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初夏的琅琊山,是如此的安靜,已顯濃密的樹蔭交織成蓋,将山道上方的陽光遮住,中間,有蟬在聲聲的噪。這原是年年如此的景象,但看在王中孤的眼中,卻多了些與以往數十年都不一樣的感覺。

(這一切,真的很美…)

拾級而上,王中孤的動作依舊是高貴而優雅,看在山下王家子弟的眼中,依舊是那個如天神無所不能,一切問題亦隻用“信手”就可料理的巨人,但…有些東西,卻是如魚飲水,非他人能知的。

每一步提起都重如千鈞,王中孤便要用盡他全部的力量才能壓制住體内的痛苦,那是他從未體驗過…甚至從未想象過的滋味,在今天之前,他從來都不知道,竟有一種武功,可以給人造成這樣的内傷。

五内如割…這便不再隻是一個形容,可以清楚感受到适才被無名打入自己體内的力量正如一尾毒蛇般四下遊走,将自己的髒器逐一破壞,饒是王中孤竭盡全力,但随便什麽神功也好,不是一觸即潰,便是撲失踏空,根本就沒法将之阻止。精通岐黃之術,王中孤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在走向終點,若果沒有奇迹出現的話,自己恐已沒法再看到明天的太陽。

但,他的嘴邊,卻仍有着笑意,奇怪,而又驕傲的笑意。

(琅琊化功訣,竟然還可以用出這樣的變化…無名,他的資質真是出色…無論如何,我王中孤的兒子…)

身體的痛苦,已開始幹擾到王中孤的思緒,更使他越來越難于保持住身體的平衡,但在他快要倒下時,一雙已見蒼老的手及時将他扶着。

“…王公,你怎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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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後,王中孤略回了些神,被扶坐在矮圓的石桌邊,開始小口啜飲溫熱的茶水。

“茶葉很差,沖泡的卻很好…你這老騙子,始終也精通怎麽享受。”

眯縫着眼,笑着,老錢道:“倒也要托王公的福,有些東西,不到你們這種鍾鼎玉食的世家裏面,還真是學不地道。”

輕哧一聲,王中孤微笑道:“你我…相識已快三十年了,你來到這琅琊山上也有二十六…二十七年了…這些年來,你一直在這裏呆着,半步也沒下過山…難道,就不想山外那些花花世界嗎?”

怔了一怔,老錢突然開始咳嗽,但隻咳了一聲就被王中孤揮手阻住。

“别耍花樣…你隻要一時沒編好謊話,就一定會吭吭的咳上幾嗓子,三十年沒改的習慣,難道還騙的過去嗎?”

被當面戳穿,老錢倒也漫不在乎,臉都不紅,嘿嘿幹笑了幾聲,道:“所以我們祖傳的戒律,頭一條就是‘人不二騙’,說實在的,吃這碗飯,最緊張就是遇上回頭客呐…”

哼一聲,王中孤道:“那你每次碰上我這個回頭回了三十年的老客,也不見你有什麽緊張。”

他一句話說出,老錢頓時指天劃地,叫起撞天屈來,倒也沒什麽新意,不過是些什麽自己因敬生愛,深感親切之類的說話,王中孤隻是聽着,也不理他,過一會,方悠悠道:“三十年…真快呐。”

才道:“老錢,我把你在這琅琊山上生生拘了二十七年,也不傷你,也不動你,隻是不讓你下山…你想沒想過,是爲什麽?”

老錢翻翻白眼,道:“爲什麽?誰知道?誰曉得你有什麽理由?”說着就笑,道:“有錢人麽愛燒包,喝酒要用金杯玉杯,要盛在女人肚皮上喝,讀書人麽愛發騷,喝酒非要泥杯木杯,要躲到荒郊野外喝…總之都不願意正正經經坐在桌邊用碗喝。你又有錢又讀書,兩個燒字都占上了,誰猜得出你想幹什麽?”

他一邊說一邊偷笑,聽到王中孤大皺其眉,更牽動腹痛,好一會兒才道:“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你這個樣子便做騙子,也隻能騙騙無知百姓,到底上不了廟堂的…”卻也不生氣,想一想,又道:“三十年前…那時候,我而立已三,膝下尚無子息,心中常常煩悶…”說着自己先笑起來道:“聖人所謂心亂近鬼神,真真一點不假,若不然,怎麽去光顧你的生意…”

老錢翻翻白眼,道:“光顧…若都象你那樣光顧,老錢十條命也沒了,雖然當時接你打賞一兩銀子滿心歡喜,可後來上吐下瀉了整整三天,銀子都充作了藥費,還耽誤三天不得掙錢…你說你,不信便不要來麽,心誠則靈的東西,你心不誠,當然不靈、”

聽得“不靈”兩字,王中孤悶哼一聲,道:“你不靈的也未免過頭,我問子息,你順口說說早得貴子之類的鬼話也就完了,誰讓你硬說我命裏多子,會有雙生兒的。”

老錢大吃一驚,瞪眼看了王中孤好一會兒,才捶胸大叫,涕淚俱下道:“你,你原來就是因爲我說你有兩個兒子…”(王中孤冷冷道:“是雙生子。”)“對,雙生子好了…才把我弄來這地方一關三十年?”見王中孤點頭,僵立一會,突然抱住旁邊一顆大樹,蓬蓬蓬用頭撞個不停,隻見木屑亂飛。好一會才停下來-見樹幹上竟已被撞出個洞來-,哭喪着臉道:“我…我隻是順口說說的,因爲一般想兒子的人嗎,知道會有兩個兒子都更高興…所以希望你能多打賞一點…誰曉得…”說着又用頭去撞,卻被王中孤一手扯住,皺眉看了一會樹洞,突然伸手進去,摸摸,笑道:“幾時挖松的洞?難道知道我要來找你,專門預下的麽?”饒是老錢皮厚似城,至此也覺讪讪,摸摸頭道:“人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這些東西不常常練練,或者有一天就要手生的…”

王中孤說笑幾句,肚裏卻一發痛上來,他咬牙忍住,想想又笑道:“你在這裏一呆二十幾年,難道從來不想再下山去麽?”

連眼都不眨一下,老錢道:“山下有什麽好?要自己每天辛苦找食不說,還常常有危險…那有你現在養着我好?”

哼一聲,王中孤道:“你…你真得什麽牽挂都沒有?”

老錢幹笑一聲道:“我有什麽牽挂…我,我隻是一個老騙子罷了。”

長長籲氣,王中孤向後迎身,緩緩道:“我今天…我今天心情很好,好到了我就可以給你一次機會,一次我三十年來始終也沒給過你的機會。”

“所以,現在,你最好說實話。”

掃一眼老錢,王中孤淡淡道:“…至少,你要告訴我,你在最初那六年裏,平均每年兩次的冒險逃走,到底是爲了什麽?”

一下子張口結舌,再說不出話來,過好一會,老錢才吃吃道:“你,你每次都知道的?”

一笑,王中孤道:“琅琊莊園,豈是由人來去自如的地方…你到現在還以爲是自己走錯路了麽?”

讪讪了許久,老錢似是突然蔫了下來,垂頭喪氣,嘴裏嘟嘟哝哝--顯不是什麽好話--王中孤也不理他,隻是靜靜半躺着。

“嗯…其實,我是想去看一看我兒子啊。”

嗫嚅了很久,老錢才擠出了一個答案,那沖擊力之大,使得王中孤也猛一下坐直了身子。

“…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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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說,你留在家鄉的老婆,捎信來說你有兒子了,而你本來已打算洗手回家呆一兩年,卻被我帶來這裏…關了三十年?”

神色甚爲愕然,更帶有幾分謙意,王中孤顯然全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但看着他,老錢卻大力的搖着頭。

“不不,王公…我們吃騙子這碗飯的,本來就不該有太多奢望…也許,也許,你要沒帶我來這裏,我可能早就被另外一些主顧打斷了腿,灰溜溜的跑回家了。”

甚爲客氣,卻使王中孤更加不是滋味,默默啜飲了一口已開始冷卻的茶水,他安定一下心神,詢問老錢有沒有爲兒子起好名字,而得到的答案,則是更加令他意外。

“名字啊…嗯,至少,希望,他可以不要象我這樣沒用…可以,用回我們自己的本姓吧。”

甚感意外,不知道“本姓”是什麽意思,打量老錢一下,王中孤突然怔道:“你…你不會也是千門中人吧?”

沉沉點頭,老錢更顯悶悶不樂,道:“是啊…不過,隻是一個很沒用的千門中人罷了。”

又道:“王公,關于千門,你知道多少?”

搖頭,王中孤道:“幾乎不知道。”

想一想,又道:“我隻是從前人記錄中看過一點事情,好象說,一入千門,便無姓名…是麽?”

長長歎出口氣,老錢道:“不完全是啦…應該說,在擁有足夠實力之前,我們就隻能在‘錢察景劉随,來屈權史孔’十字當中選擇其一…而在證明自己之後,我們才可以冠以自己的宗門之名。”

“宗門…類似神棍葛家一樣的意思,是麽?”

“咦?”

看看王中孤,老錢贊道:“王公真是了得,無所不知…呸,對不起,拍習慣了。”

又道:“神棍葛家…應該叫‘神在虛無缥缈間,各逞其能邀人間’葛家,那隻是我們千門當中的一支,而且是比較沒有技術含量的一支,隻靠耍嘴皮子吃飯算什麽本事…”

王中孤失笑道:“哦…那都還有什麽宗支?”

振振精神,老錢笑道:“那可多了。”

“‘而今邁步從頭越’樂家…專幹高來高去的勾當,調迷香也是祖傳的把式…嗯,你不用擺出這種嘴臉,是有些不入流的會改幹采花啦。”

“還有‘無錢一身輕’時家…當然他們是幫别人輕松。隻要碰到你,你身上值錢物色一準就是他的了,據說,那一支裏面最頂尖的家夥連别人的内衣都能掏出來…知道你看不起我們,但能不能至少忍一會!”

苦苦忍笑,王中孤道:“是,是,對不住的很…那,你又是那一支,方便告訴麽?”

聽到這個問題,老錢的表情就變的很奇怪,似乎很驕傲,卻又似乎很失落,然後,他突然開始東拉西扯。

“…總之,就算是帝姓家族裏面,也難免出個把不成器的,對吧?”

點點頭,王中孤道:“對…而且,你就是那個不成器的,對吧?”

臉漲得通紅,老錢嘟嘟哝哝了好一會兒,翻來覆去,說得卻也隻是一個意思。

“…所以我最痛恨雙重标準啊!要是在葛家或是金家,我估計連長老都能幹到,早就夠資格回複本姓了!”

“哦?”

甚感好奇,王中孤笑道:“騙子當中也有睨視群山的絕頂高峰麽…那,你們到底該姓什麽?”

“嗯…”

支吾了很久,老錢才道:“…我們姓花,‘亂花漸欲迷人眼’的花。”

似怕王中孤不懂,他又補充到:“就是說,要姓花,就必須把騙術練到最高峰,把所有其它宗家的強項都拿得起,要能夠比‘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餘家更加有親和力,要能夠比‘大道如青天,遇我不得出’的的窦家更會做局短貨,要能夠比‘佛祖口中過,金寶心中坐’的禅宗更懂得詐神呃鬼,要能夠比‘一劍光寒十四州’呂家更會耍把式賣假藥……嘿,所以往往一代兩代當中,也出不了一個能夠姓花的人。”

說着,他臉上卻漸漸出現了兼具期盼和自豪的奇怪神情。

“不過,也許,下一代裏面,就會有了…”

“…你兒子?”

認真的點着頭,老錢的表情,便是前所未有過的認真。

“嗯,很多家夥給他算過命,說他應該是千門裏面幾百年才會出一個的天才…天才騙子。”

“而且,我們一宗中,上一個夠資格姓花的人也說會全力培養他…他們想把他培養成‘傳說’,一個可以繼承花家‘古名’的傳說。”

“傳說?那又是什麽?”

帶着憧憬的笑,老錢告訴王中孤,在花家的祖上,也不全是騙子,也曾經出過實力一流的武者,挾弓駕馬,征戰四方。

“其實他已經夠資格去封妻蔭子…夠資格讓我們一姓從此洗白,但,他卻爲了兄弟之義而放棄掉那機會,最終還是爲了一群盜匪們殉葬。”

但不管怎樣,他已是花家曆史上最足自豪的存在,而在他逝後,花家的長者們更爲紀念而定下一個名字,一個隻有“最優秀”的族人才有資格去用的名字。

“花勝榮…意思就是說成就還要在那位祖先之上…嗯,雖然從來也沒人作到過,但我卻希望,我的兒子能夠得到這個名字。”

“…是這樣嗎?”

默默點頭,王中孤的面上無喜無悲,似乎正在深思什麽。

“花勝榮,真是一個好名字…而,老錢,你的願望,是否就是能夠回家,見到你的兒子?”

點頭,滿懷期待的看着王中孤,對之,王中孤報以淡淡的一笑。

“……可以。”

随着這句說話,王中孤的右手已輕輕按上老錢的頭頂,尚未來得及道謝,老錢已慢慢失去知覺。

無聲無息,柔和的勁力自頭頂度入老錢的體内,将他的“生命”完全破壞的同時,那力量更在他的腦中制造出幻象,一種王中孤就希望老錢能夠感到的幻象.

幻覺中,老錢永沒機會見到的“兒子”,已長大和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将“花勝榮”那名字取到,他更如那祖先一樣,挾長弓利箭,在江湖上闖出了自己的地位。

微笑着,老錢的身子軟下,頹然倒地,雖死,他的嘴角卻有着安甯與快樂的笑。

看着他,王中孤的神色很複雜,甚至,還有一點點羨慕,因爲,他知道,自己已絕不可能享有這樣安甯的離去。

(對不起,請原諒我吧,雙生子的秘密,絕對不能傳出…)

軟軟向後躺倒,王中孤感到腹間越來越痛,越來越沒法鎮壓,咬牙壓制住它,他集中精力在思考是否要爲老錢多做一些事情,但最後,他還是放棄。

(即使真是天才…也隻是一個天才的騙子,永遠不可能走到思千面前,沒法相交的世界,便不該勉強…)

沉沉思考着,王中孤感到自己的思緒正在因疼痛而開始混亂,苦笑着,他慢慢閉眼,盡量讓身子放松。

(吾兒…爲何,你會來的這樣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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