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登高,最能爽人心胸,但,正負手于山巅,任大風将衣袂獵獵卷動的王中孤,神色卻非常嚴肅。
“我一直以爲,你是想娶倫丫頭的。”
靜靜站着,王思千的神情非常恭謹,但,也很認真。
“…因爲,因爲很多原因。”
“因爲,仁者不奪人所好,更何況,無名他比諸我根本可說一無所有,再與他争奪些什麽…我不能這樣做。”
“因爲,君子一諾千金,我曾發過誓要放他,就一定要放他,爲此而付出什麽,那都是我自己的事。”
“因爲,我有我的責任,我要變強,要帶領整個王家,我…我還要太多事情要做,不能被一些事情羁絆。”
“因爲…”
輕輕揮手,阻斷掉王思千的說話,王中孤沉思一時,道:“理由…這些都隻是理由…但既然兒你不肯把原因告訴,那我也就不想再聽。我隻是想知道,知道另外一件事情…”
“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倫丫頭?你,到底是不是喜歡到想要娶她?”
木然站立,王思千嘴角微微抽搐,甚麽亦沒有回答…但,看着這,王中孤亦不再需要“聽到”他的回答。
父子天性,他已幾乎可以“感到”自己這兒子的痛,那種感覺,就較“聽到”還要更加強烈和直截。
(兒…)
亦感苦澀,王中孤卻無話可以安慰,久曆世故的他深深知道,有一些傷,是唯有時間才能醫治…
長長歎息,王中孤轉回身去,看那一山松濤,在山風中上下起伏,但,呼嘯聲中,卻又有低低,低低到嗫嚅的聲音轉來。
“…而且,這樣的話,父親…父親您也應該很高興吧?”
(什麽?!)
身子劇震,王中孤閃電般轉身,卻隻看見一個背影,一個堅強着挺直,卻又透着不甘和委屈的背影。
“倫…我和她本來就不可能吧?我們是士族,倫…他的父親隻是王家的門客,是連郡望都叙不清楚的寒族…您也好,族中的長老們也好,不可能容忍她成爲琅琊王家的新婦…”
拳頭握到幾乎将自己的骨頭也都捏碎,但,王中孤終于平靜下來,慢慢轉回身子。
“你,繼續說下去。”
“無名的事情,我…我也知道我錯了…我,我相信您一定不會無緣無故的下鬼咒…您一定很不高興,我知道的…我…我不能再惹您生氣了…”
默默無語,王中孤用力壓制着自己的沖動,一種,他二十多年來都未再有過的沖動。
立足山巅,王中孤一眼看去,隻見着峰巒起伏,白雲漫野,可不知怎地,他卻似乎見到一個孩童,在努力,在拼搏,在希望引起他父親的注意,在希望取悅于他的父親。
(隻是,隻是爲了讓我高興嗎,吾兒…)
壓制感情的努力,卻因再一句說話而險險崩潰:聲音愈來愈低,王思千道:“而且,我也聽說…聽說父親您邀請了葛仲那騙子來…我,我也不想弄到非要讓那騙子當大家面說些什麽我和倫的八字不合,說些什麽小倫會克長妨夫之類的鬼話…”
兩手交叉在身前,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王中孤努力保持住聲音的平穩:“原來,你知道了…那麽,兒,我也想問一句,那種話,你會信嗎?”
“不信。”
堅定的語聲,明顯的反映出王思千的态度。
“我從來都不相信命理之說,我從來都不相信那些鬼話,我不相信人的‘未來’會在未經努力的時候就被‘過去’注定,而且,我相信倫也不會信…但,我還是不想讓他說出來。”
“爲什麽?”
“因爲,如果他說出來,我就必須要‘相信’…”
聲音漸漸沙啞,王思千終于道:“因爲,這是老爹你的主意,因爲,我不想再當面和你的主意作對了…老爹。”說到後來,聲音已在哽咽。
另一邊,王中孤的身子已完全僵硬。突然間,他驚覺到自己的兒子真已長大,驚覺到自己這兒子其實有多麽體貼,多麽懂事。
(也許,吾兒,我們都錯了……)
完全放棄了壓制自己感情的意圖,王中孤任那淚水流下,任那二十多年都未出現的淚水痛快流下。
山之巅,風勁吹,兩個背背站立的男人,因爲各自的理由,在默默流淚,如是,良久,才各各安定了自己的心神。
“那麽,吾兒…下面,你打算幹什麽呢?”
“首先是幫助無名和倫安定下來,然後,我想出外遊曆一段時間。”
用很低沉的聲音慢慢說着,王思千表示說,雖然成功擊破鬼召,但自己并不滿意。
“人欲…我想,它的最終境界應該是‘從心所欲,不逾矩’那樣的随性自然,而不是我現在這樣,強行用格緻功夫來導欲順性…但,我暫時也不知道該怎樣積累出這樣的境界,所以,我想出外一段時間,遊曆一些書院叢林…”
喃喃的,王思千說,這樣,也許還能在地藏訣上取得一些領悟,但聽在耳中,王中孤就知道他完全是言不由衷。
(你想逃嗎…但…)
沉默良久,王中孤卻沒有反對王思千的意見,爲未來計,王家家主也的确需要建立起深厚紮實的人脈,既然決意托情山泉一段時間,便大可借此機會安排他增強與佛道兩門中堅階層的熟悉。
“很好,吾兒…便随你心意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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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六年,秋,韓州,曆梁府,平陽縣城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整齊的讀書聲,琅琅悅耳,幾十名孩童随着先生的指揮,搖頭晃腦,念得正不亦樂乎。
書塾座落在縣城的邊緣,緊挨着當地俗喚作“羊墩山”的連綿山脈,院子不大,房屋也普通的很,但院子裏收拾的幹幹淨淨,牆上爬滿了藤藤蔓蔓,看着自有一份韻味。
孩童中顯無富家子弟,穿得都是粗布衣裳,補丁累累,倒是那先生,着身純白儒袍,料子似乎不菲。他不過二十四五歲樣子,身量較常人稍高,甚爲修長,笑容雖然淡淡,卻很是精神,透着股生機勃勃的味道,也因着他,這屋裏的一切雖然簡單普通,卻都顯着極有活力。便連那些孩子,也都顯得一個個精神奕奕,絕沒有個磕頭打盹的。
“好啦好啦,吃飯啦!”
爽朗的招呼自院裏傳來,聽到這,學生們嘩的一下炸了窩,紛紛住口,卻也不敢亂跑,都擡起頭,眼巴巴的看着先生,那先生苦笑一聲,将手中書放下,揮手道:“吃飯去罷。”說着就揉眼,似乎有些倦意,那些學生卻頓時熱鬧起來,紛紛向外亂跑,一邊還七嘴八舌道:“師娘,今天吃什麽呢?”就聽那爽朗聲音笑道:“今天有好的,有水磨豆腐!”就聽又是一陣歡呼。
“倫…”
苦笑着,那先生也從屋裏踱出。
“說過多少次了,要到正午再吃飯,你看看…”說着擡頭,眯眼瞧瞧太陽,笑道:“還得有一兩刻呢。”
“小莫…不要這麽死心眼嗎?”
嘻嘻笑着,根本不理他,那“師娘”拍拍先生臉,笑道:“你是從來不覺餓,可也不能不管别人啊,我餓了,這些小家夥也餓了,他們天不亮就跟着爹媽進城,吃得很早地,和城裏人可不一樣…”說着已又指揮道:“快點快點,你們幾個,把飯盛出來!”
吃飯的地方,就是院子的中央,露着天,擺一張有些歪的長桌子,上面三大盆菜,熱氣騰騰的,卻都是素菜,隻一盆中有點豆腐,那群學生早已各各捧碗坐好,眼巴巴的,都在瞪着那豆腐看。
咳嗽一聲,那先生在上首坐定,學生們一齊起身,恭恭敬敬道:“莫老師好,師娘好。”那先生一笑,道:“吃罷。”,隻聽一陣歡呼,桌上便盡是狼吞虎咽之形,先生方欲舉筷,早聽人咬耳朵道:“你别動豆腐,讓小家夥們多吃一點,我單給你炒了一小盤,藏在廚房裏了…”
忽有一個甚爲溫和好聽的聲音笑道:“倒來的巧,正是飯時,無名,倫,有我一碗麽?”
一怔,兩人同時,見有滿身風塵的青衫客,帶着笑,站在籬笆的外面。
立刻認出來者,那先生很快的站起,可同時,另一個人卻比他更快,迅速的從長凳上跳起,并發出了充滿喜悅的尖叫。
“小千…你這兩年死到那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