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找了個地方坐下,應鵬作出詳細解釋:自己前來帝京,确實帶着目标。
“當下朝廷所用曆法爲‘授時曆’,是五百年前郭頌敬郭太史令主持修訂,星移鬥轉,如今,已難符日纏月離之數。”
“……你能說人話麽?”
愕然看着雲沖波,應鵬道:“……您聽不懂?”
連連歎氣,應鵬覺得,古來爲将者,不通天文地理者不可爲将,雲沖波如今也算是天下名将,居然會不識天文,當真奇怪的緊。
“……告訴你,我現在完全相信你是張老頭的徒弟了,你們師徒一樣,全是沒事找抽型的!”
經過再次解釋,雲沖波終于明白,郭頌敬是幾百年前的欽天監之長,主持了對曆法的修正重測,是爲《授時曆》,沿用至今。
“這套曆法在當初自然是最好的,但五百年下來,測量技術、儀器制造,等等都有了很多新突破,有必要再修正一次了。”
自小對天學便極有興趣,而身在武榮,應鵬更能夠學習到來自大食、身毒、大秦等地的不同流派天文知識。
“這,也是我這次想向欽天監建言的另一件事情。”
對大夏欽天監數千年來的積累傳承有着極高尊重,應鵬随便也能舉出幾個例子。
“比如說,諸天之數本朝測爲三六五又二五分,便明顯強過隻測得三百六十分的大秦之學。”
但問題是,海外諸家碰撞,各有短長,相互融會補充之後,相對于保持不變的大夏曆法,便顯現出越來越多的優勢。
“朔望之推,時節之算……最嚴重的一次,曾經把年節整整斷錯了一天啊。”
帶着很多想法,應鵬來到帝京,試圖與欽天監溝通,卻很不理想。
“他們根本就不相信我啊!崇靈台長還好,好歹還能和和氣氣聽我講幾句,楊太史令……那根本是恨不得用大棒子打我出門啊!”
欽天監,是自帝軒轅時便建立的朝廷機構,以“太史令”爲正,以“靈台長”爲付,下設推算、測驗、漏刻三局,現任太史令楊公長,靈台長崇雨村,一個是方正大儒,一個是積年幹員,雖然說這兩個位子含權量低了點,但也正經是五、六品官員。應鵬要不是有“東海飛仙之徒”這身份,便那是斷然見不着兩人的。
“可見了也是白見,沒幾句話,楊令便發了火,直接将我轟了出來啊!”
出師不利,但應鵬也是執着之人,一次不行,便三番五次上門纏訪,搞得對方也是無可奈何。
“可是……你指望我能幫什麽忙?”
實在搞不清楚,應鵬爲什麽會求到自己來幫忙,無論怎麽看,這事需要的都不是“打手”而是“關系”,能找到幾個高品大員調和幾句,那比自己可該管用的多。
“是啊,我也覺得,你顯然沒什麽用嘛……”
很坦然的表示說自己确實也覺得雲沖波“沒用”,但這卻是來之前張元空的交待。
“師父說,這事多半是順利不了……如果卡住的話,就找不死者,請他幫忙!”
“那老頭,還真是……”
悻悻坐下,雲沖波嘴裏嘟嘟哝哝,心裏卻明白,這個忙,自己必得要幫。
對張元空,雲沖波雖然口上輕蔑,卻着實有着甚高的尊重與好感,更不要說當初張元空在東海之濱的承諾并非空言:這幾個月來,太平道與各地佛道勢力的溝通變得順暢了許多,人員、物資、情報等方面,都有了頗大的便利。
(可是……他到底想我怎麽幫?難道要我拿出太子氣派,去吩咐欽天監“遵旨”麽!?)
“我說,我們還是先商量一下,你到底是怎麽被轟出來的吧!”
說起來,倒也簡單,應鵬當初去拜訪的時候,氣氛其實也還算好。
“當時呢,我遞了師父的名刺進去,然後接待我的,是崇台長。”
崇雨村是一位四十多歲的技術官員,自中式授官以來,他的全部履曆都停留在了欽天監中。在聽取應鵬來意的過程中,他表現的相當耐心和氣,隻是時而苦笑幾聲,嘟哝說什麽“又是民科麽……”之類的怪話,那也算不得什麽。
在應鵬說完來意後,崇雨村也已作完了一份速記,請應鵬看過後,他便客氣的表示說,很感謝老弟對欽天監的關愛,這東西很重要,我們稍後要會合三局技長,共同議論。在此過程中,他始終保持着親切笑顔。
“但是……這分明就是在應付啊!”
“……是啊!”
那怕沒有雲沖波這樣的閱曆,應鵬也足夠聽出對方的應付之意,但早有心理準備,他表示自己所說并非空想,完全可以以實驗之。
比如說,現在欽天監中用來測量日影的圭表,若按應鵬所說原理重新設計,便可以有更爲精準的結果出來,所以,孰是孰非,隻要驗之于實就行了。
“結果,這個要求,捅了馬蜂窩啊。”
臉色頓時就十分爲難,崇雨村詢問應鵬,知不知道那座圭表是誰主持建立起來的?
“那是郭頌敬郭大人親自計算,親手所立的圭表啊!”
“等等,你先等等。”
叫停應鵬的叙述,雲沖波覺得相當困惑,一件五百年前建立起來的儀器,一直用到今天,而且還被當什麽神物一樣小心翼翼的供着?
“因爲你确實不懂天學……因爲,那是郭頌敬親手制造的圭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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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頌敬。
……若說欽天監有神,那便是他。
活躍于五百年前,本隻是欽天監中最普通的工作人員之一,卻不知怎地,于四十歲上突然開了心竅,數年内通讀監内藏書以及數千年來累累所積的觀測資料。随後,更能夠将之靈活運用,創造出一系列的奇迹。那甚至曾經驚動衆多鴻儒大德,考問之下,也隻能歎息說這或者真是生具宿慧,終于開啓。
他前後爲靈台長三年,爲太史令二十七年,在這三十年中,他策劃新建了新的觀天台,将台中表、儀、象、漏等四宗大器盡皆重制—皆極盡善美,遠勝昔日,又主持制訂了新的曆法,推算精要,無所糜失。直至七十五歲過世時,他以太史令之身,仍然堅持每日在晷影室内觀測記錄。他本是單身,發達後也無子女,死後但求葬于欽天監内,這原是極爲違禮的要求,卻得到了當時欽天監上下所有人員的一緻贊同,而被破例批準。
……直至今日,郭頌敬的畫像仍然被懸挂在欽天監内四處最重要的地方。而雖然時間已過去五百年,欽天監内上至史令,下至行走的百多人員,也仍然會對着畫像緻以極大的敬意。
“所以啊,我當時這樣一說,頓時就把他們惹惱了。”
“可是……”
想了想,雲沖波還是覺得不對,那怕郭頌敬曾經是神一樣的人物,但欽天監這樣的地方,難道不應該是永遠在追求“最準确”而不是“最傳統”嗎?況且應鵬也說的很明白,願意“驗之于實”,還是說他提出的那個實驗方案太過複雜、昂貴,又或者是要先行破壞一些重要的設備?
“都不是……其實,大概是我先說錯話了吧。”
一直到應鵬提出可以“驗之以實”的時候,雙方的交涉其實仍然還維持在過得去的那條線上,但爲了增強自己的說服力,應鵬卻犯下大錯。
“我解釋給他們聽,爲什麽這樣測量能夠更準确,然後我告訴他們我是怎麽算的,他們又告訴我說這樣的算法本身就是錯的。”
然後,應鵬表示說,這種算法沒錯,這是他今年才從夷人那裏學來的,能夠最好的模拟出天穹的計算方法。
“總之呢,說了你也不懂,就是天是鼓的,而圖是平的,要把鼓的天表示在平的圖上,就要先經過一些特殊的折算。”
……結果。
“夷人,你說夷人的算法?”
勃然大怒,楊公長拍案而起,怒斥應鵬竟然意圖“以夷變夏”,真是“喪心病狂”,他的情緒如此激動,盡管有崇雨村試圖調和,應鵬也仍然隻能眼看着氣氛越來越激化,而當楊公長終于搞清他的來意中還包括想要勸說欽天監引入海外新法,相互校驗後,幹脆拂袖而去,隻丢下憤怒的決斷。
“雨村,你不必再勸我,此乃禮法大義所在……甯可使大夏無好曆法,不可使朝廷行諸夷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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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應老弟,你這可真是……”
應鵬把名刺遞進門房不久,便見一名中年官員一路小跑出來,人沒到跟前,便開始埋怨,口氣倒是頗爲随和親熱的。
“崇台長,這位是在下師兄花平,才到京的,對欽天監仰慕已久,所以想跟來開開眼界。”
這也是昨天兩人商量好的辦法,無論怎麽說,雲沖波總是“反賊頭目”,就算現在京中人人都在裝聾作啞,但他要這樣擺明車馬跑上官府辦事,那也欺人太甚。須知花花橋子人擡人,别人已是給足雲沖波面子,他又豈能不還之以禮?
“哦哦,原來是花老弟,久仰,久仰!”
親熱的拍着手,來人表示說,難怪一早自己窗外喜鵲兒就叫個不停,原來是貴客臨門。
“走,先到老哥那兒坐下,咱們弄壺茶,說說話,頂好的白茶!”
這人當真是有自來熟的本事,沒說幾句話,便混的跟多年老朋友般。他一路當先帶着兩人,雲沖波走在右手,看着這人側面隻是發愣,無論如何,他也沒法想到,這位居然就是如今欽天監中的二号人物,食正五品祿的靈台長,崇雨村崇大人!
(這家夥……如果有一天在欽天監幹不下去了,出來跑江湖,絕對也是一把好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