖拈花說法,隻與本心喃喃而論,全不視周遭環伺的三千比丘。

(唔,他在等什麽呢?)

苦笑着,釋浮圖将自己的身子放松,令自己的精神完全飄浮起來,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

要和這樣的對手诘難,釋浮圖沒有任何信心,唯有先行‘棄相‘,欲以‘無我之相‘辨法。

但,才剛剛開始,釋浮圖的身子便微微一震。

(你,竟然…)

比釋浮圖的反應稍慢,幾乎所有各宗的僧人都目瞪口呆,說不出話,當中,又以淨土宗僧人最爲震怖。

大殿正中,道宏肅穆合什,面向着臉上漲得通紅的淨土三師,爲首的少康,已經氣得快要說不出話了。

‘淨土諸師在上,弟子道宏求法。‘

(竟然會有窩裏反這種事情…)

‘驚愕‘或是‘竊喜‘,帶着複雜的心情,諸僧靜靜旁觀着。

自剛才起,道宏的矛頭忽然轉向,針對自己所屬的淨土宗進行诘難,而每一發問也是如刀似匕,針對着淨土教義的諸多弱點而發,不一會兒,他已令少康等三人額汗滾滾,面紅耳赤至無言以對。

‘道宏,你反了嗎?!‘

當被道宏指問‘如何證佛,淨土孰爲‘時,少康再按捺不住,重重一擊桌面,厲聲叱問。

道宏卻未答他。

與少康的質問同時,釋浮圖徐徐起身,合掌道:‘道宏師弟。‘

道宏也緩緩轉身,躬身道:‘師兄。‘

他兩人一問一答,真将少康視作無物,立時将他激氣的幾乎昏倒,身子晃了幾下,卻也知道愈呆愈醜,悻悻坐下了,餘怒卻還未消,呼吸仍極粗重。

此時局勢已漸明朗,八大宗内,華嚴,密,淨土,法相四宗已是一敗塗地,律,三論,天台則是縮頭藏身,不敢一言,唯一還未出手的,隻有釋浮圖所屬的禅宗,是以他兩人隻一個問答,滿殿目光情不自禁 ,已全數投在了釋浮圖身上,殷殷切切,竟都是盼他得勝之意。察覺到這一點的釋浮圖,在心底無奈的苦笑着。

(如此一心,才是東林之會的本意,可是,爲什麽,隻有在這種時候呢…)

道宏目光微動,向左右掃視一下,目光所至之處,竟如惡刹修羅,無人敢于直視。他嘴角抽動了一下,慢聲道:‘請教師兄,如何持心于紅塵,如何斬障于修途?‘

釋浮圖雙瞳自守,神色若水,淡淡道:‘紅塵是假,清淨亦是假,唯心是識。有障爲障,斬障亦是障,莫執是途。‘

道宏再行一禮,道:‘再請問師兄,如何是佛?‘

釋浮圖默然一刻,舉手向天,道:‘風月在天。‘

滿殿嘩然中,殿後的王思千微笑道:‘答的好。‘

道宏尚未開口,釋浮圖已又道:‘也請問師弟,孰爲淨土佛根?‘

聽到這個問題,道宏的眼中,忽然爆出了熾熱的光!

随後,他雙手合十,喃喃誦道:‘無量光佛,無邊光佛,無礙光佛,無對光佛,炎王光佛,清淨光佛,歡喜光佛,智慧光佛,不斷光佛,難思光佛,無稱光佛,超日月光佛.‘

釋浮圖聽出他所誦的乃是無量壽佛十三名号,微感失望,心道:‘以無量爲識,亦算一途,但流于強辨,非你我所當循。‘卻聽道宏又在誦到‘毗婆屍佛,屍棄佛,毗舍婆佛,拘樓孫佛,拘那含佛,迦葉佛,釋迦牟尼佛。‘心中方有一動。

淨土宗有所謂過去佛及未來佛的說法,以彌勒爲‘未來佛‘,将建無邊佛土,轉生一切信徒福男,又有過去七佛,乃是前驅說法渡世之功,正是道宏适才所誦名号。

釋浮圖正在想到:‘以過去七佛爲根,那未…‘忽地神色一動,想到一事,愕然開目。與之同時,‘咦?‘,‘哦!‘等諸般驚疑贊歎之聲也正不住響起于殿中。

道宏身前,金磚地上竟有碧水浮現,中間七寶佛光玲珑閃爍,見一粒種子在佛光當中緩緩轉動。

對此佛景,釋浮圖的心,卻顫了一下。

(未來佛,彌勒,那不是被‘他們‘尊奉的嗎?難道你…)

看向道宏的眼神中寫滿‘疑問‘,道宏卻垂目而下,阻斷了與釋浮圖的‘交流‘,隻是口中喃喃,不住誦佛。

誦佛聲中,那種子自行開殼出芽,抽枝發葉,漸漸長大,竟是一株清香白蓮,轉眼間已長至近一人高,花綻葉揚,飄搖殿中,清香宛然,連殿外諸僧也都嗅到。

(彌勒,白蓮…)

在心中輕歎着,釋浮圖合掌道:‘師弟神通了得。‘

又道:‘請問師弟,何爲淨土佛根?‘

道宏淡淡一笑,微微搖頭,忽地将右手食指置入口中,用力一咬,頓時齧出血來。

鮮紅的血,高潔的人,清香的蓮…恍若非人間的景物,令清修如釋浮圖者也一時間心昧飄搖,又見道宏将右手高舉,在空中虛畫而下,轉眼已書下十四血字,浮于白蓮之前。

‘佛前,那一抹寂寞開滅的清香白蓮。‘

(佛前,那一抹寂寞開滅的清香白蓮…)

釋浮圖長歎一聲,躬身向道宏,竟施得是弟子之禮。

‘以入世爲渡世,以非佛而導佛,大德高見,非浮圖能及。‘

‘浮圖恭送。‘

此時殿中僧衆十九猶還糊裏糊塗,不明就裏,隻幾名老僧似有所悟,卻都旋就面色大變,或驚或怒。

道宏一笑,轉身而去,将出殿門時,卻又站住。

‘大師…爲何執着如此呢?‘

帶疑問的語聲,深沉而自信,充滿魅力,并非發自殿中任何一人,而是響于殿後。

道宏默然。

又合什,轉身。

‘請問施主,何謂如來?‘

那聲音頓了一下,帶一點恍然,和一點敬意的,慢慢道:‘…如實道來。‘

道宏一躬道:‘然。‘

‘衆生可渡,佛即天下。‘

于是轉身而去,再不還視。

後來,佛門中這樣記錄這次事件:

‘丙子年春,八宗佛門大會東林,議興佛諸事,有狂僧道宏,面诘諸師,遭斥,遂投左門。‘---《五燈會元》

而正史之上,則是這樣說的:

‘(帝光統)十六年,淨土宗僧道宏破戒而出,入白蓮邪教,(白蓮教)一時爲之伸張。‘

在佛門數千年的曆史上,有過種種的大會與辯論,但是,因爲種種原因,這一次後來常被簡稱爲‘白蓮會‘的會議便成爲雖不得承認,卻被記載和研究過最多次數的佛門大會,那原因,不光是被譽爲在整個大夏佛史上可列前五的一代僧皇‘佛尊‘釋浮圖乃是自茲成名,也不光是因爲總是站在他對面鏡中的第一魔僧‘魔彌陀‘誅宏自此而名,更還因爲,規模達至八宗之會,這便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

曆史,又翻過了沉重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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