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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十一,帝京,反真樓。
月在中天。
段法曠獨自坐在窗口,怔望清光,虛撫五弦,铮叮之聲,斷續不成片段。
“三叔……你該走了。”
大漢“段繼祖”出現室内,就和先前幾次一般,高大的身軀飄忽若煙,明知對方正站在自己身後,耳力可辨毫微的段法曠卻完全“聽”不出背後有人站着。
“……你不是說,再等幾天,才是好的時機嗎?”
“劉家用最粗野的辦法破局了。”
對京中正在發生的事情顯然非常熟悉,來人緩緩介紹了不過發生在兩個時辰之前的事情,最後更作出總結。
“……本來,這是一出亂局,每個人都懷疑是别人在暗中操弄,相互猜疑的他們,想得越多,就越不會急于出手。”
但壽十方的一刀,卻破壞了這種平衡,劉家用這種粗魯、粗野的方式,來表明了态度:自己,要從這個無燈無火的三岔口裏退出去了!
“這不是我們布的局,我們隻是适逢其會,知道的多一點而已,但現在……有一個,就有第二個,如果等到大家都退離三岔口再揭盅,那真正布局的人,便要成爲笑話了。”
目光微微閃動,依舊盯着天上那七分豐滿的明月,段法曠道:“但你呢,你又想要什麽?”
“我?”
突然笑了起來,段繼祖道:“三叔啊……您沒必要擔心,我不想用你的人頭作些什麽,但也不會再給您說些什麽。”
“您既然背離了家族,那,家族複興的計劃,也就和您沒了關系。”
“複興……麽?”
嘴角抽搐了一下,說不上是刺痛還是嘲笑,但随後,段法曠再也沒有說話,他沉默的起身,沉默的收拾東西,沉默的離去。
走到窗前---卻剛好止步于投進室内的月光,一直站在黑暗當中的段繼祖看着遠去的段法曠,突然呵呵的笑了起來。
“複興……家族……哈哈,哈哈。”
“三叔啊,我當然不想要你死,我當然不想害你或犧牲你……因爲,這本來就沒有必要啊。”
“你,我,都是一樣的人。”
“我們,都是被肩上的責任吓到喘不過氣,于是索性抛下責任,逃離家族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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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十二,禁宮。
“段法曠居然逃了?”
聲音中并無愕然,反而顯着感到有趣,帝少景放下手中書卷,看向仲達。
就在昨天夜間,極具爆炸性的線索被放出,環環相扣,直指段法曠,在一一剝離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幹擾量之後,終可确認段法曠便是那個殺了何成笏的兇手。
這自然是“機密”,所以,它也就和其它官府中的“機密”一樣,無足而走,無翼而飛,一夜之間,已爲京中諸大勢力所知。
……但,此時,反真樓上,人已去,樓已空!
“永遠搶先一着麽……真得隻是偶然,還是對面有人?”
出奇現出猶豫之色,仲達沉吟一下,才道:“我說不好……看不清楚,根本看不到任何腳印。”
卻又道:“那又如何?”
“段法曠已然出逃,兩位殿下和想落局的世家都已發動……接下來,隻消看究竟誰能體會個中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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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轉轉回來,終究還是着落在段家子弟身上麽?”
低聲說笑,太史霸左手扶額,右手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聲音漸小。
“逃了……但又能逃得多遠?”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各大勢力都在起初的驚訝之後,快速作出應對。時未過午,段法曠所出城門,所去方向,已皆被查明,而随後……按照那城門守卒的說法,便是:“天都冷下來了!”
棄命卒、壽十方、傅果、黑暗儒者、影子殺手、十三衙門……一隊又一隊的騎士飛馬而走,追趕前去,他們都是最優秀的刺客與殺手,是長年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即使正午陽光的照耀,也驅不散他們身周無時不在的寒意。
“可是……”
皺眉一時,索性閉上眼睛,靠在了椅背上,太史霸喃喃道:“這,到底是在想要什麽呢?”
卻忽聽人笑道:“當然,是想要人代他下手構陷啊。”
太史霸愕然張目,失聲道:“大軍師,您,您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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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黃昏。
緩步而行的馬隊雖然步履不急,卻格外的透着精氣神出來,就算隔上一條大路,也能讓人感覺到那股子壓不住的喜悅。
他們當然有理由喜悅,就在剛才,在無數最優秀的戰士與刺客的圍剿中,他們率先打亂形勢,最後更由傅果以身涉險,刺下緻命一刀,将這由當今天子親口要求“用心緝拿”的兇手擊殺。
……他們甚至刻意放棄了活捉的機會。
“段法曠與酒海劍仙以音律相交,死的人又是大将軍王的心腹重将……這當中的事情,聰明不了糊塗了。”
傅果爲人陰柔,不喜交際,卻最信服無名的判斷,既聽如此說,便全力相搏,也正是因爲這種堅決,才終于成功搶在棄命卒的匕首之前,将段法曠刺殺。
心下頗爲愉快,隻強自用格緻工夫鎮壓着,帝牧風微笑道:“我不是二哥,沒本事與你們共臨矢石,但共謀一醉的酒膽倒還有些……”正說話間,卻忽聽得遠方一陣喧嘩,轉頭看去,隻見黑煙裹着火光,沖突而起。
“那是?”
心下忽地便覺有些不安,帝牧風開口詢問,一時便知,那卻正是何大老爺何成革何進士的家宅所在,一時更覺不快,便遣人去打聽消息。
不一時間,走馬回來,何家卻非走水,而是吃兇徒闖入,也不取财,也不劫色,隻将何成革與府中一個喚周羽洛的管家一并捆了吊起,細細用刀去剮,複又放火燒了何府。
“現如今,捕快早将他們前後圍住—那兩人倒原也沒有要逃的意思,他們自稱是……”
聽到這裏,帝牧風已不感興趣,正要揮手遣退,卻忽聽身後“阿”的一聲驚呼,竟是無名!
探身向前,無名顫聲道:“這兩人……想是大将軍王的舊部?!”
那探子怔了一下,道:“正是,他們自稱出身平南九道軍……”卻見無名已不理會他說些什麽,向帝牧風道:“殿下……我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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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十三,
朝會時分。
文武齊聚,大将軍王亦站在行列之中,雖無盔甲在身,但顧盼之際,威勢凜然,仍如陣前交兵一般。
帝牧風很快禀報完了擒殺段法曠之事,帝少景似并沒什麽興趣,隻是微微點頭示意---按說,這般刑名之事,本就沒資格拿上朝會,縱然這是曾由帝少景親自吩咐兩名皇子分頭查辦的案件,也照樣阻止不了部分官員心底的不滿。
而之後,卻又更有禦史出列,開始一本正經的禀報昨天何成革家兇案的經過,這更激怒了那些列會官員:須知這裏是朝會,是決定大夏千萬國土億兆生民運命的中心所在,不是巡城兵馬衙門也不是大理寺!直到那禦史朗聲報出二人履曆,堂上呼吸之聲,才爲之一滞。
無數人的敵意糾集凝聚,早自似乎變作有形有質,而當那中間又加上了來自大将軍王的沉重如山的注視時,饒是這禦史見慣場面,也不自禁的要打個寒戰,念錯幾句。
(這些蠅苟小人!)
心下冷哼,帝颙嗣掃視一圈,最後還與帝少景對視一時,方低下頭來,默默忖度。
昨日之事發生,他也是大爲驚疑:那兩人确實都出身平南九道軍馬,但現在各已轉官,皆在京中供職,雖也時常前來拜望,但講起來,一未承自己厚恩,二與何成笏無深交,卻那有這般憤慨的道理?更何況……從頭至尾,這又關何成革什麽事了?昨日裏,府中紛紛擾擾許久,卻終是沒讨論出個長短。
(……伏龍不在,餘下謀士,便沒一個頂用的!)
正思量間,卻聽帝少景緩聲問道:“太傅,從剛才起,你便若有所思的樣子……可有什麽見地?”
正如帝少景所說,從剛才起,劉宗亮就一直顯着心不在焉,似乎在分心思考什麽,此刻被突然發問,方悚然道:“……臣失禮!”
又正一正朝服,恭聲道:“臣方才,隻是想到了吾家一些舊事。”
這句話說出來,當真是莫明其妙之極,頓時便有幾名官員肚裏嘀咕:“劉太傅這敢情是被道師那事情吓破膽了麽?”
階前諸人,卻已有幾位面色一變。
臉色最難看的,是帝牧風,當聽到“吾家、舊事”幾字時,他微一斟酌,身子便是一顫,欲言又止。反應最快的卻是艾大學士,身爲此刻殿中第一飽學之士,他第一個便反應過來,臉上微現喜色,踏前半步,沉聲道:“太傅所思……可是羊勝、公孫詭之事?”
劉宗亮躬身道:“正是。”一旁早黑了不知幾張面孔,大将軍王反應最钜,盯着劉宗亮,眼中直欲噴出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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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勝、公孫詭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人物,頂尖兒的刺客。”
英正從來不愛坐轎,今天卻破了例子,半閉着眼,靠在轎中,聽丁公威爲他解說甚麽“羊勝、公孫詭”的典故。
那還是劉家身爲帝姓的時候,當時,國中方經變亂,最嚴重時半壁皆反,亂軍傳檄天下,帝京中一日數驚,是皇弟帝孝梁自領一軍在外,堵塞要道,日夜血戰,頂住了亂軍的勢頭,如是百日,終于迎來了勝負轉機。
“哦,存亡之功麽?”
“可以說是了。”
重功當厚賞,帝孝梁以功封王,割地封建,自設百官,制度一如朝廷,但似乎皇帝覺得這樣還不夠,居然在他某次入朝時,說出了“千秋萬歲後傳于王。“這樣的話來。
“什麽?!”
這一下真是驚到,英正愕然張目,道:“……皇太弟?”
之後不久,朝廷中便開始議論立儲之事,既有兄長的承諾,又有母親的支持,帝孝梁信心滿滿,投入到了這“天下第一大事”的争競當中,但結局卻令他意外,在以某袁姓重臣爲首的一系言臣強力遊說之下,儲貳之位,最終還是爲皇子所得。
“……然後,就是羊勝、公孫詭的出場了。”
“洩憤麽……可笑,何不用于當初?”
面對當時天下最頂尖的兩名刺客,包括袁絲在内的十數名言臣根本無從反抗,不數日間,皆橫屍街頭,而之後,兩人更爲了不連累自家主公,概然飲刃,切斷掉所有通向帝孝武梁的線索。
“蠢貨……誰在乎證據?天子看人,是論心不論行!”
依舊閉着眼,英正隻丢出冷冰冰的點評,而之後的發展,卻似乎證明他說的不對,帝孝梁得到了皇帝的原諒,兄弟間的親情和舊日的軍功加起來,似乎足以抵消掉之前的矛盾與伏波。
“然後……帝孝梁就死了。”
死因相當荒唐,某天有人獻了一頭牛給他,腳是長在背上的,他看到後,心裏十分厭惡,就得了病,很快就死了。死後,皇帝極爲哀傷,自毀肌膚,飲食皆廢。而天意似乎也在證明他們的“兄弟情深”,就在這同一個月内,先後病死了三位藩王,簡直象是要一齊到地下再作兄弟一樣。
“呼……”
聽完了整個故事,英正長長吐氣,但沒有作出任何評價,隻是就講述本身提出了批評。
“你後面那些已經講得太遠了。羊勝,公孫詭的故事……說到底,就是一個有軍功,掌軍權,受封親王的皇弟,與自己的侄子争奪儲位不利,于是派出刺客殺人洩憤的故事,是吧?”
丁公威躬身道:“是”。
“劉太傅,艾學士……都是有學問的人哪!”
長長歎息,英正嘿聲道:“羊勝、公孫詭算什麽……還是讀書人狠,殺人不用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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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
依舊是那遍挂曆代亡國君王字畫的小小書房,帝少景與帝颙嗣對面而坐,兩人的表情是幾乎一樣的漠然。
“你自請出外吧。”
“擊殺道師之後……便立刻與劉家媾和了啊。”
似乎全不相幹的答複,還帶着長長的歎息,帝颙嗣的臉上閃過一絲嘲諷之色,道:“讓我去那裏?金州?”
見帝少景沉沉點頭,帝颙嗣冷笑一聲,道:“制西域,扼北庭,玉門如鐵,河山環鎖……陛下,您倒不怕我西出陽關,便不識故人麽?”
帝少景“唔”了一聲,并不答話,隻是目注帝颙嗣----明知他已然功破身殘,帝颙嗣卻仍覺如被巨獸盯視,毛發逆張,情不自禁之下,幾乎已将第九級力量提起!
“老五,你也知道,我一向偏心象先,自少年時,便強他兄弟兩個文武分途……你還曾勸過我說,這将來怕有損兄弟之情。”
默默點頭,帝颙嗣亦借此動作将自己視線移開,不再與帝少景對視。
“但後來……象先西去金州,空手作成偌大事業,白地裏拉扯出一支軍隊回來,卻因此而失了我的心意……你可想過,是爲什麽?”
(爲什麽?)
這個問題,帝颙嗣當然想過,非止他,所有對“下爲皇帝是誰?”這問題感興趣的勢力、個人都想過,而最後爲最多人所接受的共識,則認爲帝少景正值春秋鼎盛,帝象先對軍隊介入和掌握到這種地步,已超過帝少景所能忍耐的底線。
“……當然不是。”
目光中亦有嘲弄,亦顯失望,帝少景忽道:“當年我與大哥相争,仲公公且不說,兩位老王爺都持默許……你可知,武德王當年,爲何如此?”
方續回前話道:“象先他在金州作的很好……壓制完顔家的野心,阻止項人的企圖……他錯在最後一步。”
“他不該,把那些人帶回來。”
“那些人……幾乎都是夏人啊!”
一句話出口,帝颙嗣呼吸忽停,雙目張大,一直也漠然如止水的臉上,終于現出了驚疑、恍然……乃至慚服的神色!
“老五,我讓你去……去又何妨?”
“便能割據了金州,又有何妨?”
“安西将軍變作太宗武王……但那又有何妨?終究,是我中原衣冠,終究,是我夏人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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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
離開禁宮時已過午,帝颙嗣端坐橋中,身側隻有楊繼之一人陪坐。
“作準備吧,咱們終于還是要去西邊啦……”
聽到這句話,楊繼之的反應卻頗怪異,雖顯驚訝,卻更多是那種“果然如此?!”的驚訝,看在眼裏,帝颙嗣苦笑道:“所以說,咱們終究是厮殺漢哪……幽微深處,難以測摸!”說着,自懷裏摸出一隻錦囊,丢在面前方幾上,呐呐道:“申生……重耳……金州……嘿!”
那隻錦囊,是鬼谷伏龍西去前所留,當中内容,除帝颙嗣外,也隻有楊繼之曾經讀過。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出外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