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将軍王西去”這件事情上,朝廷所展現出來的效率是驚人的,前後不足一月,一切已然齊備,就在方才,大将軍王已然啓程,千乘萬騎,迤逦向西。
兩個月内,敖複奇帝颙嗣先後前赴金州,一是天下最強者之一,一是帝家實權親王,這真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時間衆說紛纭,有人說這是帝少景的帝王心計,要将帝颙嗣投諸八荒;也有人說這是帝少景的慈悲心腸,不想再親手誅除又一個兄弟;還有人說這是天心已怒,大将軍王統領大軍出關之日,便是黑水完顔家覆滅之時;更有人說這是針對項人,敖複奇先行檢定戰場,待大軍一至,便要北出草原,犁庭掃穴;甚至有人說這确實是陷阱,針對的卻是敖複奇,繼道師、佛尊、太平上清之後,天地八極,很快又将隕落一人……林林總總,不一而論。
“五叔這次……真是太意外了。”
無論當時多麽撲朔迷離,俟塵埃落定後,一切終還是要展現人前,亦隻是到了這時,諸家謀士才在愕然中,面對了自己的無能。
在擊殺張元和稍後,帝少景便與劉宗亮完成了溝通,道師屍骨未寒,劉家已開始與帝宮就如何清洗大将軍王開始研究合作。那怕事後來看,這……也太過讓人目炫!
無名、曹奉孝、曹仲德……對他們來說,這完全稱得上是一次打擊,當中又以無名爲甚,畢竟,在他,這不僅關系到“主公大業”這公事,也牽扯着“誰配繼承一子單傳的桃園”這私事。盡管說歸除到最後帝牧風仍然是得大于失,他也還是郁郁了好長時間。
“當今之計,是盡快整合好大将軍王留下的力量,楊繼之……這個人,請殿下以國士待之。”
離開之前,曾經與帝牧風會晤,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帝颙嗣很坦率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十數年……我們的時候,過去了。”
沉重的看着帝牧風,帝颙嗣表示說,這一次離開,他已不準備再回中原。
“進則開疆拓土,退也要整頓綏靖……金州廣大,豈可縱異族保守。”
爲了安排帝颙嗣,朝廷最終決定重開“都護府”,雖然不是轄制金州全境,但方圓地方也有數千裏之多,盡管多是邊遠荒地,但治下人民亦有百萬之衆。
肩負重任,卻沒有帶走大軍:畢竟,現在南有太平道,北有孫無法,朝廷根本沒可能再支持數萬軍馬西出陽關。
最終,随同帝颙嗣西去的人員總數隻是将将超過三千:這當中,包括了王府絕大多數椽僚,包括了大批中下級軍官和老卒,這些人正是一支軍隊最重要的骨血,依靠他們,帝颙嗣相信,很快就可将那支曾令百納聞而生畏的軍隊重現于西域。
……但,大将軍王的勢力,豈止于此?
早在北返之前,平南九道軍馬便是軍中最強勢的幾個山頭之一,而在帝颙嗣回到帝京之後,大将軍王府更是被目爲京中最值得投靠的勢力之一。軍中,地方,朝官,商賈……夠資格圍繞在大将軍王周圍的人物,同時亦都有自己的格局方面,又怎可能都随他西去?
“這些人……都交給你了。”
并不隻是說說,帝颙嗣同時也将大量資料交割,那當中甚至包括了很多人是如何保證忠誠的底檔,這樣的誠意,實已太夠。
自然,這些人也不會僅因爲來自帝颙嗣的一道命令就改變效忠的對象,他們可能會斟酌,可能會改變,可能會悄然後退……對這些,帝牧風都有着足夠的心理準備。畢竟,那怕最終有半數以上從這山頭周圍撤離,自己也已經接納了足夠豐富的一筆資源。
“算是斷尾求生吧……如果不能狠下心這樣割裂,陛下,也未必會容他出鎮方面。”
“都護府”,與之前的“平南軍馬将軍行轅”是完全不同的存在,雖然去京萬裏,但軍政合一,盡在掌握,轄制地方内,可說與皇帝無異。事實上,這任命在朝廷内多有反彈,甚至有人直谏道:“陛下欲以京邑授王乎?!”但最終,這一決策還是得到順利實施。
“這幾日間我初步排查了一下,以下共十九人,很大可能,早已投奔其它人門下。”
“唔。”
溫和的笑着,帝牧風看向孟飛翰,道:“虧得你心細。”
又歎道:“這等事情上,萬萬大意不得,你看五叔……唉!”
大将軍王無奈出外,究其原因,自然是帝少景取得了劉家的支持後,驟然發動,全面壓制住了他那一脈勢力,但台面上來說,卻是因他兩名舊部擅殺大臣,引發衆怒。至于之後十三衙門全力追查,終發現那兩人很大可能早爲雲台山吸納,名列“六洞妖王”,卻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幾人又談論一會近來事情,帝牧風方道:“下面……該議那事啦。”無名孟飛翰對視一眼,皆坐直了身子,神色亦莊重許多。
“還是那個問題……和三年前一樣。”
皺着眉,帝牧風道:“五叔他,爲什麽……要選擇我?”
“因爲您弱。”
……和三年前一樣,平靜的看着帝牧風,無名如是回答。
很多人都知道,帝牧風與帝颙嗣間有某種若有若無的合作關系,但很少人知道,這種關系是由帝颙嗣主動建立的。
而在當時,帝牧風身側最信任的兩個人,在考慮、讨論後,給出了他們認爲的答案。
“……因爲您弱。”
與帝象先相比,帝牧風顯然是較弱的那個,自幼便被當作學士養育,無論經義詩賦,又或者史地醫農,帝牧風都不遜色于翰林院中任何一位飽學之士,但趙家代代相傳的禦天乘龍訣,他卻隻能算是将将入門,之後便再無寸進,若是刀槍相見,禁軍當中随便抽兩個軍官出來,他便隻有抱頭遁走的份。無論怎麽看……他也不象是被當作“太子”來培養的對象。
“……即使是現在?”
“即使是現在。“”
去年以來,帝牧風的行情一路看漲,也終将自己與軍隊全無關系這最大短闆彌補,而如今,又接收了大将軍王留下勢力中的最大份額,但無名的判斷仍然堅定,全無動搖。
“天下将亂……需要的不是文治,而是武功。”
本身已是當今天下年輕一代最強者之一,在軍中故舊無數,更有敖開心這樣的刎頸之交,雖然近年來似乎不爲帝少景所喜,但金州、袁州兩役中的表現,卻也堪稱亮眼,沒太多可以挑剔。
在無名看來,帝少景心目中的繼承者,始終還是帝象先,對帝牧風的扶持,甚至在雲沖波身份上的暧昧,都隻是爲了自己的安全,又或者是爲了對帝象先作更多的打磨。
“所以,殿下,您需要的,是給陛下一個‘驚喜’。”
“……沒錯。”
目光移向孟飛翰,見她目光堅決,微微點頭,帝牧風笑一笑,重複道:“要讓父皇改變對我的看法……我必須拿出來一個‘驚喜’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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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一早,我就啓程北歸。”
“是。”
悄然入京,又悄然離去,除了太史之外,就連名列“雲台五虎”之首的“霸槍”東方淩,也不知道雲台山大軍師天機紫薇曾經來過,更作出布置,以六洞妖王虐殺何成革,從而激化形勢,将一個月前還俨然是京中數一數二重臣的大将軍王驅諸西荒。
在東方淩等人的心中,這是出自太史霸的手筆,但這對他卻非好事:因爲,爲了計劃的實施,兩名潛伏多年的妖王不得不浮出水面,更告身亡。
“……如果是大軍師在此主持,一定有更好的辦法。”
“大聖爺的話,絕不會讓兄弟們這樣去死。”
對天機的信任,對袍澤的感情,以及……或者再加上一些對曾經背離過雲台山的太史霸的不滿,使這些雲台山的戰将與骨幹們,悄悄轉播着這種不滿,而聽在耳朵裏的太史霸,也隻能苦笑。
能夠替天機紫薇背黑鍋,本身也可視作一種榮耀,更何況,太史霸也不相信,以天機紫薇在雲台山上的地位,還需要顧慮什麽名聲。
(如果讓他們知道這本來就是大軍師的安排,那議論,大概就該變成咎家兄弟能夠有機會效死,真是得其所了吧……)
“這次的事情,很有意思,接下來,你要格外小心。”
很多事情,在之前都已交待,此際不過重提,天機紫薇簡單幾句,已然講完,看看太史霸,複又笑道:“至于那兩頭食鐵獸……告訴你也無妨,那是大聖的安排。”
随天機紫薇一齊入京的,還有兩頭太史霸之前從未見過的奇怪野獸:黑白相間,象是奶牛與狗熊結合體般的胖大動物,明明牙尖爪利,體形肥壯,卻如同牛羊般溫順,懶懶的坐在籠子裏,抱着竹子啃個不停。
按照天機紫薇的要求,太史霸安排人手,把這兩頭據說叫“食鐵獸”的動物送到了英正的府上,同時也附上了某樣手信,使英正可以明白這東西的來路。
“這東西,可關系到大聖修習獸神訣多年的感悟啊。”
淡淡的“哦”了一聲,太史霸試圖不表現出自己的好奇,卻聽天機紫薇又笑說道:“希望……這小子能參透個中真義,突破第九級的瓶頸罷。”終于禁不住道:“這是……?”
天機紫薇看太史霸一眼,笑道:“動心了麽……”卻便收了笑意,正色道:“大聖說了,你做的很好。”見太史霸疑問道:“大聖爺是說……”又道:“大聖說,你能忍得住,始終不嘗試突破,那便很好!”
這句話說出來,太史霸終于動容,長身,抱拳,卻不對着天機紫薇,而是向東北方向遙遙爲禮,神情莊重,一絲不苟。天機紫薇待他禮畢,道:“去年以來,大聖本很擔心,因爲天地異動,新的九級強者一個又一個的出現。”
從盜王開始,被帝少景與天地八極們把持多年的大門開始松動,一個又一個新人,開始侪身到這過去代表着“天下最強”的陣列當中,而這樣提升的最高潮,自然就是一個月前的惡戰,蕭聞霜、何聆冰、顔回、大将軍王、天下大黑、李慕先、瓊飛花……七名九級強者聯手,将舊時代最強者之一的道師擊殺。
但也有一些人,他們都是年輕一代中最爲耀眼的存在,卻始終沒能實現提升,比如英正,比如太史霸,比如虛空,比如帝象先。
“所以,大聖很欣慰,因爲,你終于走在正确的路上了。”
如果隻想突破當前瓶頸,擁有第九級力量,孫無法有太多辦法指點太史霸,隻消一句話便夠,事實上,太史霸很清楚的知道,東方淩正是按照他的指點苦心沖擊,從而在十五天前成功晉級,成爲又一名九級強者。
“但如果這樣的話……你将永遠沒法成爲‘最強者’。”“因爲……完全境界?”
“沒錯。”
深深看了太史霸一眼,天機紫薇道:“下面要說的東西,我也并沒有真正理解……或者說,我并沒有将之踐行的能力。我會說給你聽,但能夠領悟多少,要看你自己。”
這個天地,是存在上限的。
“在不同時代中,強者的境界會有極大的差異,有時,是諸神在天,九級以下皆爲蝼蟻,也有時,是未武時代,第六、第七級力量便可以橫行大地。”
如何提升這上限?至今沒人真正知道,但千百年下來,也算是有了一些總結與積累。
“當年承京一戰後,滄月明曾經對大聖說過,天地之門,已經打開,第九級力量,在今天是最強者的标志,日後卻或者會隻是一個強者的開始……這一天,現在還沒有到來,但,也已經快了。”
這個判斷其實早非秘辛,但在太史霸看來,卻有很多東西沒法解釋。
“若天地上限真在提升……那,爲何大聖他們,卻仍然停在原來的地方?”
去年以來,釋浮圖張元和先後隕落,在生死關頭,他們并沒有展現出更強的力量,盡管圓熟老辣,但他們所能運用的力量層次,仍然隻與對手同階。
“因爲這扇門還沒有真正打開啊。”
在孫無法的評估中,真正能夠讓天地劇變的契機,應該還要再過一年,要到……下一次的承京之戰後。也正是這個原因,這一階段中能夠實現突破的,或者是雲沖波這樣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或者是盜王、帝颙嗣、李慕先這樣積蓄深厚的上輩強者,或者是蕭聞霜顔回這樣得到了薪火相傳機會的幸運兒,而如帝象先、英正、敖開心、太史霸等年輕一代的翹楚之輩,還隻能繼續摸索。
“但這卻就是一個最難得的機會,一個不可複得的機會……天地間的枷鎖正在松動,卻又沒有真正予人自由,若把握住這機會,便會較平時有更大可能領悟到自己的完全境界。”
……完全境界。
對于驿道上的那場惡戰,孫無法的态度頗爲不屑,七人圍戰又如何?就算是那樣,最後也還是幾乎被張元和殺出生天!
“有一句話,張元和說的非常好……你一定要領悟個中真義。”
并非因爲我們身懷第九級力量,才成爲了天地八極,是因爲我們身爲天地八極,第九級力量那東西……它才會出現我們身上!
張元和的狂言,因爲最後的敗死,而顯得象是笑話,但在那些真正夠資格來觀察乃至考慮這一戰的人眼中,這句話卻有着極大價值。
“那并不是狂言啊……那是他的感悟,是天地八極們共同的感悟。”
因爲走到了最終極的地方,才能夠掌握最終極的力量,天地八極們真正的強大之處,并不是他們掌握的“力量”,而是他們掌握的“極”。
“或者說……完全境界。”
完全境界,是将自己的經驗、覺悟、力量、武技、情感……将所有的一切融鑄之後,所探索而得的究極之道,沒有兩名強者會探索出同樣的完全境界,更沒有強者能夠複制出他人的完全境界。
“真正領悟了完全境界的人,對天地的感悟,對自身的掌握,将有難以想象的突破,而在這過程中,他們更将會探索出一條隻屬于自己的道路,一條能夠将自己力量作最大效率運用的道路。”
創制“渾天七十二變”,隻标志着孫無法成爲足以融會貫通的一代宗師,直到領悟“分身變”,他才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完全境界”,同樣,王思千的“終極”,釋浮圖的“白蓮天地”,誅宏的“地獄道”……每樣也是浸透了各自人生感悟而成的絕技,縱然可以傳授他人,但始終要在本人手中,才能發揮出最爲可怖的威力。
“龍王、文王……他們也是一樣。”
盡管各自都傳承着長達數千年的古老武學,但能夠侪身到時代的最高處,他們必然也有着自己的總結與提煉,有着與曆代先人不同的變化與運用……事實上,在數千年的曆史當中,多數情況下,三王世家的族王并不能找到自己的完全境界,縱然能夠修煉至那時代的力量上限,卻難以被稱爲那時代真正的“最強者”。
“那麽,我的完全境界……”
終于再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聲音中透出一絲絲的緊張,但天機紫薇看着他,卻隻是默默搖頭。
“我說了,完全境界的領悟,沒法假手他人。”
面對自己,認識自己,挖掘自己,這是一代又一代最強者們總結出來的心得,在那之後,他們便不知道還有什麽道路。
“那兩頭食鐵獸,也許可以幫助英正在獸神訣上作出更多領悟,幫助他找到在‘第十龍訣’和‘兇邪黑獸’之外的第三條道路,這也是大聖多年來感悟獸神訣的心得,但說到底……那仍要英正自己去悟。”
“至于你……”天機紫薇放慢聲音,道:“大聖說了。”
“隻要告訴你這一點,便夠了。”
“……他相信你。”
沉思一時,太史霸再度起身,沉吟着躬下身來。
“多謝大聖,多謝大軍師提點。”
輕輕颔首,天機紫薇道:“京中之事,便交于你了。”
又道:“那事情,都安排好了罷?”
太史霸定一定神,看看窗外日影,道:“馬、車已備,此刻出門,正逢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