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橋,流水,人家。
半躺在咒牆的外側,王思千邊拼命揉着自己的雙手,邊呼呼的吹着氣。
"痛死我了,無名,你知不知道我爲了放你出來搞得自己有多痛啊!"
十年光陰一瞬,如今的王思千,已是一個十九歲的青年男子了,酷似乃父的面容上,雖還青澀未脫,卻已出現了未來的領導者所當有的威嚴與自信。隻是,在他這年紀中,這些東西終究還隻停留在"潛質"的階段,此刻構成他性格主要元素的東西,仍還以"快樂"爲主,尚未有足夠的"成熟"在内。
"鬼叫什麽鬼叫,你是不是男人啊!"
丢下一句簡短有力的斥責,噎得王思千幾乎喘不過氣來,李倫大大的歎了一口氣,伸個了懶腰,從地上坐起來。
十九歲的她,此刻已經有了成熟的身體和明豔的面容,已可以令一些青年男子對着她面紅耳赤,隻會吃吃的笑,也會令一些沒人暖房的老光棍遠遠的邊瞟她邊不住歎息。可是,在某些層面上,某些精神上的層面上,她,仍和十年前那個沖動而好奇的小女孩無異。
"謝謝你,千哥。但别太勉強自己啊,反正我也已經很習慣了"
仍是那平靜如無感情的說話,此時的無名已有了七尺有餘的身高,略顯清瘦,那曾顯得如此"龐大"的面具也顯得與臉部和諧了許多。但,與當年一樣,無論他在說什麽,做什麽,都似是不帶任何感情,僅隻是在"完成"什麽東西而已。
"唉,我說啊,小無你的脾氣真是太好了,要是我被人這樣關上那怕三天,我一定會把他的祖宗十八代全都問候過來的。"
說着絕對不應該出自"淑女"之口的粗豪語言,李倫高高興興的在原地單腳跳了兩下,也不管王思千用很明顯的态度扭曲起來的臉部,又道:"小千,我說你啊,不是所有人都說你是什麽‘王家千家一現的天才"和什麽‘四大公子‘之類的東西嗎,一道爛咒牆竟然要搞上十年都搞不定,那些拍馬屁的家夥不會都是你老爹花錢雇得吧?"
"胡說什麽你!"
氣極而立,王思千戟指道:"你忘了這是什麽法術了嗎?爛咒牆?我告訴你,就算是龍虎山上四靈天師級的人物來了,也别想破得了它。"
"這東西,可被稱爲‘歎息之鬼咒‘啊!"
李倫翻翻白眼,道:"是哦,小女子好怕哦。"忽然雙手抱肩,蜷着身子尖叫一聲道:"鬼啊!!!"聲音尖利,吓起許多林鳥,旋又嘻嘻笑道:"真是鬼我就怕,鬼咒有什麽好怕的?"忽然想起一事,忙又轉身問道:"喂喂,小無,你在這裏面麽多年了,裏面到底有沒有鬼啊?"
"我告訴你的事情,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記住!"
帶着"憤怒"與"絕望"的吼叫之後,王思千還是沒有任何辦法,苦笑着歎了口氣,看着那個似是連一點感覺也沒有,猶自在開顔嘻笑的年輕女子。
與之同時,他亦有感覺到另一道目光,一道帶着同情與明了的目光。
(唉…)
經過十年來的努力,王思千早已搞清楚了困鎖無名于内的咒法究竟是何面目:正如他當年所判,乃是琅琊王家的最高絕學"琅琊忘情訣"之一的"忘情鬼召"。
所謂忘情訣,便是琅琊王家數千年來始終傲立天下不倒的重要本錢,據傳"修至極處,能究天地"的這路神功,分作"天地人鬼神陰陽日月星金木水火土風雲雷電"十九訣,包羅萬象,無所不容,唯曆代王家家主方能盡修,數千年來也不知敗下過多少豪強霸首,書寫過多少炳煌史事。
忘情鬼召訣,又名"歎息之法",究其原因,是因其乃是一生隻能使用一次的禁咒,更是一個沒法"補救"的法術。
至少要有第八級中階以上的法力方可應用,同時還須有着極爲精準的控制力和精深的術修,這法術便可以制造出超乎術者本身能力的"效果",不僅是提供出任何方法也不能破壞的防禦,還可以爲被封閉其中的生命提供一種"能",使之可以無須食水的在其中繼續生存,慢慢成長,但,爲此,除了永久性的失去自己身體的一部份之外,更将永也沒法再去對之進行補救。
因爲,正如這術法的名字一樣,請鬼容易送鬼難,鬼咒既成,再難損毀,便是術者自己,在術成的那一刻起,也将永遠失去對之的控制能力。換言之,那便是一個不容許人"後悔"的咒法。
…所以,這咒法,又名爲"歎息之咒",在王家的曆史上,曾有過因情勢所迫而不顧一切使用之來将其愛人保護的當家主,事後雖然百般努力卻都不能奈何,隻有隔着這無形咒牆望着那曾經百誓相守的愛人,痛苦終生。"歎息"之名,便是因其而得。
鬼咒的防禦雖非完美,但,放眼當今天下,王中孤便已堪稱"最強"的術者之一,隻廖廖三四人能夠與之相颉,而超出他能力範圍之外的"封咒",又有誰可以輕言化解了?
"但是,無名你到底做出了什麽事情會讓老爹這樣子對你,我實在是想不明白啊。"
這個問題,已将王思千困擾多年,據無名的回憶,在他記事起,便始終孤獨生存在這塊封閉空間當中,至今已是十多年光陰,這十來年中,除卻王思千李倫兩人之外,更沒見過第三個人。
多年之間,無名該隻是與王思千一樣的幼兒,但,那時的他,究竟有何來頭能讓王中孤動用這一生隻可動用一次的禁咒來将他囚禁?若果他真是有令王中孤不能容忍的緣由,那又爲何不直接将他的生命終結?
這樣的疑問,王思千在沒法找到答案的情況下,也曾忍不住直接向王中孤發問過,可是,雖然并不妨礙他和無名的交流,也沒有阻撓過他對鬼召一訣進行的研究,但,每當他問起無名之事,王中孤的情緒還是會變得很壞,不是将他直接逐退,就是面無表情的換至别個話題。
(唉,老爹哪…)
"可是,沒有第三個人的話,你爲什麽又會說話,會知道很多事情,甚至,甚至看過的書比我還多些?"
忿忿說着自己最爲在意的話題,李倫插進兩人的交流,臉色很是難看。
十年來,兩人都已發現,雖然始終也是孤獨一人,可,無名卻能夠掌握非常标準的官話并有着以他這年齡來說便是相當淵博的知識,所知的廣度完全不遜自小便受着唯天下第一儒宗"曲鄒丘家"才可媲美的教育的王思千,在某些地方的深入甚至還在他之上,至于李倫,根本便不能及其袂塵,每當他兩人進行真正有深度的交流時,她便隻能呆呆的聽在一側。
聽到這個問題,無名與王思千相視一眼,都露出一絲苦笑,因爲,就與方才一樣,這個問題,李倫也已不止一次的得到過答案。但,和王思千的急燥完全不一樣,無名隻是發出輕微且友好的笑聲,便又開始耐心的向李倫解釋。
"那是因爲,有人在教我啊。"
在無名的"記憶"猶還隻是些斷續的碎片時,他便記得一名溫和的白袍文士,在他的每個夢中出現,耐心而精要的爲他一一說述,教其文,正其書,導其思,使之可以得到這足可立身在任何一府學宮當中的優秀學識并也傳授他一些鍛煉身法的方法,雖然還不能算是涉及到了任何武或法的領域,卻已使無名這十多年來始終身體康健,無病無災。
在夢中,那文士就如父兄一樣親切而溫暖,極有耐心的指點着無名的每個細微成長,但,卻永也不會讓無名看着他的臉龐,看到他究竟是何模樣。
"嗤,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要幫你,又爲何不想法放你出來,真是的…"
"不是這樣的,倫。"
"别人與我并無瓜葛,肯幫便是恩情,袖手亦是人情,你們不是說過麽,受人滴水之恩也當湧泉相報,所以,我該想的,隻是會否能有機會能去回報他的幫助而已。"
在面具後微笑着,無名淡淡述說,如一顆已在峻崖雲海間植生了千年萬載,早看慣了人情世态,起伏興亡的盤根老松,六情不動的評述着一切。
"所以,千哥你也大可放心,對于令尊,我也并無恨意。"
"人各有命,或者我的宿命便是如此,或者我就應該安靜在這裏走到結束,可能這樣會很好。"
"在這世上,有很多人,他們根本就沒有活到我這個年紀,而他們在死之前,也根本沒有如我般享受過如此美麗的地方。"
"所以,我已滿足。"
"謝謝千哥你的努力,也感謝倫你一直在這裏陪我,這些,已經令我很滿足了,所以也請千哥你不必太過勉強,不要反而爲此傷害到了自己。"
"我很滿足,真的。"
"無名,你…"
被那似是看破也看淡一切的講述微微的感動着,王思千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若非遠處正好遙遙傳來了王家高層專用的聯絡訊号使他得以有一個借口改換話題的話,氣氛或便不免要有些尴尬了。
"咦,好象是老爹在找我呢。"側耳細聽了一下,王思千笑道:"我得走了,無名,明天再來找你吧,晚上睡好一點。"說罷看看李倫,臉上神色卻有些難過,又有些歉疚。
李倫不等他開口,已揮手笑道:"不勞你費心,我早習慣了。"見王思千仍有些戀棧不舍,又笑罵道:"大男人家怎麽婆婆媽媽的,快滾吧。"直待王思千離去不見,方低歎一聲,似被人從身子裏抽走了什麽東西般一下子軟了下來,再沒有剛才的飒爽樣子,神色也有些難過起來。
"小倫。"
不等無名開口,李倫已果斷的一揮手,道:"小無,什麽也别說。"
"你放心,我雖然沒你這麽想得開,可我還是能認命的。"
說着話,李倫已從地上站起,慢慢走向遠處的一間小屋,她口氣雖硬,腳步卻還是有些蹒跚。隻留下身後無名那隐于鬼面後的關切目光,以及,一聲被消滅在嗓眼裏面,沒有流洩出來的歎息。
…十年前,李倫挾持王思千硬闖禁地,見着無名,而代價,便是她從此再不能離開這個地方。在那由王思千親自督建的小屋中,她已渡過十年時光,前三年與其母共渡,随後,她便始終也是孤獨一人的消磨過每個長夜。
雖不能見,王思千卻足可以想象出自己離開後的一切,那種對無名的"無力感"和對李倫的"歉疚感",就似是兩條毒蛇,在将他的心頭不停齧咬,令他極不舒服,也令他的态度變得不悅,直到見着了他的父親,"琅琊王家"第一百九十八代家主,"孝水人王"王中孤的時候,他的臉上,也還是有一點點的不滿,在微妙的流露着。
王中孤卻似是完全沒有注意到。半蹲在水邊的他,一隻手插在水裏慢慢的攪動,根本就沒有回頭看王思千。
這裏,是一片占地十數畝的荷塘,時值孟春,荷花猶未破苞,隻有許多如傘綠蓋搖晃在水面之上,連綿着蔓延向塘心深處,風飄過,吹動荷葉輕展,搖出半池綠浪,十分好看。
塘中間有波聲濺然,紅背翻躍,王思千知道,那是王中孤最爲喜愛的"錦頭赤"在悠然躍水,這由七種名貴鯉魚組合三代以上始得,每尾價值可抵二十兩紋銀的東西,在塘中被放有百來尾之多,普天之下,除卻帝京大内禦花園外,再沒第二個地方可見這許多"錦頭赤"聚在一起。
不獨是"錢"的因素,這同樣也深得今上喜愛,甚至親口命之爲"錦頭赤"的東西,就非什麽富家翁所敢擅自豢養。
但,王中孤就可以,身爲天下六大世家之一的當家主,身爲世上僅有的三名"異姓王"之一,他便敢于大笑着親自下手,在禦花園内将他看中的幾尾大魚撈起攜走,而事後,帝光統也隻是同樣大笑着下旨,将這魚最愛的餌料和一名伺魚師賜入他府地而已。
孝水人王王中孤,琅琊王家之主,他便有着這樣的地位:當今天下世家雖然過百,雖然入主三公,分主軍政大權的各有其人,但在各種大典上,當"琅琊王家"的家主出現時,他便隻會排在"曲鄒丘家"與"東海敖家"之後,便可以毫無争議的位列"鳳祥朱家","晉原李家","岐裏姬家"等把持三公的世家之上。
"爹,你找我?"
說着"服從"和"尊重"的話,王思千的态度在表面上仍可說是無懈可擊,自幼受着嚴格訓練的他,縱有不滿,也不會如大多數年輕人般流露在言談之中。
"唔。"
将另一隻手也放進水裏,慢慢的對着搓了幾下,王中孤站直身子,将手上的水滴甩掉,仍不回身,目注荷塘中間,淡淡道:"剛從那丫頭那兒來?"
王思千躬身道:"是。"
王中孤将雙手合掌,送到口邊,吹了幾口,呵幹潮氣,邊道:"你不滿意?"
王思千面色如常,躬身道:"正是。"
王中孤微笑道:"很好。"
"未來的琅琊之主,便該分得清什麽時候應該,什麽時候又不該僞飾自己。"
又道:"告我你的想法。"
王思千低聲道:"兒想試一下化功訣。"
王中孤微笑道:"哦?那被曆代祖先們也都認爲是‘沒用‘的東西?"
"有趣的構思,兒,你便可以去試。"
"但,記住,兒,你已隻剩下一年時間了…"
王思千身子微微一震,道:"兒不明。"
王中孤負手望天,淡淡道:"我在施用‘鬼召訣‘時,隻留了二十年的‘生機‘在裏面。"
"明年的三月廾八之前,如果你還不能破開鬼召之咒的話,你便可以看着他去死矣…"
忽又道:"但李倫還是不能自由,見過這些事情的她,除非到死,否則永也要過着被幽禁的生活。"
"爲什麽!?"
感覺到自己似個孩童般被在戲弄,王思千再難忍受,終于發怒!
"爹,無名他到底做過什麽?李倫又弄錯了什麽?你爲何要這樣對他們?爲何非要幽禁到死?!"
"你難道不明白,除非你在傳位前殺掉小倫,否則的話,我接掌家主之日,便是她回複自由之時?!"
激怒之下,王思千的臉漲得通紅,雖然仍守着父子之儀并未輕動,可愈說愈大聲的吼叫,卻使數步之外的池水也在震蕩中泛起了波波漣漪。
"理由?"
嗤笑着,王中孤道:"你向我要理由?"
"你自己也說在你接掌家主之後便會無視于我意見去做你想做之事的時候,你卻還來問我要‘理由‘?"
"家主現下還是我,這理由,兒,你可滿意?"
冰冷無情的嗤笑,反将王思千的情緒平複,如注視一個陌生人一樣的注視着王中孤,他的面色漸歸平靜,更發出了輕輕的喟歎。
"每次也是這樣,爹。"
"甯可用粗魯或是強橫的姿态來将我壓制,也不肯讓我知道你到底是爲了什麽理由嗎?"
"爲…什麽啊?…"
忽轉平靜的說話,就如同之前完全沒有失态過一樣,劇烈的轉折,在令王中孤吃驚的同時,更令他開始注意到一個"真相"。
(原來,是這樣嗎?)
(從一開始,思千他就沒有真正的"激動",那隻是"面具",一個希望可以将我"刺激",從而多說出一些東西的"面具"。)
(好兒子,不到二十歲,就已經可以這樣精确的來操作自己的"情緒"了嗎?你果然無愧爲王家近一千年最爲出色的繼承者,在你手中,王家也必定可以被發展到更強,和更安全吧?)
(所以,吾兒,你才更不能"知道"那些東西,那些黑暗的東西,那些,就讓爲父來代你承下好了…)
目光閃動,王中孤下了決心,一個他早在十九年前,因王思千的存在而未能貫徹的決心。
(便誤會和恨我吧,兒,但,将一個"幹淨"的王家和"幹淨"的人生一并交給你,卻是爲父不得不爲的責任啊…)
徐徐的歎着氣,王中孤緩緩轉回身來,雙目中神光湛然,若有實物,盯住了王思千。
"兒,如此風日,如此和天之下,聽說已經穩在堪業之上的你,可肯陪爲父來走幾手,玩一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