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在本章,主角遇到了一個很久不見的老熟人(上)
帝少景十三年二月十九寶光寺前
終于到了今次佛門大會的正日子,寶光寺真是熱鬧非常,盡管知客僧們恭敬又堅決的試圖把“無關人等”擋在外面,但這種努力,顯然就如同想讓天下僧人都不食葷腥不沾花柳專注禮佛一樣,是注定要付諸東流的。
一早就擠将進來,占了一個極好的位置,雲沖波現在精神抖擻,靜等好戲開場,那種心情,簡直就和兒時随雲東憲到隔壁鄉看戲前的期待差不多了。
“其實呢,我們剛才真不用那麽擔心的,這些和尚不可能不放外人進來的。”
杯裏裝着小小的一隻酒壺,孫孚意笑嘻嘻道:“這般大事,他們心裏難道不虛?要有見證,将來他們腳根立得才正,要有外人,才能防着虛空以力破局……要有炮灰,才能在虛空真不管不顧時,多幾分跑路的可能啊。”
“那你剛才又那麽用力的向裏擠?”
“……呃,這個。”
撓撓頭,孫孚意難得也面現尴尬之色,道:“每逢上香之節,我常喜歡換了便服到寺廟之類的地方擠擠蹭蹭,已成習慣……剛才一看見廟門前這許多人,頓時糊塗,不自覺的便擠上去了。”
他一番話說的雲沖波敖開心都是張口結舌,那邊廂卻聽得場中已是激烈,天心諸僧先前還假模假樣的要和虛空辨法,卻被他三言兩語就說到啞口無言,惱羞成怒之下,也索性撕脫面皮,直指虛空“勾結匪類、意圖不軌”。
這八個字說出,場中頓時大嘩:這幹人等誰手上沒幾條血淋淋的性命?雖然被虛空收服,但猴精戴上頭箍也還是妖精,殺滑了的手,那裏這般容易收拾?立時就有幾個跳出來大罵回去,諸僧這邊“阿彌陀佛”個不停,對面卻隻當放屁,還是虛空回過頭,冷冷掃視一番,頓時便作了個鴉雀無聲。
明知這是虛空故意放縱立威,諸僧仍然心驚不已:如此氣勢,且不要說直面虛空的天心、道鋒諸人,便連那些沒有沖上第一線,打定“見機行事”主意的大和尚們,也都覺得呼吸有些不暢。
“……家師當年常言,佛渡衆生,唯慈悲意耳。”
神色甯靜如水,虛空并不因爲對方諸僧的污語攻讦而改變顔色,單掌立于胸前,侃侃而言。
若照他說來,他行走天下,交結亂軍盜匪,乃至将他們一一渡化,卻都是昔年釋浮圖的遺願。
“家師眼見天下不靖、生民塗炭,五内如焚,又曰人生世間,皆有一靈不昧,悟得時,眼前便是靈山……貧僧負此大命,奔走四方,隻爲渡世救人,何過之有?諸位大師一意搪塞渡化之事,甚至不惜惡語相向……貧僧實不能解。”
他說來輕輕巧巧,諸僧盡皆啞口無言:明知這話十有八九是在胡說八道,但虛空千真萬确就是佛尊嫡轉弟子,現在釋浮圖已然不在,他擡出這柄大旗來縱橫揮舞……隻要不是旗面向下倒插泥塗,誰又能奈何了他?
(可恨,那觀音婢若肯出面時,何至于斯……)
虛空一人之力,便壓制的群僧色沮語塞,但他倒也不爲已甚,并沒有趁勝追擊,雙目如睜似閉,就這樣靜靜立在場中。
若說局勢發展至此,其實倒是天心等人自作自受:今番法會何來什麽渡人入門的議題?若不是他們想要借題發揮,又何至于被虛空引到這題目上去?至此也無法可想,隻能假裝聽不見虛空剛才說了甚麽,繼續攻擊那些昨天還是黑道首領,盜賊頭目們的人物。
雖有虛空鎮壓,但這些人着實沒幾個好脾氣的,諸僧七嘴八舌才說的幾句,果然又有人跳起來道:“兀那賊……賊厮鳥,你敢再說一個字,信不信老子撕了你的嘴?!”
此刻諸僧這邊正在出場大罵的卻是個年輕僧人,法号喚作理佑,修爲雖然不堪,卻是一等一的舌戰之才,被他罵到心氣浮動的乃是袁西鹽枭頭領人物之一陳臨風,一向強橫霸道,強忍許久,終于按捺不住,“霍”得拔出刀來,吼道:“忘八犢子……老子劈了你!”說話間,但見血光飛濺!
(怎麽會這樣!)
正看戲看到興高采烈的雲沖波悚然一驚,這事情……不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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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多次考慮到今天可能發生一怒殺人,血濺五步的事情,但當真發生時,天心還是一陣暈眩。
(這是……怎麽回事?!)
突然反應過來,看向身側,天心的視線已經有點模糊,但還是能夠看清楚,道鋒臉上,那一絲殘忍、得意的笑!
(這混蛋!)
好容易回過神來,天心想要開口,卻發現已經不需要開口了。
道鋒大聲指摘“如此兇性未去之徒,怎可入我佛門?”而似乎是被這意外驚到,虛空一動不動,竟無半語相駁。
“去你娘的秃驢,兇你娘親,性你娘親,怎可你娘親!”
大罵着踏出來的,是與陳臨風一并稱雄鹽業的朱與越,但他罵聲未竭,便被一刀砍斷,而刀勢未竭,順勢前推,更将陳臨風半邊腦殼一并砍下!
……斬首王,高明輝!
陰着臉,也不去拂拭刀鋒上還在滴落的血水,高明輝環視諸盜一眼,道:“都忘了大師的教誨了麽?自尋死路!”
高明輝這明明是在替虛空鎮場,但虛空卻霍然轉身,怒道:“你……”
但虛空一語未畢,那邊千斤劉一脈的二頭領“武神”周佳已經跳将出來,戟指大罵,更說着已拔出了兵器,似是被他這動作激動,甚麽花山賊紅衫賊……紛紛拔刀輪劍,一時間,這千年古刹,竟似翻作屠宰場般!
“……諸位,皆請靜一靜,聽在下說幾句話。”
一片紛亂當中,突然有人緩步踱出,這樣說道。
“咦,這家夥什麽時候卷到這事裏來了?難怪啊……”
看着這突然冒出來的黑瘦道人,雲沖波自然瞠目不識,孫孚意也不曉得這是何方神聖,但敖開心卻認得,臉上更頓時顯出許多不屑之色來。
“這家夥,是黑半城黑道人啊!怪不得虛空帶來這些人突然亂掉了……肯定是他搞得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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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道人隻是一個诨号,其實他到底當沒當過道人,真是隻有天知道。
此人本是海上豪強,使的是雙盾,上飾毒蠍,以守爲攻,也曾縱橫一時。後來洗手上岸,定居袁州,出了名的喜愛朋友,出手大方,尤其喜愛結納文士,被左近士林共推“人品高潔”四字
。
“哦,人品高潔,這是什麽意思?”
“嗯,我給你舉個例子好了。”
黑道人定居陸上後,所居城中有一強梁人物喚作高旦,不知怎地開罪了北地大豪柳某,不可開交,卻喜這黑道人交流廣闊,兩廂裏都是朋友,便設法爲他們說合,化解了此事。
“當時呢,他先是請高旦吃酒,一劑藥麻翻了他,五花索捆住一處,連夜走海路送到了柳某人門上。”
“這……他便是這樣化解的?”
“是啊,人死債消,自然事情便化掉了。”
還不僅如此,那柳某人見仇人上門,自然大喜,一邊安排人連夜将那高旦去沉海不提,一邊也自然要安排飲宴,有所酬謝。
“結果,當天晚上,酒席之間,黑道人故技重施,一碗藥麻翻上下,便開了那柳家堡--他倒也有分寸,面對金山銀山,隻取三成,餘下盡散給周圍百姓,一時間名聲更佳,更顯高潔出塵。”
聽到這裏,雲沖波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了,那邊黑道人卻不知有人議論自己往事,隻笑着道:“各位稍安勿燥,且聽貧道說幾句。”
“虛空大師一顆慈心,自然是極好的,諸位心懷忠義向善,自然也是極好的,但佛門清苦,戒律萬千,諸位先生怕也難奈,若将來再出些魯提豁火頭陀單心鑒般的舊事,反而不美。”
他說到這裏,虛空已是面沉如水,卻不開口,隻是默默注視。
饒是黑道人久經曆練,被虛空這般一看,也覺芒刺在背,但此時卻怎能退縮?仍舊道:“……吾倒另想有一條出路。如今雲台山作亂于北,太平道興兵在南,朝廷正是用人之際,諸位學成一身文武本事,何不售于帝家,将來也能換個封妻蔭子?”
他這句話一說,群盜頓時大嘩!
“好大本錢,好大口氣……但止憑他‘黑道人’三個字,卻憑甚麽作這樣的中人?”
“……唔,那當然是因爲他另有本錢了。”
呶着嘴,示意雲沖波向人群中看,不過,雲沖波倒也沒費什麽力氣,因爲那個人很快就自己站了出來。
“黑真人剛才所說的,也是朝廷想說的。”
站出來的人,身材修長,面如冠玉,約莫四十來歲年紀,天心卻認得他,歡喜道:“王公!”聲音中居然已有了哽咽之意!
這人卻是琅琊王家當今中堅人物之一的王堅之,他的另一個身份,則是當今禮部員外郎,他來到這裏,既可以代表帝京,又可以代表王家,但凡認出他的人,無不是心意一松,皆覺此間事定。
“演戲,都是演戲呐。”
假裝沒聽見孫孚意這帶着酒氣的諷刺,但雲沖波的想法,其實和孫二少是一樣的。
如此大事,豈是片言可定?能夠讓這幹不知見過多少世面,手上有多少血腥的盜賊頭目們安靜認可,隻可能是一個原因!
(這黑道人這些天來,怕是隻作了這一件事情啊……這些個頭目人物,大約他都是單獨見過,也不知是如何許諾,如何說服?)
想到這裏,雲沖波倒有幾分刮目相看,再想到當初他能讓各路人物都推心置腹,遊走江湖官場之間,左右逢源,這份子能爲,也真不容易。
此時場中已是大亂,因那王堅之方才說道:“但諸位各有大小過錯在身,若不有所自贖,也難措置……”這話雖虛,但有幾人聽到耳中,卻如聽到了什麽号令一般,忽地便揮刀拿劍,左右砍殺!不一會兒,十停人倒已有二三停倒在地上。
(好周密的布置……好狠好準的手段!不過,虛空怕是沒那麽容易對付的罷……)
此時局勢已頗清楚,真正忠于虛空的,幾乎都倒在了地上,餘下一群牆頭草殺氣騰騰,看意思,大有想借虛空一并再立些“自贖”功勞的意思,以虛空一人之力,就算擋得住群盜圍攻,又怎奈眼前還有諸宗僧人在此?
“善哉……”
終于開口,虛空低誦一聲道:“好布置,好安排……好周到。”
“但,若還有人,不願走這條路呢?黑真人,王大人,卻又将如何安排?”
(不願走的?不都躺在地上了麽?)
聽到虛空“還在嘴硬”,天心真是肚裏大快,幾乎就要笑将出來,但……立刻,他的臉色,就變作慘淡!
随着虛空的說法,一名枯槁到好象随時都會倒下去的老僧,低着頭,慢慢的走向虛空身邊,而他每走一步,場中的殺意,便濃上一分。
(這老頭……原來他被虛空拐走了!)
目瞪口呆,雲沖波眼睜睜看着這個自己本來很想引入太平道的上輩強者走到了虛空身側,停下來,卻依舊是低着頭。
“玉封前輩……”
低聲發問,虛空向他請教,周圍這些人本來已決心投入佛門,贖清自己曾經犯下的殺孽,和其它罪過,但現在,他們卻被紅塵富貴所惑,背離了佛祖的道路,甚至,有些人還犯下了新的罪過,這種情況,應該怎麽辦?
“……還須問麽?”
緩緩擡頭,衆人終于看清他長相模樣:老到不成樣子的臉,亂蓬蓬的胡須,但目光綻放的一刹,卻如大日光輪,無人敢于對視!
“不依佛法,便用國規……殺人者,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