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多,便成了不止一個圈子,三五成夥在那裏吃酒說話,曹文遠心裏是有事的,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有人找他時,便一般大聲笑着将酒灌下去,卻不主動說話,也并不尋人拼酒。
(也不是人人都賣武王的面子啊,葛毛仲他們幾個,果然還是對這次讓武德王西去有意見麽?)
曹文遠所觀察的人,坐在右側上首,共是三個,皆深目高鼻,白膚卷發,爲首者五十來歲模樣,身長八尺,虎背熊腰,颌下倒是好一部美髯,隻是色作淡紅,又彎曲不已,看上去頗爲怪誕。他神色始終淡淡,适才諸人紛紛示好敖開心,他卻隻是可着禮儀行了一輪酒,便默默坐在那裏,再無動靜。倒是敖開心對他似乎頗爲敬重,主動敬了他兩碗酒—卻也沒甚麽話,略碰一碰,各自仰頭幹掉而已。
這人正是葛毛仲,他與黑齒常之、海狗三人,乃是當今朝中位份最高,也最得帝少景信重的三名番将,皆在禁軍中領有校尉之職,前番征南之事,海狗在西路軍随行,并未見陣,他和黑齒兩人卻皆留鎮帝京。至于個中意味……各大世家也好,大将軍王也好,就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了。
這三人當中,黑齒乃是東夷俾将,有一手神射功夫,靠着悍不畏死又忠勇過人,漸漸得以出頭,海狗則是海外歸人,原是昆侖奴出身,生就的巨力無雙,水性也是奇佳。葛毛仲卻是南來客将,他家本是漠北大族,後來與項人争鬥不利,遂舉族内遷,到他已是第三代了。三名蕃将當中,以他夏化程度最深,飲食語言一如夏人,酒令行得,春秋讀得,最慕的便是“儒将”氣派,這部長髯便是仿着當年壯缪故事而蓄,平日裏也頗愛結納文士,在文官中其實名聲不壞。
……隻可惜,他終究是蕃将。
(武德王……實在是太重視夷夏之防了。)
對于這如泰山北鬥一樣的巨人,軍中将士無論是那支那脈,多有敬重之情,曹文遠也不例外,但就算這樣,他也不會認可當初敖複奇對葛毛仲的當面羞辱,那并不是因爲葛毛仲犯了任何錯誤,而僅僅是因爲對方是“化外夷種”。
(諸夏入夷則夷,諸夷入夏則夏……當年丘敖并立,文居武前,的确是有道理的啊……但,陛下這次卻又爲何會同意讓武德王西去主持招撫事宜?)
曹文遠正打量間,卻聽一個男聲笑道:“我來敬曹都統一杯。”轉眼看去,卻是一名年輕男子,不過三十歲上下模樣,相貌清秀,笑意盈盈,看上去就給人那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看清來人模樣,曹文遠卻是吃了一驚。連忙起身道:“丁翰林這實在太客氣了,未将怎當得起。”
來人微微一笑,道:“在下此刻隻是大司馬門下一清客,翰林二字,愧不敢當。”
他說話客氣,又熟知京中諸家大小之事,說着話和曹文遠開了幾個小玩笑,頓時周圍幾人都笑起來,當真是滿座皆歡。
這人名曰“丁公威”,現如今的身份,正如自己所說,隻是追随英正的一介門客,無官無職,但僅僅一年之前,他還是京中最爲清貴的翰林,也曾寫旨,也曾伴駕。他的座師更是文臣之首的艾大學士。至今仍爲京中文壇座主,堪稱前途無量。
但,不知爲何,在英正百騎入京,接任兵部尚書,更以一場血腥殺戮高調宣布了自己的入主之後,丁公威便如吃了迷藥般,一門心思的要追随英正,甚至不惜忤逆艾大學士,要不然的話,以他多年翰林的清貴資望,雖然作不得尚書侍郎,卻總能得一司之長,又何至于被追了官身,白身而入英幕?
……因爲這一切實在沒法解釋,所以,也就有了千百種解釋,在最惡毒的傳說中,甚至有了“清秀可口丁夫人”之譏。
不管外間洶洶如何,丁公威隻是一心做事。但,英正對他卻說不上是信任還是不信任,雖然大小事務盡托,連錢财收支也都交到他的手中,但私下裏卻有許多議論,指這不過是因爲英正心裏從來沒有“愛财”兩字而已。
可這丁公威的确有理事之才,長袖善舞,交流廣闊,更熟知官場中諸般規矩所在,有他輔佐,英正也不知省了多少精力,許多大小人物的賀望問吊之事,也居然開始作得井井有條起來,俨然不再是剛剛入京時那頭兇狠蠻橫不識禮數的人間兇獸。
幾人正說笑間,忽聽得不遠處有幾名小兒蹦蹦跳跳的在唱兒歌,卻是這飯家老闆的子女。
“六月六,吃老牛,男女老少攀上柳。柳花飛,百事休,柳枝盤盤戴上頭。”
小兒聲音清亮,又透着幾分稚意,但曹文遠一聽到耳中,神色卻是立變。
(攀上柳……沛上劉!這是谶緯之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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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吃老牛,男女老少攀上柳。柳花飛,百事休,柳枝盤盤戴上頭。”
小兒歌聲随風飄搖,穿窗越牆,飛入“勸客嘗”酒家最爲雅緻的包間當中,菜已陳,酒未啓,幾人圍桌而坐,中間還空了六七位置,正在閑閑說笑。
“這等妖言,竟然也能公然而歌,京中治安……哼!”
側耳細聽一時,當中一名老人面現怒色,卻是欲言又止,正是如今京中文士第一人,大學士艾。
“老師何必動怒?搞鬼小術,或者有效,但也有限,終究成不了事。”
隔了五個位子坐在下首的,卻居然是曾經追随雲沖波沖突轉戰的“披甲進士”陳同,他今天自然不會着甲,一身青衣,倒也風流。
坐在陳同對面的人,面目醜陋異常,乃是“醜進士”宣飛文,他面上卻無笑意,沉沉道:“汝能,也不可小觑這些妖言妖語,須知百姓多愚,古來名王,皆嚴禁民間研習谶緯之事,豈爲無因?”
他兩人言語之間稍不投機,旁邊早有見機快的便轉了話題,說幾句歌賦唱對,評點些新曲時文,頓時又其樂融融。一時間卻又說到敖複奇西去之事,艾大學士并不開口,旁邊卻有人道:“武德王威望自然無雙,但今次陛下托以招撫之事……隻怕有所不妥呢。”宣飛文見是話頭,便也接道:“确乎如此。文武各有所用,武德王一向重武輕文,若禦邊,自然是旌旗所向,無不披靡,但要招撫遠人……”說着便看艾大學士臉色。
卻見艾大學士肅容道:“四夷來歸,此誠王道盛事……自是陛下教化所緻。”頓一頓,卻又道:“這當中,二皇子亦當居首功。”宣飛文臉色微微一變,便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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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開心的“西去”,其實是極其意外的一件事情,若說起來,帝象先确實居功極大,雲沖波也出力不少,當然,首功倒還是該算到朱子平頭上。
時間是一個多月以前,正當雲沖波在東海與曲水環峰間跑來跑去的時候,一個令朝中文武無比驚愕的消息,傳入了帝京。
項人三大部族之一的金族,在族長金絡腦的統領下,上書朝廷,請求内附!
對這個結果無比意外,帝少景第一時間厲責了在英正出外時暫攝兵部事務的諸官,以及仲達和整個情報部門,并要求他們立刻拿出能夠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的分析。
……而結果,竟然是帝象先和雲沖波的功勞。
當年的孤城血戰,守住了宜禾,也打亂了金絡腦的計劃,再之後,無功北返的他,更被月氏族發現了自己本來的謀算,雖然隐隐猜到自己是被鬼谷伏龍這“合作者”陰了一記,但又能奈何?之後,便是連綿不斷的争鬥,盡管未落下風,卻也沒甚麽便宜。不久之後,戰火更将沙族也卷将進來,而在這過程中,大海無量則一直非常奇怪的保持着沉默,一言不發。
……事情到底是怎樣走到最後一步的?現在誰也說不清楚,有人說是金族宿老金日碑的進言,有人說是金絡腦自己的覺悟,也有人說,那隻是因爲大漠沙族與陰山月氏族現在漸漸形成聯軍,金族的失敗已成必然。
不管過程怎樣,最終的結果,是金絡腦派人和邊地守臣聯系,同時也派人入京,呈上了自己的誠意。
當事情被确認以後,便沒有了多少争論。感化四夷,遠人來歸,這是儒門描述聖王之治最基本的幾個特點之一,誰也不敢反對這個“盛世”的标志,那怕……現在已經是群雄割據,烽火天下。
朝議這件事時,出現了罕見的盛況,鹹與同心。除了……一個人。
一個在廟堂之上咆哮,言辭激烈的問出了“曾不慮漁陽事否?”、“曾不慮淵、勒事否?”的人。一個現在被委以“重任”,要西赴金州,去确認金族的歸化之心,去完成招撫并進行封賞的人。
護國武德王,“龍武”敖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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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今天晚上英夏官也設了私宴,要給敖建威送行。”
似乎是要活躍一下氣氛,又一名與會者再度轉換了話題,随即就有人道:“是啊,公威從下午起就一直在張羅這事……”卻忽地就住了聲音。
“公威……”
一聲歎息,艾大學士道:“你們幾個,都是我最喜歡的學生,公威他……唉。”
這句話說出,一時間卻是冷了場,陳同看看左右,欠身道:“老師也不必難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當年有班公由文入武,三十六人平定西域,後來有衛公因武轉文,功業累累五福盡享,這文武間原是通途……”卻就住了口,實在是也說不下去了。
卻聽門外有人微笑道:“好個文武通途,久聞披甲進士的大名,今日一見,真是實過于名!”
衆人無不動容,紛紛站起,陳同當先拱手道:“子夏先生謬贊了,愧不敢當!”隻見四名儒生魚貫而入,當先一人年紀略長,已有五十四五模樣,後兩人皆四十上下樣子,最未一人年輕最輕,卻正是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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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夏、子思、子賤,子淵……再加上你,你澹台子羽。”
“在這種時候,這麽高調的入京,你們是嫌還不夠亂?還是怕會太亂?”
說話的是個老人,披發如霜,面如老樹,隻雙眼還炯然有光。面前一張小桌,上頭是烤制的整頭小豬,他模樣雖老,飯量卻是極宏,雙手各執一把匕首,左上右下,不住手的割肉向嘴裏送,嚼的幾下,便會抓起旁邊的大碗,用一口酒送将下去。但他就算端碗,右手的匕首也會用無名指與小指靈活夾住,并不放下。
坐在他對面的,是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的女性,長相很普通,笑的也很溫和,僅從模樣上來說,實在是沒有傳說中統領黑暗儒者,以血腥殺戮捍衛道統的那種強勢。
“許公,貫日虹和易水寒都是天下聞名的殺器,現在卻用來割炙分肴,神兵有知,豈能無憾?”
“刀子就是刀子,那有許多講究。”
已是醉意俨然,老人輕輕敲擊手中雙匕,放聲作歌道:“九十餘年老古錘,雖然鶴發未雞皮。曾拖竹杖穿雲頂,屢靸藤鞋看海涯。無恩可報空磨劍,有刀欲傳難得人……”
“……匣中于越冰三柄,粲爛光輝說與誰?”
扣桌和歌,子羽又微笑道:“有刀欲傳難得人……這一句,許公當改改了罷?今天我怎地但見貫日虹與易水寒,薄君仇卻那裏去了?難道許公已經給了我那師弟?”
老人不以爲然的晃晃頭,擺手笑道:“老頭是有徒弟,卻不是你什麽師弟,當日食你牛酒,售你刀術……你我之間,絕無師徒之事。”
子羽無奈一笑,卻也便絕口不再提過往之事,隻是陪着老人喝酒吃肉,她雖然女子之身,卻也是酒豪一流人物,所食所飲,并不少過老人。
再過得一時,老人卻又主動說起自己三匕之事,撫腿歎道:“其實若論到刺客兵器,當首推蔔刀微明,扮豬食虎,最是利落……可惜始終悭緣一見。”
子羽淡淡道:“既然我那師弟已投在三皇子門下,刀匕相會,倒也不難。”見老人言笑自若,不住吃喝,完全不爲所動,心裏暗歎一聲,起身道:“且不早了……許公您安坐。”
老人果然絕無起身之意,隻擺手笑道:“且去……好耳力!”
子羽剛剛辭出,看上去永遠都是怯怯模樣的傅果便自後間出來,恭聲道:“師父,我回來了。”
老人擺擺手,卻依舊盯着門口,笑道:“貴客上門啊,老頭兒便不出迎啦!”
随着他的說話,子羽剛剛帶上的門,又被自外推開,一名巨漢半彎着腰邁進來,直起身子---頓時讓人覺得這屋子也矮了許多---拱手道:“許老先生好,久違了。”
老人仍不起身,隻微微彎了下腰,道:“東方将軍客氣了,卻不知楊将軍死了沒有?”便見一青面青瞳青衣裳的瘦長漢子自巨漢身後轉出,淡聲道:“可惜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