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任何黑夜也遮蓋不住的白影,正在急速的奔行着.
直線奔行,不顧任何障礙的去奔向自己的目标,樹也好,石也好,任何擋在他面前的東西,都在與他接觸的同時便被一股比焚爐更爲熾熱和猛烈的高溫燒做飛灰,蕩然無存.
"轟!!!‘
似被這人的力量引發,天雷震動,紫青色的閃電自空而下,直直劈向他的身上.
天地之威,本該是沛莫能禦,可是,急行中的那人,卻連一點兒要放慢身法去"閃躲"或是"招架"的意思都沒有.直到那閃電已迫近他的背部時,極輕極輕的說話,才從他的口中吐出.
"水鏡,出來罷…"
說話的同時,直徑約有一尺的淡藍色水鏡在他的背上漾出,滋滋的幾聲輕響,那看似是連天空也能劃開的強橫電劍,已被抵住和吸收,化作烏有.
随意而發,一念已收天電,了不起的修爲,但在這人的"身份"面前,這等事情,亦隻算得上是"兒戲".
琅琊王家之主,名列天下五強的"孝水人王"王中孤,身懷第八級頂峰力量的他,要孤身一人将一支軍隊毀去,亦隻是一個"願意與否"的問題,區區一道閃電,又算是什麽了?
可,若近些看,卻就能發現,"擔憂"和"焦急"這樣的東西,就正凝聚在這強者的面上,而狂奔的同時,他更沒有放松的在将"天象"去觀察和分析.
烏雲如蓋,壓城欲摧,但,對王中孤來說,這卻完全阻不到他将九天之上的森羅星象去看個"清楚".
(唔,魁星照命,雙修俱全,怎算也是百中挑一的福命,而縱然比預計的早産,斯時算來,也都是貴極重極的八字命格,可,爲何,我就總會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懼"了?)
(還有,此刻本應是運行西天的"暗星修羅",又爲何會偏北而走,離我琅琊一地的"本命星域"如此之近了?)
反複問自己着"無解"的問題,王中孤,奔得一發快了.
約莫一刻之後,山林漸稀,地勢漸轉平緩,"狂奔"的目标,也終于出現眼前.
倚山含湖,方圓接近五裏的龐大莊園,擁有超過一萬的常住居民和約莫五千間的房屋,其中更有着不下百棟可稱"秀美"又或"雄壯"的出色樓閣,那規模與氣勢,就遠遠勝過同樣千年富貴不減的"東海敖家"又或是"曲鄒丘家".這,也正是爲何三千多年來,每位出巡至青州的帝皇也會将王家的"琅琊莊園"做爲行宮首選的重要理由.
而令王中孤"焦急"和"擔憂"的理由,則正遁身在莊園的後部,一座四水圍繞,淡雅飛挑的三層小樓上.
目标明明已近,但強烈的"感覺",卻讓王中孤的去勢更急,而縱然他自己明白,在"那一刻",他的在場與否其實并無多大意義,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和非言語所能解釋的"訊号",卻讓他在已接近莊園邊際的時候,反将縱在血肉殺場上也未必用到的力量運起.
"琅琊忘情訣,忘情火烈!"
熊熊火焰,在王中孤的雙腿上燃起,而向後急噴的火舌,更将他本已快絕的身法又再加快兩分.
"碰!"
如火龍般劃過莊園上空,将二樓的兩扇雕花镂空大窗震得粉碎,半個時辰之前還在兩百裏外含笑品茗,流觞邀詩的"孝水人王",終于趕回.
而也就是在他破窗而入的同時,極輕輕弱的哭聲,也向着夜空,和這個還是全然未知的世界亮起.
"哇…"
哭聲入耳,王中孤的身子,竟似是忽地軟了下去一般,竟有些站不住腳,晃了一下,跌坐在椅上.
(很好,是個男的,很好,很好…)
縱在鑼鼓交加的戲台下,王中孤也能将五十步内的一粒落米的大小與重量辨清,更何況,在這座幾乎所有人也都正精神繃的緊緊的,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的在"等待"的小樓上?
隻一聲,已可辨清乃是男嬰,而和這"喜訊"比起來,那哭聲隻得"一個",卻更令王中孤"安心"和"放松".
(說到底,還是庸人自擾,早知如此,真是無謂…)
此時,兩個穩婆早歡天喜地的将方生的嬰兒抱出,呈于王中孤看了,一疊聲的道:"恭喜老爺,喜得貴子."王中孤此時心中大慰,呵呵笑道:"有賞,統統有賞!"一幹下人早跪了一地,不住口的謝恩,便連裏頭幾個仍在伺候的婦人也都有些個探頭探腦,忍不住想出來的意思.
"哇…"
比先前低沉了許多的小小哭聲,在一片喧鬧中,執着而努力的自裏屋飄出,而在聽清這聲音的第一瞬間,王中孤的面色忽地大變,"铛"的一聲,手中茶杯已然落到地下,跌得粉碎!
"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夫人又生啦!"
"可真是有福,竟是一對雙生少爺哪!"
争先恐後的,這次是幾乎所有的婦人都擁了出來,抱着第二個嬰兒,不住的向王中孤的眼皮下面塞着,十幾雙眼睛眼巴巴的盯着王中孤,隻等他再說出"有賞"二字.
心煩意亂,卻仍知道絕不能這些下人看出什麽端猊,王中孤深吸一口長氣,揮手慢聲笑道:"很好,有賞."一語出口,頓時又是一陣轟然,幾個最是識趣的老成婦人,早換了個大些的筐子過來,将兩個嬰兒抱在一處,向王中孤笑道:"老爺,您瞧,兩位小少爺這福氣,這相貌,跟老爺直是如出一轍,可不是老天知道老爺一向樂善好施,福氣積得大,一個小公子報答不過來,特地遣一對陛前金童來下凡的麽?"
王中孤悶聲笑道:"謝啦."忽又聽得裏屋急呼道:"不好了,這,這邊夫人血崩啦!"
約莫一杯茶工夫之後,整座小樓上,甚至比死地還要安靜,就隻有兩個還沒睜眼,不知道人間利害的小兄弟,長一聲短一聲的,哭個幾嗓子,來提醒一下他們的存在.
所有的下人都擁在外屋,沒一個敢說話,也沒一個敢離開,因爲,在确認了夫人已經沒救之後,王中孤,他便滿面寒霜的要與這與他已相伴十年的發妻再單獨說幾句話,而在那之前,他更淡淡的發出命令,要每個已經在場的人也不得離開.
縱想離開也不可能,因爲,一直也守在樓前,整個琅琊王家中最得王中孤信重的外姓子弟,"飛火流星"李伯升,已閉目跌坐在唯一的下樓通道前了.
"夫人."
再沒了旁的說話,王中孤握住那已漸漸冷去的柔夷,反反複複,哽哽咽咽,隻在重複着這一個稱呼,與他比起來,那已在彌留之際的女子,反而顯得更爲清醒和冷靜一些.
"老爺…看我面上,能否…饒他不死?"
似被什麽東西猛的紮了一下,王中孤一個哆嗦,手抖了一下,忙又抓的緊了,道:"你…亂說什麽?"
嘴角牽動,勉勉強強的擠出一個"慘笑".王夫人道:"别,别騙我啦,那‘規矩‘,我也知道的…"
"你…真得知道?"
當看到"肯定"的回複後,王中孤,他反回複了身爲當世強者的他本就該有的"冷靜"和"沉着".
"但你便不該知道,就爲着你自己,你也不該知道它."
"若不知道,你.至少還可以安然甚至是含笑的離去的…"
顫抖了一下,王夫人掙紮着道:"那…就爲了我…爲了我能夠安然的離去…"還未說完,卻早被王中孤截道:"不行."
"誠然,我便不能理解這‘規矩‘的用意,但祖先們的智慧,卻非我們可以妄自揣摸又或懷疑."
"而且,甫一降生,他已将生母克死,這樣的兇命,怎能留他?"
"還有,知道這規矩的你,又是否知道,自有這規矩的三千八百年來,我琅琊王家的曆代家主中,曾親睹過不下二十對‘雙生子‘的出現,而每一次,那該擔起責任的家主也都将這‘規矩‘無情的執行,從未有失?"
"既已身爲第一百九十八任王家家主,我便須得擔起我所應擔的責任."
"夫人,對不起…."
當王中孤漫步而出的時候,外面,隻餘下三個活人了.
已有第八級初階的強橫修爲,李伯升他便不需要王中孤去親口和親臨身前的下令,隻得一句心語,他已知道,自己,該怎樣做.
當王中孤隻想全心全意的沉浸于永失所愛的"悲痛"當中的時候,那會将手弄髒的"小活",就不該等到他出來,也不該讓他看到,
甚至,連血,也不該讓他見到.
若連這些小事也不能"明白"和去"做好"的話,李伯升,他又怎夠資格去成爲"孝水人王"最信任的三個人之一了?
"呼…"
長長的籲出一口氣,王中孤慢慢的在桌邊坐下,呆呆的凝視着猶未睜眼,還在高一聲低一聲的哭個不停的兩個嬰兒.
直過了将近一杯茶的時間,他方慢慢道:"伯升."
"你随我多少年了?"
李伯升恭聲道:"已三十三年了."
王中孤慢慢的點着頭,道:"對,已三十三年了."
"從我初記事起,你便已守護在我身側,
"三十三年來,你始終也忠心不二,爲了我,你不知經了多少生死血戰,闖了多少兇險絕關."
"爲了我,你先後兩次失妻喪子,以至于,已年近五十的你,還連個後人也沒有."
忽又失笑道:"啊喲,失言啦."
"紅玉,她已經有喜了吧?"
李伯升道:"已三個月了."說到此事,他那一直也默無表情的臉上竟也不自禁的現出了一絲喜色.
王中孤點點頭,道:"很好,那我便放心了."
"否則,我實在難以狠下心去殺你矣…."
溫和的"話舊",突然轉換成奇怪而突兀的"說話",但李伯升的臉上,卻連一點點的"動搖"或是"意外"都沒有.
早在他将所有的"目擊者"殺滅時,這"結果",他便已有所預料,而明知"必死"也不會"奔逃"又或"逆襲",便是他的"道義",他堅持了四十年不綴和他認爲理當奉獻給王家家主的"道義".
隻是,面對這樣的部下,卻仍然要無情的将之殺卻,王中孤,他又配得上這份"道義"嗎?
那答案,暫時的,局外人便沒法置喙,畢竟,李伯升他便不是一個"愚蠢"的死士,而同時,王中孤也并非是"憑空"取得了他的"忠誠".
力量也好,智慧也好,王中孤都已不不止一次的證明了他有資格列名于"天下五強",而處事的公正與合理,更令他成爲當今世上口碑最佳的家主之一.
之所以要将如此"忠心"和"有用"的部下殺滅,王中孤,他實是有着"不能不爲"的"遺憾"和"理由"了….
"雙生則殺,若不,可将天地也都吞噬的‘黑暗‘,便會‘出現‘和‘降臨‘."
"這段話,是每一位王家之主在接掌大位之前都會被叮咛和熟記的,而雖然在記載中,沒有那位家主曾經明白到這‘預言‘的真正含義,可出于對祖先的尊重,他們每一個,也都沒有猶豫的去将雙生子中的幼者殺滅及除去所有的知情者."
雖已放出話來,王中孤卻全然沒有要出手的意思,而是閑閑的坐着,慢慢的說着些古老之極的事情.
必殺,但面對着李伯升的"道義",他便不能無動于衷和要有所表示,而讓他"死的明白",就已是王中孤所能做的"最多"了.
"如不遵祖訓,究竟會有怎樣的事情發生,那傳說中可将王家及整個天地也都吞沒的‘黑暗‘到底是什麽樣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所知道的,是我的責任,既是這考驗在我這一代内來臨,我便要如之前的無數祖先般将它擔起和解決,将一個正常的王家交托給我的繼承者."
"爲此,我得将我的兒子殺掉,而所有的‘知情者‘,也必須去死."
"無疑伯升你就有着絕對的忠誠,可,對不起,不行."
"在這樣的秘密前面,任何忠誠都是蒼白和不足信的,能分享這秘密的,隻有,死人."
"所以,伯升,我的愛将,和我最信任的人,對不起了…."
徐徐的說着話,和慢慢的向李伯升走近,當"對不起"三字說出時,他的右手,已按在了已跪伏于地的李伯升的頭上.
"至于你的後人,你便可以放心."
"你的任何願望,我也會爲你滿足."
聽到這句話,一直也沉默不動的李伯升終于有了第一個反應.
"謝家主."
"在下隻求一事."
"男也好,女也好,請家主讓他不要學到任何武功和完全不知道我的事情."
"讓他可以安靜和快樂的去生活,不要帶任何包袱的去生活."
默然了一下,王中孤道:"準."
重重頓首,李伯升道:"多謝."而這,便是他的最後一句說話.
無聲無息,柔和的勁力自頭頂度入李伯升的體内,将他的"生命"完全破壞的同時,那力量更在他的腦中制造出幻象,一種王中孤就希望李伯升他能夠感到的幻象.
幻覺中,李伯升永沒機會見到的"後人",已長大和有了一個快樂的家庭,如李伯升所願,他的生活甯靜而安祥,沒有争鬥與危險相伴.
微笑着,李伯升的身子軟下,頹然落地,雖死,他的嘴角卻有着安甯與快樂的笑.
直到李伯升的身子完全冷卻,王中孤也轉回身去,慢慢步向置于桌上的搖籃,而在方才的過程中,他更以力量将那搖籃封鎖,令任何哭聲也不能流出,不能幹擾到李伯升"死亡"的這個過程.
自上方俯視着兩個白白胖胖的嬰兒,王中孤微微皺了皺眉.不知何時,兩個嬰兒已緊緊抱到了一處.
不欲自己的兒子在未有意識之前便見證到"殺戮",王中孤本就打算将他們分開後再将這"問題"解決,可是,現在…
以王中孤的力量,要将兩個還沒有睜眼的嬰兒分開實在是連舉手之勞都說不上的輕松,可不知怎的,一種奇怪的感覺,卻又在他的心底蕩起.
(就好象,他們已經知道了,在相互保護着一樣…)
晃了晃頭,将這想法驅去,王中孤伸出手,将兩個嬰兒的手臂握住.
害怕将"長子"傷到,王中孤隻敢用上極弱極弱的力量,而一試之下,他更極爲愕然的發現到,自己,竟然分不開那兩隻緊緊互握的手臂.
(這是…)
恍惚間,王中孤已将手松開,而當他再想将手落下時,令他更爲吃驚的,那個他準備留下的"長子",竟然翻了個身,将那應該消失的"次子"拉到身下,蓋住.
(連眼都沒睜,根本就還沒有知覺,隻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罷了.)
安慰着自己,王中孤的手卻在顫抖,隻因,他就沒辦法将自己阻止,去停止想一些不該有的混亂和奇怪的念頭.
(就好象,他在保護他的這個弟弟一樣…)
行事一向果決,王中孤他從來也不是一個處事猶豫和愛胡思亂想的人,可是,今夜,他卻已見到了太多"死亡"和失去了兩個極爲"重視"的人,而在這種情況上,任何的"異常",他都很難給之以忽視.
(不,不可能,我不要再胡思亂想了,祖先的托付,必須立刻完成了!)
深深吸了一口氣,将心神凝聚,王中孤再度伸下手去,将兩人分開和把次子提出,可是,當他這樣做的時候,那被留在褓襁之中的長子,卻忽然的,将眼睛睜開!
四目對視,強如王中孤,片刻之内,也爲之失神!
而雖然說,隻幾瞬,那長子已将眼睛閉起的翻身睡去,可王中孤的背上,卻已是汗濕重衣!
他覺得,方才的一瞬間,自己,看到了一些還不該有的東西.
未曉事的嬰兒,眼中便隻該有茫然和好奇,又怎會有"感情"這東西了?!
(兒,還未曉事,你已在努力的保護你這兄弟了麽?)
(你是否知道,這個弟弟,将來,有可能将你和王家的一切也都破壞和毀滅了?)
反複在心中呼叫着,可,王中孤自己也明白,那便沒有用處.
如是面對一個同等身份的人,王中孤便有足夠信心将他說服又或是至少不受他的影響,可,當面對的隻是一個連哭泣都還沒大學會的嬰兒時,王中孤的無礙辯才和理由,卻又能派上什麽用場了?
"唉…."
良久之後,一聲長長的歎息,自小樓中溜出,在夜空中回旋數周之後,溶入晚風之中,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