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八水繞帝京,青渭河正是八水之一“渭水”的一條支流,水流和緩,兩岸皆是花樹,更有一位極具經營頭腦的老闆:很久以來,“青渭流觞”就是京中極頂尖的飲宴處之一了。
“怎麽樣,看得見,吃不着……要得就是這個味道,夠不夠勁?!”
随着孫孚意醉醺醺的喊聲,一桌人紛紛鼓噪,又或者拍掌大笑,連雲沖波也努力融入環境,大聲的吹着口哨。
喝酒的地方在河中央,一條敞篷船上,六七人露天圍桌,縱酒作樂,二十餘步以外另停着一隻畫舫,前後皆垂碧紗,依稀能看見中間有一女子彈琵琶,三五人作舞,音皆靡靡,舞似天魔,偏又被碧紗所隔,有若霧裏看花,依稀難辨,當真是吊足了這幹纨绔的胃口,一個個直着眼睛,甚至有人連口水也流了出來!
“所以說老丁是妙人嘛,睡不如摸,摸不如看,看不如看不清……一定要這種閱盡花叢的千人斬,才能創制出這麽有味道的節目!”
孫孚意高聲贊美,一幹纨绔都在亂七八糟的附和,雲沖波在旁邊聽的卻十分想替那據說叫丁劍西的老闆掬一把淚。
(明明剛才說了是取用“忽聞水上琵琶聲”的意境啊……)
今天這桌酒宴的主角,是雲沖波。在邀請的過程中,孫孚意表現出了極大的誠意,理由麽……“我怕仲老公公,沒得說。不過我也怕不死者您和我翻臉……至少,你得先把觀音師妹的下落幫我找出來再翻臉啊!”
能夠被孫孚意喊來陪酒,身份也都相若,雲沖波一一通過姓名後,發現都是些這個世家,那個尚書家裏的二世祖---倒是一個長子都沒有。
“那當然,要不怎麽說人以類聚呢?”
顯然把這當成了一種自豪,孫孚意醉醺醺的拍着雲沖波道:“莫欺少年窮啊兄弟,知不知道,三十年前帝京中最著名的衙内都有誰?我二叔……還有今上!”
“……莫欺少年窮這五個字不是你這樣用的!”
不得不說,孫孚意找的這個地方的确極爲出挑:酒佳菜佳,人佳景佳,無一不是頂尖兒的,以“陪罪”來說的話,算得誠意十足,但雲沖波這頓酒卻始終喝得心不在焉,眼珠子溜來溜去,隻在向兩岸上打量。
(……會在什麽時候來呢?)
轉眼間已是殘羹冷炙,喝過杯中酒,熱氣騰騰的面條端将上來,幾人抹嘴的抹嘴,剔牙的剔牙,對面船中,卻仍是歌舞不休。
這幹人當中一個叫刑柔的,最是色中餓鬼,方才已是流了一晚上的口水,此刻終于按捺不住,色迷迷看着船上,對孫孚意道:“孫兄,這裏的小娘子……”
聞弦歌而知雅意,孫孚意挑挑眉毛,嘿嘿笑道:“這個小弟須是愛莫能助,要看刑兄你自己的手段哩……”一語未畢,忽聽得岸上霹靂聲響,又見金蛇亂舞,一名青年男子肩橫長槍,身纏電光,緩步而出,當真是氣勢十足,正是曾在東路軍中名聲大噪,後來卻又低調蟄伏的姬重光!
“不死者,昔蒙厚賜,未敢稍忘……今,勉力報之!”
(大姐,你可來了啊!)
忽然覺得一身輕松,雲沖波也是霍然站起,朗聲道:“……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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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然隻是一出戲。
昨天下午,姬瑤光拜訪雲沖波,請求他“殺掉”自己,這要求開始把雲沖波吓了一跳,但在姬瑤光細細解釋之後,卻又讓他覺得“倒也說得過去”。
“就是說,你想讓我殺掉姬重光……爲什麽?”
“當然是因爲演不下去了啊。”
大概是因爲話已經說開了的緣故,姬瑤光表現出了完全不同的一面,不再妩媚不再楚楚,連口音也換成了濃重的西北方言,大大咧咧的靠在椅子上,用力揮着手,抱怨起來。
姬重光這個身份,當然從一開始是另有其人,事實上,他也确實是姬家大力培養的俊秀,很久以前就被家族寄以希望。
“你知道的,我們姬家敗落很久了嘛,然後到我們這一代呢,老頭們總算是看到了一點希望,當然就分外亢奮了。”
姬重奇、姬重雄、姬重發、姬重光、姬重天,這些都是姬瑤光的堂兄,也是這一代姬家最出色的年輕人,從小,姬瑤光就習慣了用崇拜的目光在後面看着他們。
……特别是姬重光
“光哥對我很好啦,他知道我喜歡練武,教過我很多東西。”
也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姬重光意外的發現,這個曾經隻會傻呼呼笑着跟在自己後面亂跑的小小跟屁蟲,這個總是會兇巴巴的把族裏那些年紀相近的小男孩打的哇哇哭着回家找媽媽的小表妹,居然似乎有着比自己更爲出色的天資。他将這個發現報告給族老們,卻隻換回來無視或是嘲笑。
“男人嘛……就是這個熊樣。永遠不想承認有女人比自己更能打,那怕已經被打趴到地上了也一樣。”
啧啧的揮着手,姬瑤光左右端詳,問雲沖波說,難道連個水煙袋都沒有?在聽到“絕對沒有!”的堅決回答後,她失望的搖着手指,并鄙夷的看向雲沖波。
“不抽煙,不喝酒……聽說也沒去泡過窯子?你也算個男人?”
“……我是不是男人,不用證明給你看!”
姬重光的建議被家族拒絕,姬瑤光沒能和那五位堂兄一樣,被列爲資源重點傾斜的培養對象,但對這并不在乎,畢竟,對幼小女童來說,世界,也不過就是眼前能見的這城鎮一角,和這百十個熟人而已。
不願将其從武學的角度進行培養,但卻不能說家族對姬瑤光不重視。垂髫時就令人驚豔,她很早就被家族确定方向,并在九歲那年,通過一些積累了十數代人的老關系送進了昆陽陰家培養。
“信不信由你,我家那個傻缺老頭,還從小就偷偷摸摸的在研究二殿下三殿下倆人的喜好咧!”
憤憤的拍着桌子,卻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姬瑤光的目光一下子又變得柔和起來。随即便又換了話題
“在陰家那幾年,我呆的其實很開心啦。”
漂亮、乖巧,還有着女性少見的豪氣,姬瑤光一下子就得到陰家家主的歡心,悉心點撥栽培,種種潛質被迅速的挖掘出來。到了十三四歲時。姬瑤光已經是明媚不可方物,小小年紀,便能夠讓見慣了世面的成年男子們臉紅心跳,難以自持。
“隻有光哥,他看着我時的目光,從來都沒變過。”
悉心學習的同時,姬瑤光也沒有丢下自己在家傳武學方面的修煉,雖然沒有家族的支持,但姬重光始終看好自己這個小堂妹,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檢查她的進度,和作出指點。
“如果就這樣一直下去……大概也會很好吧。”
惆怅的歎了一口氣,姬搖光說,可惜。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
姬瑤光十七歲那年,姬重光突然染上重病,卧床不起。聽到消息後急急忙忙從昆陽奔回王城歧裏探望,卻在病床前聽到了一個極其意外的托付。
“我恐怕是好不了啦。”
溫和的看着姬瑤光,姬重光說,自己已經決定,向正擔任族長的自己父親提出建議,隐瞞自己身故的消息。
“瑤光,以後,你來負責家門重光這件事吧,好不好?”
“你,你開什麽玩笑!”
“不是玩笑啊……而且,”
驚訝,憤怒,傷心,但姬重光始終隻是溫和的笑着,看着她。
“這樣做,你應該也會高興吧?”
“光哥他啊……都到了那種時候,他的眼睛反而加倍的顯着清澈啊!”
最終,握緊姬重光因重病而瘦弱不堪的左手,姬瑤光哽咽着,答應了他的這個如此荒唐的請求。
“可是呢,男人們喲……”
啧啧有聲,姬瑤光繪聲繪色的爲雲沖波形容着當時家族裏的反應,有嗤笑不已的,有暴跳如雷的,總之就是一個意思,這怎麽可以?!
看着這樣混亂不堪的反應,姬瑤光微笑,然後斂起笑容。
然後……姬家的男人們,他們終于見到了,不笑的姬瑤光,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擂台,車輪,最後索性是群戰,但結果都一樣,收起了笑容的姬瑤光,把與姬重光齊名的另外四人全部打倒,當她用那種冰冷目光掃視時,就連地位崇高的族長們,也覺得難以直視。
“……這就是我的态度,誰同意,誰反對?”
從此以後,姬瑤光就成了姬重光.
沒有辜負姬重光的期望,甚至作得比姬重光當年更好,特别是當姬瑤光兩年後竟然突破到第八級力量境界時,簡直讓族老們興奮到發狂,要知道:那時帝少景與孫無法還沒有決戰于承京峰上,第五、第六級力量已足以成爲家門中堅,第七級力量便已夠格成爲一個中小宗門的守護者,而第八級力量……普天之下,又得幾人?
“可惜啊……然後,就遇上了你。”
狂喜的姬家族老們,在讨論後,決定隐瞞姬瑤光的突破,等待一個更好的,一個能夠一夕間名動天下的機會。
“呃……我應該說抱歉嗎?”
惡狠狠看着嘴巴上客氣,臉上卻隻見神采飛揚的雲沖波,僵持一會,姬瑤光“噗”的一聲,自己先笑出來,洩了氣。
“其實,也不是你想象那樣啦。關鍵……關鍵是力量之門,這東西莫名其妙又打開了。”
最近這兩年,對天下武者來說,簡直就是夢想中的黃金時代,新生代強者如雨後春筍們不斷出現,歧裏姬家,也正是這波大潮中的得利者之一。
“重奇,重雄,重發,重天……不到三個月的時間,他們先後都晉身第八級境界,而我卻沒有取得突破,從那時起,他們就開始各自動小心思啦!”
事實上,當姬重光在東路軍中風光無限時,姬家内部早已經是暗流湧動,如果不是明争暗鬥的四人相互制衡,和他們任何一人單打獨鬥仍不是姬瑤光對手的話,根本便輪不到姬瑤光來代表姬家去到軍中。
“但是呢,就是這樣的平衡,現在也維持不下去了。”
東路軍敗,姬瑤光被生擒,這便是對早已搖搖欲墜的支持她的派系的最後一擊,而姬瑤光本人,也已經厭倦了這樣的生活。
“所以呢,不死者,你就行行好……殺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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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尋死路……如你所願!”
威風八面的大吼一聲,雲沖波重拳擂出,頓時又将姬瑤光轟退數步,身上電光更是皆被震碎。
(下面就差不多啦……)
昨天通知了姬姬瑤光今天宴飲的地點後,兩人并沒有讨論細節,但已經過了二十來招,雲沖波自覺這猴戲也演得夠有誠意了。反正姬瑤光也已經很配合的被自己轟到中門大開,防禦盡亂,下面自己跟進一擊,便該可以收場了罷?
正盤算間,卻見變生肘腋!
被雲沖波一拳擊退,姬瑤光砰一聲撞上一顆大樹,然後……雲沖波就眼睜睜看着一條黑影從樹上直挺挺摔下,從背後撞正姬瑤光的同時,一刀就把她捅了個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