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雨居正是李慕先段法曠所在的雅舍,三面窗外分植梨、桃、杏花,門處則串珠爲簾,乃分取前人“梨花一枝春帶雨”、“桃花亂落如紅雨”、“院落深沉杏花雨”、“珠簾暮卷西山雨”之意。四香閣則是臨水小樓,據說是以沉香造閣,檀香爲欄,麝香和泥作壁,閣下遍植牡丹,謂之四香,李慕先本來訂的便是四香閣,卻被他人捷足先登。至于現在正喧鬧打架的地方,則是“四雪亭”。
四雪亭是對水精舍中唯一四下開放的所在,于方圓數十步的花林當中起一亭子,周遭遍植梨、梅、海棠、木犀諸般花木,那是取着“梨花白雪香”、“泥污胭脂雪”、“落梅香雪浣蒼苔”、“雪花四出剪鵝黃”的趣味,本是極雅緻的地方,此刻卻亂作一團,叫罵聲不絕于耳,更有幾人相互撕打,當真是斯文掃地,不忍卒睹。
“孟蜀你這斯文敗類……哎喲,你又打臉!”
“姓高的,你才是衣冠禽獸,你和這姓何的當年便蛇鼠一窩,老師那裏正眼瞧過你們……若論才學,便五歲小兒也掴到你們臉腫!”
李慕先皺着眉頭看了一會,終究不得要領,喊過旁邊小二問了幾句方才知道,原來今天乃是那姓高的進士牽頭,邀請在京同年小聚,卻不知爲何,特特地跳過了丁公威和孟蜀兩人。結果被孟蜀聽說,便尋上門來生事。
“生事?怎地個生法?”
問到此處,這夥計卻有些迷茫,搔着頭道:“小得可不懂啦,這桌原是八位老爺,那位孟老爺晚到,也不入座,就站在那裏說我出個迷語大家開開心,便今天這一桌八位進士,射什麽《禮記》兩句……然後呢,那個姓何的老爺便變了顔色,跳起來罵他輕狂無禮,卻被孟老爺将一整壺滾燙的油茶盡數扣在了臉上……再然後,就是這樣了……”
“……《禮記》?”
李慕先方一沉吟,卻聽旁邊段法曠已道:“其數八,其味酸!”頓時明白過來,不覺鼓掌大笑道:“好,好,出得好!”
說笑間,看看天色已黑,那孟蜀雖然占着年輕矯健,卻到底吃虧人孤勢單,被對方長随、跟班之輩一湧而上,七手八腳捉了,按在地上痛打,那何進士年紀最大,先前傷得也是最重,滿臉都是被熱油燎起的大泡,此刻不敢向前擁擠,隻在外圍跳着腳大罵道:“打得好……再打重些……給老爺我打到連他婆娘也認不出他來!”
此時天色已然黑透,李慕先也懶得再看,吩咐小二道:“去散了他們罷……真想搞出人命麽?”便讓着段師曠道:“今天本想靜聽幾曲……倒被這群家夥敗了興緻。”
又拱一拱手道:“那件事情……倒要辛苦了。”
說着兩人便一揖而散,段師曠也未叫馬車,隻用一塊黑布将琴包了背上。沿着長街默默而行,遠遠望去,真是說不盡的孤獨寂廖。
反真樓在南門左近,對水精舍卻在東城。以帝京之巨,若似這般步行,怕後半夜也難到家,段師曠一路走來,不覺已是戌時,卻也隻走了過半路程。
已是更深時分,路上行人稀少,但路左卻有一處大宅,依舊是燈火暄鬧,那也是帝京頂頂有名兒的食肆之一,喚作銅瓦舍。段師曠沿着外牆默默而行,似乎完全沒有聽見裏面的喧嚣繁華,忽地一陣風吹過,浮雲蔽月,等玉盤再明時,段師曠的身影,卻已經不見了。
銅瓦居的“名氣”,倒和京中多數同業還有所差别,固然名聲是極響的,生意是極好的,但其它人談說起來時,卻總會帶些異樣的色彩。
想當年,銅瓦居初入帝京,名号未立時,遍請左近同業共品菜色,當時所備不過四菜,先端上來三道,一味灸裏脊,一味烹鵝掌,那都是尋常至及的菜品,再一道駝峰珍貴些,在京中卻也不算得甚麽,唯在他手中,卻是作出了精美異常的滋味,便那些積年老饕也都贊不絕口。後來便時常有人評說,道是當初若果銅瓦居見好就收,不再上那第四道菜,今日名号,必定還能更上層樓。
當時上的第四道菜,竟是活吃猴腦。将一張中間挖出圓孔的桌子端将上來,納猴首于孔中,系之以木,便當衆剃毛刮皮,灌其頂,椎其顱,乃呈諸客以銀勺,請其自用。
……在與會者的記載中:“當是時也,舉座嘩然。”
到最後,還是有約三分之一的客人品嘗了第四道菜,并給以了比前三道菜更高的評價,但更多的客人則是憤然起身,不食而去。再之後,銅瓦居菜肴何以如斯精美的辦法也慢慢傳出:如裏脊之制,那是将幾十頭活豬圈在院裏,用長竿肆意逐擊,讓群豬叫号奔走,直到活活累死之後,才破背取肉,用店主的話說“則全體精華,皆萃于背脊一處,甘腴無比。而餘肉則皆腥惡失味,不堪複充烹饪,盡委而棄之矣。”當日銅瓦居開張時不過數桌,卻生生用了大豬五十餘頭!其它烹鵝掌澆駝峰等等,大抵如此,皆是活殺生虐,食一棄百,可說是暴虐到了極點,也奢侈到了極點。
……如此名聲如此地,愛惜羽毛的人物大抵是不肯來的,明面上兒也沒甚麽人會誇耀推薦此間菜肴,偶爾談及,那也一定是蹙眉搖首,連道太殘,至于爲什麽這家店在如此過街老鼠的情況下,生意卻是越作越好,店面幾年間擴展了将近一倍,那,便不足爲外人道了。
夜已深極,又是一桌客人欣然起身,各各拱手,各不同路,唯一的共同點處……是沒人會在正門處見到他們出來。反是店後本該沒有路的地方,卻突然冒了三四個酒氣熏天的漢子出來,各各都敞着懷,說話聲音大的吓殺人。這便是銅瓦居店主一向自豪的設計:既然這店名聲不好聽,那……便索性讓客人相互見不着面!
夜風吹,小河潺潺,琴聲隐隐,似有還無。但幾名醉漢已喝到七七八八,又那裏聽得出是風聲還是琴聲?排成一隊站在河邊,一邊便溺,一邊大聲唱歌,嘶啞難聽之處,也當真是難以形容。
十步之外,一牆之隔,是另一條曲折通向别處街頭的巷子。巷子很窄,隻有兩步闊多一點,若是兩人對行,總有一個須得側側身子才好。
……琴聲隐隐。
“這張琴,叫鼠畏。”
左腳立定,右足盤在膝間,段法曠站在巷子的盡頭,一邊慢慢撫弄着平放腿上的瑤琴,一邊低聲爲對方介紹着。
“這是當年弘靖先生收藏的琴,原名叫作‘落花流水’。後來有一天晚上,他聽到老鼠的叫聲,害怕琴被咬壞,就點上燈起來看,發現琴的确被咬斷了一根弦,但斷弦反彈,卻已将老鼠勒死,所以才改成了現在的名字。”
這是一張極舊的琴,漆光已然脫盡,狀如墨石,至于“斷弦”,卻已瞧不出端倪了。
“當年冷先生叙琴,道是有‘九德十六法’,九德者,是爲奇、古、透、靜、潤、圓、清、勻、芳。十六法者,是爲輕、松、脆、滑、高、潔、清、虛、幽、奇、古、澹、中、和、疾、徐。此琴以沉木所制,漆飾盡沒,又曾綻殺機,得‘奇、透、靜’三德,最宜輕、松、脆、滑四法……小老兒勉力試試,不足之處,倒要煩着指正。”
說話間,他右手輕撥,琴音緩升,嗚咽艱澀,有如流泉之行冰下,似斷還續,堪堪已将聽不見時,段法曠卻忽地提指,往來鼓動,頓聽得弦聲轉急,如風之發!
“碰、碰、碰。”
巷子的另一頭,從剛才起就一直雕像一樣站着不動的中年人,直到旋律突然提高的時候,才陡然側身,手中齊眉長棍閃電般探出,一刹那間,竟是同時抖出了三團碗口大的棍花。而也就是在他棍花抖出的同時,虛空中連續轉來悶響,似乎是有什麽正在高速飛行的東西被他擊碎一樣。
“九引、十二操、二十一雜歌……”
說話同時,那中年人将身體壓低,棍尖前探,擺出了一個寓攻于守的架勢。
“本以爲這路‘古樂行’早已斷了傳承,卻沒想到,大雅之聲,不在廟堂,竟在草野之間!”
“但在下自信一向并未得罪過閣下,這其中,會否有所誤會?”
他的語速不快,很誠懇,配合上他那種富有感染力和穿透力的嗓音,當真是極具說服力,而似乎是爲了配合他的說話,他一方面很小心的盯着對面的老人,一方面慢慢将長棍放落。
“在下胡成河,蒙各路朋友不棄,一向在西邊的商路上讨生活,閣下要找的……确實是在下麽?”
随着他的解釋,長棍也慢慢放落,看着棍頭已将點在地上,段法曠卻恍若不聞,雙手向琴上一按,頓聽琴聲再起,時而滞,時而木、時而膠、時而格,堅脆剛勁,耐聽異常。
樂聲忽振!
看看棍尖已然及地,胡成河右手猛地一振,竟以獨臂舞棍,運使如槍,轉眼間已連發一十三擊!但與之同時,老人雙手飛舞,琴聲也是急變。
“白駒操。衰亂之世,君無道,不可匡輔,依違成風……谏不見受!”
樂聲振動空氣,似有無數盾槍飛舞,胡成河棍法雖急,卻總在最後一刻被輕巧撥開,無功而返。
“……哼!”
複以雙手持棍,在頭頂盤出一個棍花,胡成河棍法再變,大開大合,剛猛異常,卻已是佛門中“禅杖”的路數。
但老人的琴聲也随之一變,凄涼孤憤,卻又含而不發。
“履朝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聽讒言,孤恩别離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殁不同兮恩有偏,誰說顧兮知我冤……履霜操!”
随着琴聲湧向高潮,先前的壓抑瞬間爆發,連聲綻響,如萬箭齊發,胡成河不得已,硬生生收了攻勢,舞棍成盾,才将這一波亂箭禦卻。
擋箭的同時,胡成河也在不住回退,亂箭稍住的同時,他也把握這個機會,轉身,急遁!
“……走不得!”
琴聲再變,郁郁乎如群山層層,重巒疊嶂,不見歸途。
“殷道溷溷,浸濁煩兮。朱紫相合,不别分兮。迷亂聲色,信讒言兮。炎炎之虐,使我愆兮。無辜桎梏,誰所宣兮……拘幽操!”
随着老人快速揮動的十指,無形音波一道又一道的從琴上湧出,成爲無形的鎖鏈,層層圍困,胡成河未及轉過彎角,去路便已被阻住,沒奈何,隻得轉身退回。
“不給活路嗎……那就一起死吧!”
似乎被逼出了兇性,胡成河一聲咆哮,再不防護自身,大步前沖,雙手分持長棍三分與七分處,發力,直戮!
棍尖堪堪便可擊碎老人的喉頭,卻終究還是差之毫厘,刺進了旁邊的牆壁,這一擊的力道也當真驚人,竟硬生生将這近一肘厚的磚牆擊穿!
搏命失手,掌中長棍也被牆體困住,看着已是山窮水盡,胡成河的臉上,卻忽地現出了陰險至極的笑容!
“……死。”
右手一擰、一抽,長棍竟然自中而分,寒光閃現,竟然是三尺鋒刃!
這八尺長棍竟隻是掩飾,胡成河翻腕之間,終于現出全相,四尺長柄三尺鋒刃,卻是一對黑白殺劍!
悶響聲中,劍芒吐,血光飛!
在這樣的距離内,胡成河相信,無論老人操縱空氣的手法何等神妙,也不可能快得過自己的琴,他沒有算錯這一點……卻,算漏了一張琴!
幾乎在胡成河拔劍的同時,琴聲戛然而止,老人以雙手抱琴,用着最大的力氣,猛然揮動,搶在胡成河發力之間,已經砸正在他臉上,餘力未衰,更将他整個人帶得飛起,重重撞在牆上!
“我要殺的,的确不是胡成河。”
這是決定生死勝負的一擊,胡成河的頭骨當即被敲碎了接近一半,頸椎處也被砸得凹下了多半寸,手足俱僵,再無掙紮之力。
“我一直都知道我在找誰。”
斜抱古琴懷中,老人低着頭,道:“你是胡成河,但不僅是胡成河。陰陽割分曉,劍出決死生……你是‘三陰劍門’的傳人,是影子殺手當中的第一陰人和第一劍手,你是……陰陽劍!”
已不可能作出回答,胡成河的身體最後抽動了一下,不再動彈,老人微微搖頭,正要抱琴離去,卻忽地站住。
“……三叔寶刀未老,可喜可賀。”
很成熟的聲音,卻又平凡到聽不出任何可以歸納的特點,一條大漢自先前胡成河想要逃遁的巷口處拐出,背着手,慢慢走近。
“你是?”
眯着眼,老人卻看不到來人的樣子,隻看見一張嘲弄滿滿的面具。
“看到那隻仙鶴時,三叔您不就已經知道是誰來了嗎?而一路暴露形迹,讓我能夠追來的,不也正是三叔您嗎?”
停在二十步以外的地方,來人拱着手,淡淡道:“小侄段繼祖,見過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