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通姓名,雲沖波也能大緻猜出眼前這人的身份:多半就是姬瑤光曾經提過的,象對待親女兒一樣對待她的陰家家主,陰姬。
“女人嘛,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沒必要名字的。”
雖然聽來荒唐,但這确實就是陰家一直以來的傳統,家主之位始終在女子手中傳遞,而接掌主位者從此就失去自己姓名,成爲“陰姬”,以此來象征陰家對自己身爲“女性世家”的充分認識。
(這東西,到底是什麽怪物啊!)
從剛才起,陰姬一直冷冷的站在那裏,眼中怒火湧動,噴濺的盡是怨毒。她沒有作出第二次召喚,但隻是第一次招喚出來的四十七頭怪物,便已将諸人完全困住。
其實,對雲沖波等人來說,這些怪物的力量當真不算什麽:最強的幾頭才不過七級力量,餘下的都是四至六級力量不等,那怕對那些姬家随從來說,這也不算多麽難以應付。
(但是……怎麽才能打傷啊?!)
半虛半實之體,半真半假之質,出拳,揮刀,往往會發現自己打中的隻是一團空氣,渾不受力,總要三兩次出手才能碰到對方一次。但對方随後揮來的黑色影刀又或者閃爍着漆黑光芒的利爪,卻又是不折不扣的殺人利器,稍一沾上,便是皮開肉綻。面對這樣極大的不适應,第一輪接觸便有七八人血濺當場,兩個來回之後,姬家随從除了之前留在林中照料左武烈陽的幾個幸運兒以外,已是死了個七七八八,倒是傲神見機得快,一上手就試出不對,立時與六名弟子合力撐起金光禁法,死守不出,倒是沒有損傷。
更可怖者,随着目标的減少,那些陰影生物的數量居然也在減少:雲沖波眼睜睜看着一個手持長槍的人形陰影跳到一頭陰影狼身上,緊跟着,兩者融爲一體,成爲半人半狼的怪物,力量也随之提升,隻一個沖撞,便将一名本來還能支撐的随從撞翻在地,咬斷了他的頸子!
(這樣下去,不會甚至還能到晉階的地步吧?)
對雲沖波來說,這些怪物倒是談不上威脅,雖然感覺别扭,但也僅僅是别扭而已。自保的同時,他有足夠餘暇來觀察戰場,
(唔?雖然狼狽,倒都還能保守平安啊?)
傲神和六名弟子一開始就被分割在了戰場邊緣,姬重奇與姬重發則是完全沒有想要相互托付後背的意思,單獨爲戰的他們,狼狽萬分,卻也都還能支持。
看到這兩個家夥居然能支撐到這種地步,雲沖波其實頗感意外:以這兩人先前展現出的實力,實在沒道理活到現在。
(難道……?)
手上招數忽變,雲沖波以弟子規結合盜跖所授的道門身法,三閃兩縱,自幾頭半獸人兵器縫隙間掠過,轉眼已至姬重發身前,雙臂一振,紫光流溢,龍形飛起。
紫色迷亂,軒轅龍變!
龍形迅速長大,在兩人身側盤旋飛舞,帶出無數砰砰聲響,将那些陰影生物盡數撞飛。
(果然,以實化虛,以虛爲實……陰家這雖是“神召”之術,卻是以“幻術”的手法發動。)
更不猶豫,身形回轉,拳出如風,雲沖波轉眼間連發七拳,便硬生生轟爆掉七頭怪物,中間更無一次出現那種虛實難辨,打在空處的事情,方看向姬重奇,見他眼中精光閃爍,又顯着驚喜,又顯出仇恨。
(就因爲我救下了他的弟弟啊……這樣的兄弟到底是怎麽能合作的,還真是怪事!)
雲沖波也懶得管他在想些什麽,右手揚起,一道刀氣激射而出,雖然及時斬爆掉一頭自上方偷襲的影鷹,卻也将姬重奇劈到亂發飛舞,到底是“相救”還是“示威”,那也真難說的很。
“姬二爺。”
微笑開口,雲沖波說,自己的身份對方當然也該知道。、
“我有天下第一大事未畢,多餘的事情,我不想沾。”
有人自己找上門來送死,那是他自己的選擇,但人死了,事情也就結了。
“除非,還有人會繼續上門來。”
“符家與薛家自有格局,但我……我等願協調他們族中長者,決不敢再滋擾不死者的起居!”
(不止薛家?居然符家也想來找事?)
這倒是頗爲意外,但自然不必露在臉上,雲沖波一臉“盡在掌握”的神情,點頭道:“好。”心中卻道:“這家夥見機倒快的。”
要知姬重奇不過姬家諸子之一,并無先前姬重光一枝獨秀的地位,就算符薛等家隐隐以姬家爲盟,但他又有什麽本錢資格,去協調其它世家行事?除非是與其它人聯手,各自請動背後長老,才有機會。雲沖波剛才早已經打定主意,隻要他敢開口說聲“我願”,便一定要丢他下來不管的。
(雖然恨不得這兄弟死,卻知道此刻必須帶着他一起活……唉,這些人啊。)
突然覺得意興蕭索,雲沖波雙拳對擊,勁力提聚,朗聲道:“陰家主……死者已矣,生者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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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山林。
與姬重奇姬重發達成交易之後,雲沖波全力發動,一記龍拳接過場中幾乎全部怪物,在他的“調停”下,面如寒霜的陰姬終于收回法術,放諸人離去。
其它人退走的過程中,雲沖波始終背着手,站在陰姬與其它人中間,姬重奇姬重發都曾上來緻謝,但雲沖波實在懶得再和他們搭理,隻是草草應付。
所有人都已離去,隻餘下陰姬仍然立于高處,低頭俯視,雲沖波負手山道,擡首仰望,以及……躺在兩人中間的姬瑤光的屍體。
“唉。又何苦。”
歎着氣,搖着頭,雲沖波一步步走上來,陰姬也飄然落下,依舊是面沉如水。
“不死者,您倒是會見縫插針啊。”
語氣中透着赤裸裸的鄙夷,但雲沖波就跟沒聽到一樣,搖頭歎道:“不客氣啊,其實您該謝我才對。”
“從剛才起我就在琢磨,要是我沒站出來的話,您到底打算怎麽收場啊?”
說着,雲沖波已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下,還沒忘沖姬瑤光的屍體踹了一腳。
“還不起來……真不嫌地上髒麽!”
“你這是狗眼啊,這麽尖!”
還沒踢到,“屍體”已經翻身而起,精神抖擻,那裏有半點“重傷”的樣子?
“我就知道……”
搖着頭,歎着氣,雲沖波道:“就憑那兩個家夥,那裏算計得了你!”
“我一開始就給你說過了嘛。”
露出爽朗的笑容,姬瑤光道:“今天,隻有‘姬瑤光’和‘姬重光’一起死掉,才是真正的完美結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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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局至此,終于真相大白:從一開始,姬家諸子們的謀劃就沒能瞞過姬瑤光,但自有打算,她根本不打算拆穿或制止,反而想借這個機會徹底消失。與陰姬細細商議,反複推敲,才定下今夜這個“一死再死”的方案。正如雲沖波所說,剛才,那怕他沒有出手,陰姬也會有其它借口放那些人逃去,來證明姬瑤光已死。
嚴格來說,這個策劃并不是無懈可擊,但姬瑤光卻占有一點絕大優勢,那就是:姬重奇們苦心積慮想要争奪的東西,對她來說,根本全無意義。一切謀劃皆以“逃離”而非“争奪”爲前提,在這種情況下,自然是順遂異常。而就算還有破綻,當她再也不出現人前時,姬家諸人隻會歡欣慶祝,又怎會再費心來查證她的生死真僞?
“我要當男人,女人我早就當夠了……我一定要當男人!”
看着姬瑤光興高采烈拿着陰姬爲她帶來的替換衣服跑到黑暗處,陰姬露出溫和的笑容,道:“這丫頭啊……”方斂衣向不死者道:“多謝不死者。”神色親切,再沒有了方才的種種狠厲。
“陰家主……您的演技,也真是精彩啊!”
“慚愧慚愧,女人嗎,生來就是伺候人的,這些個小意兒功夫自然要多學些……”
掩口輕笑,陰姬表示說,後面的事情,也得先謝過雲沖波的照應。
“這丫頭平時裏被拘得太狠了……其實最愛胡鬧,以後還請見諒些個。”
“等等,這是什麽意思?!”
越聽越覺得不對,背上涼氣絲絲直冒,雲沖波很沒禮貌的打斷了對方的感謝,請陰姬“先把話說清楚”。
“嗯,她還沒給你說過嗎?這丫頭。”
“與他無關啦。”
一邊歪着頭把頭發往頭巾裏收拾,一邊走過來,姬瑤光道:“我要投的是時乘軍……又沒準備給他當部下。”
“時乘軍?九天?”
真是瞠目結舌,雲沖波想來想去,也隻記得姬瑤光與何聆冰間好象就僅有過那一次交集,兩人居然就結下了這麽深厚的友誼?
“不死者啊……”
已經完全換上男裝,看上去活脫脫就是一個英俊小生,姬瑤光微笑道:“雖然隻見過一次,但是,相信我,我肯定比你更了解她。”
“你啊,你完全不懂得女人喲……”
高高興興哼着一支小曲,姬瑤光又踅到了路邊,在陰姬給他帶來的一個包袱裏翻啊翻的也不知在找什麽,雲沖波依稀聽得這曲子似乎隻是在把“我若生爲男兒身”幾個字翻來覆去用不同的音調在唱,倒是頗爲好聽。
“對了,幹娘啊,以後我就跟姬家沒關系了,隻能跟你姓陰了,到底叫什麽,你想好沒有啊。”
苦笑—正是所有母親在兒女胡鬧時會有的那種笑容,陰姬道:“又不是小孩子了,名字該自己起啦。”
“這不是沒想好嗎。”
嘟哝着,姬瑤光表示說自己已經想好久了,現在候選的還有兩個名字。
“你說,我是叫陰麗君好呢?還是叫陰少華好?”
“我覺得吧,這兩個都不太好啊?”
雖然看得戲不多,但《再生緣》總還是聽過的,雲沖波謹慎提出意見,說自己大概能夠理解姬瑤光的意思,但這兩個名字聽上去都實在太招搖了。
“當然可能現在年輕人看過這些老戲的不多,但女扮男裝孟麗君的戲确實是很有名的啊……至少我就看過。”
“是吧,你果然也這樣想吧。”
笑了笑,卻有些狡黠,姬瑤光道:“那樣吧……我就幹脆低調一點,各取一個字,起個新名好啦。”
“是啊,你都準備要假死埋名了,當然還是低調點好……等等,你說各取一個字?”
突然感到“好象有什麽地方不對”,但這時,姬瑤光已經轉身看向陰姬:“那麽,幹娘,就這樣了?”
溫和的笑着,陰姬爲姬瑤光理了理頭發。
“丫頭,我早就說過,這個名字送給你,其實是再合适不過了。”
微笑着轉過身,姬瑤光很正式的向雲沖波行禮,緻謝。
“很感謝不死者你的幫助,在同一個晚上,既讓姬重光去死了,又讓姬瑤光去死了,還幫助我起了新名字。”
“……從今以後,我就是陰麗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