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雲沖波終于出現了釋然的神色。
“你和誅宏,是商量好的。”
“……沒錯。”
大概是因爲這裏已沒有了别人的緣故,虛空居然也很痛快的點了頭。
“不過呢,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是他主動找上我的。”
天心之輩的異動,虛空又豈會沒有察覺,雖然沒有想到他們可以把事情作到這麽大,但按照虛空原來的本錢,也很有自信将他們自中而破。
可在這個時候,誅宏卻找上了門。
“他說,他想知道,我會做什麽,以及……會怎麽做。”
與誅宏的會面極其意外,也極其緊張,事實上,在開始的時候,虛空當真以爲自己這次會要糟糕。
“你不是浮圖。”
在當時,誅宏注視虛空良久,最後終于收回視線,失望的這樣說着。
“師父已經死了,而我是他的繼承者。”
很快就從驚訝中脫身出來,更迅速下了決心,要把握這個機會,修正原來的計劃。
以極爲強勢的方式的提出要求,虛空希望誅宏與他合作,殺盡佛門長者!
“這一次會議,他們的目的是把我廢黜,但師妹也不可能……他們并不需要一個新的僧王,未來的佛門中,他們沒有留下共主的位置。”
“因爲,他們都老了。”
“他們不懂年輕僧徒的心,他們不知道天下信徒想要的是什麽……而你曾經懂過。”
“……現在,我也懂。”
虛空的嘗試,獲得了最豐厚的回報,誅宏竟然答應了虛空的要求,親自出馬,來幫助虛空剪除佛門中的敵對派系。
“花山賊,明匪……那些人本來就是牆頭草,如果唐賽兒和張五槍她們來的話,他們既無力量也無膽量作反。”
“所以,你給他們機會?”
輕輕用食指在自己的脖頸處劃過,虛空淡聲道:“我對誅宏說過。”
“……不願跟我走的,便跟我師父一起走好了。”
誅宏與虛空的合作,大概是最不可思議的事情了,但卻又已經确實發生了,看着若無其事的虛空,雲沖波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釋浮圖臨終前的再三叮咛。
“……小心,虛空!”
雖然隻見過幾次面,但雲沖波仍然很堅持的認爲,虛空并不是那種會和天心們一樣沉迷于權力或财富的角色--若隻是那樣的人,也配不上釋浮圖的擔心。
“你想要改造佛門……還是用血與火?”
“要有血與火。”
依舊是很沉靜的看着雲沖波,虛空道:“但不能光有血與火。”
“依靠誅宏的恐怖,來确立你在佛門中的地位……這個想法不壞,但是,他爲什麽會這樣配合你?”
這個問題剛剛問出,雲沖波就苦笑着搖了搖頭,作爲少數幾個曾經和誅宏深談過的人,他對這惡名昭著的魔僧可不是全無認知。
“他想要改造佛門,這一點和你,和佛尊都沒有分别……有分别的,隻是改造的辦法。”
“家師那樣的作法,是不成的,退讓與勸說,不可能讓任何人放棄到手的利益,抹布不擦,鏡子上的灰塵不會自己跑掉。”
慢聲點評着釋浮圖的作法,雖然用詞很注意,但卻很明确的否定掉了他的思路。
“但誅宏那樣也不行,砸壞桌椅房屋,從頭再來……那是你們太平道的辦法。”
補充說明自己的意思,虛空認爲,如果僅從貫徹改造思路的目标出發的話,這其實才是最好的辦法,是效率最高的辦法,掃除掉一切既得利益者後,自然便可作最從心所欲的揮灑。
“……但我做不到。”
“家師和誅宏,都是天縱之才,但就算他們聯手,也同樣作不到。”
虛空沒有說下去,但雲沖波完全明白他的意思:若當年佛門的内鬥真變成了釋浮圖與誅宏聯起手來的血戮說法,最大可能絕不是兩人從此統一佛門,而是會等來三王世家的介入,就算沒有被聯手鎮壓,兩人的下場也注定要從此和太平道或白蓮教爲伍,成爲不再被朝廷認可的“淫祀邪教”。
“所以,誅宏的介入,其實是救了你啊。”
“沒錯。”
毫不掩飾的承認這一點,在事情發作之前,虛空也沒有料到三王世家已經介入到這種程度,如果按自己原來的計劃,現在很可能已經變成了自己要硬挑子路……以及他身後那無數古名儒者的結局。
“那樣的話,無論打勝打輸,我都是輸家。”
但現在,當出現了誅宏這一選擇時,三王世家便必須要作出選擇:或許虛空看上去冒失、激進,甚至有離經叛道的嫌疑,但與誅宏比起來,這位“佛尊的弟子”畢竟還是更好的選擇。
“更何況,當魔僧再次血戮說法之後,除我之外,又有誰敢再站出來,統合佛門,登此高位?”
微笑着,眼中的光芒卻已無法隐藏,虛空道:“外以誅宏,内引少壯……五年之内,我必令佛門大變!地上佛國,人間淨土,吾必以已力成之!”
“那麽。”
看上去完全沒有被虛空的激情所感染,雲沖波很敷衍的拱了拱手,道:“祝大和尚馬到成功,我也告辭了。”
但,幾乎在剛剛轉過身的同時,雲沖波忽地伏身,右手在腰間隻一抹,便見耀眼刀光大盛!
“锵”然聲中,虛空自背後發起的突擊剛剛好被擋下,兩股大力硬撞,蹈海也還罷了,虛空手中六面杵被硬生生斬斷,碎片紛飛,金光閃爍!
“不死者……您果然也不是什麽純厚之人啊。”
“……咱家隻是好人,又不是蠢人!”
沒好氣的回答着,雲沖波橫刀胸前,再沒有剛才故意誘敵時的怠懶神色。
……他并不想現在和虛空交手。
雖然上一次的交手自己并未吃虧,但也沒有看出虛空的底細,而在“成全”了蕭聞霜與九天之後,雲沖波更是沒興趣和虛空或敖開心這樣年輕一代中的最頂級強者搞什麽單挑。更不用說,從目前來看,虛空的謀劃和太平道并無沖突,反而存在很大的合作空間。
“不死者,您這又是何苦來哉。”
同樣感到困惑,虛空也想不通,爲什麽雲沖波總是固執的拒絕将釋浮圖的遺物轉交給他,在他看來,自己與太平道本是合則兩利的事情,雲沖波爲何非要在這種小事上執拗
(總之,釋浮圖怎麽說也算是長者……他的托付,不能這樣應付啊!)
不是沒有想過直接交出那枚珠子來了結此事,但一想到釋浮圖那疲憊、悲哀的目光時,雲沖波便将這念頭徹底打消,更何況……對觀音婢收下那枚珠子後到底會發生什麽,他也是相當好奇。
(真是倒黴啊,來看熱鬧都會看出這般大件事……早知就不該來!)
雲沖波這廂凝神應對,一多半心思卻還是放在如何跑路上,對面的虛空則是雙手擡至胸前,手心相對,虛抱如球。
“等等,你這是什麽姿勢……這是你該用的法術麽?!”
冷哼一聲,虛空道:“無知!”
“道門以佛爲三十三天仙,佛家以老君爲立地菩薩……法本無門,武原無派,以之護法,便是佛法!”
說話間,虛空十指翻動,靈活若群龍舞動,轉眼繪出無數奇詭圖形,雲沖波看着眼裏,全然不得頭緒,隻覺目眩。
“吾聞,人生如天地,自具五髒九宮十二室四支五體三焦九竅百八十機關三百六十骨節三萬六千神,随其所而居之,魂以精爲根,魄以目爲戶。三魂可拘,七魄可制。”
完全沒興趣“挑戰自我”去等待對方的強招,雲沖波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半渡而擊,但這邊廂他揮刀搶攻,那邊虛空卻是抽身急退:去勢極快,上身卻是紋絲不動,口中誦咒不絕,雙手結印如畫。
若隻這樣也還罷了,偏偏,虛空在後退時不時用力蹴地,而每腳踩落時,便有無根蓮花自生,更幻化出無數宮殿、車馬、園林形狀,将雲沖波層層阻攔。
(想破我這淨土觀想法,總須……嗯?!!)
出乎虛空預料的是,面對自己布下的幻境,雲沖波竟然完全沒有猶豫,深吸一口氣,扭頭就跑!
“……不死者,你這也算天下英傑嗎!”
當真是哭笑不得,虛空本想以“十六觀想法”拖延時間,待自己“六天宮法”成就,便能一舉竟功,卻渾忘了,今天本來就不是雲沖波要打!
無可奈何之下,虛空雙手一拍,散了法術,急追而前:卻仍帶着三分提防:雲沖波剛才詐作要走,卻攔腰一記反手刀,也着實是讓人印象深刻。
雖然發動在前,但也沒拉開幾步距離,又總不能真硬将個背後賣給虛空,走不幾步,雲沖波也隻得又轉回身來接戰,猶不住在道:“你覺這樣打有意思麽……你那邊還一堆子事哩!”
虛空沉着臉,恍若不聞,他此時早又換了一路武學,喚作“光明林法”。這卻是當年法相宗的絕學,據言當年佛祖與諸獄修羅戰,植四維意樹,成光明林,引敵入林,則自見勝敗之相,與謝家“棋奕天下”的法門頗爲相近。究其道理,則是以佛門“因明”之學爲托,精算成敗。這路武學對人資質要求極高,早已失傳多年,卻在虛空手中重現,若爲佛門所知,必又是一番轟動。
但任他如何猛攻不休,雲沖波卻始終守禦得出,盡管落在下風,卻全無敗象。
兩人且戰且走,沿溪而行,一時已到四曲,看看已到“仙人葬”下--這卻是雲沖波故意的。
相鬥至今,雲沖波雖然不在最佳狀态,也有無數機會脫身,但曲水環峰當中道路萬千,他實在不敢低頭亂闖,隻有此地,他每天來此練習攀登,算得熟悉,倒識得幾條山路:畢竟虛空也不能一直在此糾纏,在這深山密林中當,隻消能拉出百來步距離,還怕他不咬着牙回去處理佛光寺那邊首尾?
卻不料,看看兩人戰至仙人葬下水面時,虛空卻忽地精神大振,笑道:“不死者……你卻上當了哩?!”
(啥?!)
百忙中目光一掃周圍,雲沖波隻覺一切如覺,并無埋伏變化……除了,山腳下爲什麽會多了一塊石牌?
(纣絕标帝晨,諒事構重阿。炎如宵……什麽東西這是?)
匆匆一眼掠過,雲沖波隻看出那碑上似乎刻着一首五言古詩,頗爲拗口,以前從未見過。卻聽虛空疾聲道:“……七非通奇靈,連苑亦敷魔。六天橫北道,此是鬼神家!”說着雙掌對擊,頓見周圍環境大變!山水不見,草木無蹤,兩人所在的,竟然是一處古樸異常的宮阙正中!
“六天宮法……宗靈七非宮!”
所謂“六天宮法”原是北地道門自傳的法術。佛說三界二十八天,道門亦然,隻是别作名稱,各有分别,六天宮者,指是便是纣絕陰天、泰煞諒事、明辰耐犯、怙照罪氣、宗靈七非、敢司連苑這洞天六宮,虛空因緣際會學到手中,又苦心改造,将釋浮圖所傳的“白蓮天地”運用其中,一旦發動,則上下六合皆爲我用,尤其對付術法類的強者,最有奇效。
雲沖波橫刀胸前,并不搶攻,倒也沒什麽慌張--他畢竟也是見過無數“大世面”的人了。
(不過是洞天之法……但這厮心機倒深的。)
至此早已想清,對方多半是對自己可能的行動有所預判,所以在仙人葬下面預先設有埋伏……不過,此時多想也已無用,見招拆招便好。
兩人各各擺定架式,正要動手之際,卻忽聞頭頂喀喇喇連聲亂響,擡頭看時,見這天宮之頂竟然已經破裂,不知那裏冒出一個深黑色的漩渦,虛空正不知就裏時,忽覺眼前一暗,渾身劇痛,再張眼看時,自己六天宮法已然破去,雲沖波……卻是不知所終!
極目四望,一片空寂,絕無生人奔走痕迹,虛空怔怔徘徊,凝立一時,終是不得要領,隻得悻悻而去,畢竟……佛光寺那邊的事情,是不能長久拖延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