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少景十三年,二月十六
袁州,沖佑萬年觀。
雲沖波對着半掩半映的朝陽,精神飽滿的作完了熱身運動,在用幾個大大的擴胸作爲結束之後,他跳上昨天就預備好的竹排,長篙一點,便輕快的滑了出去。
(這地方,很不錯啊。)
如果是平時,寶光寺自然很歡迎各路香客施主,但在這佛門大會即将召開的現在,方丈也隻好含着眼淚将白花花的銀子拒之門外……幸好,雲沖波本來就有另外的安排。
沖佑萬年觀,寶光寺的近鄰,一座早已破敗的道觀,雲沖波腰裏揣着“東海飛仙”的面子,以一名方士的身份,成功的住了下來。至于孫孚意……雲沖波本來以爲他一定會跑到十多裏外的縣城去落腳,倒是沒想到他居然也就這樣捏着鼻子住了下來。
溪水碧綠,清可見底,兩側岩峰夾立,赤黛斑駁,連綿不絕,放眼望去,但見群峰累累,環水重重,兼得秀、險、奇、偉之态,當真是人間洞天,絕大好風景處。
……此地,正是袁中第一名勝,“三三曲水,六六環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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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水環峰,是一個自我封閉的幾乎成環形的地區。方圓百五十裏範圍内,群峰林立,各逞其妙,外部溪谷回環,斷絕交通:山至水而止,水環山而存,居然自成一統,與周遭山脈絕不相連,既是絕地,更是奇地,天下文士公推“奇秀甲于東南”。
曲水環峰,峰水相依,碧水清溪無所不在,外環、内聯,便是群山當中的天然通道。雲沖波如今所在,乃是曲水環峰中第一大溪“九曲貫溪”,号稱“一溪貫群山,清淺索九曲。”,此溪發于群山之中,曲折數十裏而出環峰,沖佑萬年觀與寶光寺夾水而立,正在此溪出山處。
他一路趕來,寶光寺正會日子尚在三天之後,有此閑暇,便不肯在觀中高卧,昨日問得道路,賃了一隻竹排,今天一早便爬将起來,一人一篙,要來訪山問水,探此幽勝。至于同行的孫孚意麽……
“你傻吧,什麽山水能美得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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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提起,提起淚灑江湖……”
低低哼着來時路上聽孫孚意唱的小曲,雲沖波很放松的撐着篙,一路好風景,紛至沓來,投入眼底。
……直到,他的竹排在一次沖撞中猛然停住。
“喂喂,我說大哥,行船要看……不死者?!”
看着那個剛剛還如同一塊木頭一樣泡在溪水裏漂啊漂,以緻于被自己真當成了一塊浮木于是撞上去,然後就滿臉憤怒的翻上竹排,而現在則是張大着嘴呆立不動的年輕人,雲沖波也張大了嘴,愕然道:“椒圖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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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好象有個船夫撞着人了。”
“俗世紛争,何足在心?唐生,你着相了。”
“……多謝道鋒大師相責,弟子果然是修爲有欠哩。”
……
九曲貫溪第二曲處,雙峰夾立,左峰潤潔挺拔,号“玉女望”,右峰高聳入雲,名“伏虎嘯”,因峰頂天然生成大洞,山風過之,呼嘯如吼,故而得名。峰上天然生成奇石,突出崖外,狀如漁舟,因此上喚作“不系舟”,四望處,群山起伏,雲在腰間,乃是二曲第一個好風景處。卻也因面積逼仄,日久苔滑,乃是二曲第一個兇險去處。
……而如今,不系舟上,卻是熱鬧非凡。
一桌,一爐,一小壺,當風而置,周圍散着七八把椅子,此際已坐了過半。
上首位一位僧人,約四十五六樣子,滿面紅光,肥頭大耳,正是寶光寺住持“天心”,他乃是淨土宗近年來最出風頭的幾位大和尚之一,也是今日地主,雖然假惺惺一番,卻吃不住諸僧共勸,終究半推半就坐了上席。
天心左側所坐僧人看相卻是不成,三十來歲年紀,獐頭鼠目,幹瘦異常,隻一雙眼活潑潑的,四下端詳不停,正是華嚴宗自當年蓮音大劫之後培養出來的第一号後起之秀“道鋒”,以三十歲年紀而得“地論師”之名,修爲那是極精深的。
坐在道鋒對面的卻居然是個番僧,黑膚如炭,發卷目深,微微眯眼,口中喃喃誦經,并不和周圍幾人談論。天心道鋒幾人看在眼裏,都覺礙眼的緊,卻也無從發作:這人本就是他們費力請來,乃是海外大德“拔思巴”的二徒弟,喚作“阿八都”,這人與他師兄“阿八貢”在東南海外俱極有名聲,講佛說法或者不行,殺人放火、甚或挖墳掘墓諸般,卻都是作熟了的買賣,他們平日所用酒具,便是敵對教門宗長的頭骨!兇名到處,号稱能止女童夜啼,拔思巴一脈好大地頭,泰半倒是靠着這兩名“護法弟子”打将下來的。
道鋒下手位置空着,再過去一位,坐得是個高瘦僧人,年紀已近五十,他面色陰沉,居然有鷹視狼顧之相,也是華嚴宗近年來崛起的實力派之一,韓州佛晴寺的主持有垢。他本号無垢,卻因修煉華嚴宗“漸意十住”勇猛精進,尤其是将第二住“離垢住”推演出諸般精妙變化,索性便換了法号,自稱有垢,他與道鋒素來不甚相得,是以甯可再下一位,也不肯鄰坐。
再有一人并未入座,自端杯大紅袍,站在崖邊端詳風景,居然是俗家打扮,不過二十來歲年紀,風度翩翩。他卻是禅宗一脈,師承喝佛罵祖,放言“佛在狗矢”的“老狗禅師”,本姓唐,故都叫他唐生。雖然年輕,修爲卻是不凡,當初釋浮圖說法蓮音寺前時,他也曾有幸參與。此刻聽到道鋒出言相責,含笑點頭,風度極佳,至于腹中正在大破惡語之戒曰“老子就是着了,你待怎地?”,那不過是枝未細節,也無須細說。
……
這幾人俱是當今佛門重要角色,有的心機深沉,有的修爲不凡,有的勢力廣大,各各皆是一方人物,如今會聚一處,爲得自然是三天後的那場佛門大會。
“虛空那厮……居然就這樣答應來了,真真怪事。”
一說到“虛空”名字,天心剛才還堆在臉上的笑容也不由得散将開去,顯出幾分忌憚,幾分憎恨。
“他不來……又能如何?此番大會名義上不過是大家坐而說法,原沒甚麽題目設下。他身在左近,若是不來,反顯着心裏有鬼。”
道鋒說話聲音甚快,一氣便接出大段分析,滔滔不絕,轉眼已将當今佛門形勢論過一遍--也不管周圍諸人皆是面色抽搐,各各端了杯子作未聽見一般--意猶未盡,咂着嘴道:“此謂之陽謀也,他就算明知不對,也是不得不來的。”
阿八都微微張眼,看了道鋒一聲,鼻子裏哼得一聲,又閉上眼,道:“諸位師父,來或不來……錢須總是一樣。”
有垢陰着臉,道:“今番事情,咱們已計議了許久……隻能成功,不容有失!”卻聽唐生從容笑道:“各位師父,咱們這次所行的,乃是佛法-正道……佛尊當年修爲精深,處事公道,乃爲天下佛門共主,如今虛空師兄精進有餘,而不知調和之道,這般下去,不止要傾壞佛門,更要壞掉佛尊名頭……我等爲事,原是爲了佛尊身後名聲,想來在天有靈,也必會庇佑我等。”一番話說得諸人個個木着臉不說話,肚裏皆道:“果然後生可畏……這狂生竟然無恥一緻于斯!”
唐生這邊說畢,那邊道鋒正要接口,卻忽聽山峰一側有人沉聲道:“虛空深沉多智,豈會沒有預備?”聲音铿锵,如鐵石相擊!
諸人一聽這個聲音,皆站起來,紛紛拱手道:“天白大師(師弟)”。
來人約摸七尺三四寸高下,頭戴笠帽,将臉遮卻大半,手持一支九環錫杖,他一邊還禮,一邊快步走來,在天心對面位置坐下,先倒杯茶一口吸盡,方揭了帽子,道:“……他今番前來,至少帶有百多号人!”
這人臉形瘦削,膚色較深,眉頭處更有大大一顆黑痣,頗爲醜怪,卻無人敢于嘲笑:他法号天白,修得乃是淨土不收,禅宗不認的野狐禅,自号“報死和尚”,卻因他黑而且瘦,背後人送一個诨号,喚作“烏鴉和尚”。一身武藝極是精強,尤其擅長飛檐走壁的功夫,平日裏多半是在各處小廟小庵當中厮混,卻不知怎地,某次聽說書時與天心撞到了一處,從此結交,今番也被拉進來共議大事。
諸人目光此刻皆落在天白身上,他卻也真沉得住氣,喝了幾杯茶,方緩聲道:“以唐賽兒爲首,今次來了百多人,皆是各地亂軍頭領一級的人物。虛空對外宣稱,他們皆已真心忏悔,一心向佛,要趁此番大會機會,請諸宗長者共爲見證,度他們入門……”一番話未說完,不系舟上,已是罵聲四起!
要知他們這幹人背後聯絡計議已久,說到底,既是不忿虛空如今高居諸人之上的威勢,也是真怕他奔走亂軍當中的用意,是以想借此機會解了他的權柄:要知這些人各自都是一方人物,再小的廟産也有千多畝地,又那裏甘心被一個沒來由的年輕人憑白壓在頭上?
本來的謀劃中,虛空雖然強勢,但終究隻是一身,屆時安排幾人挑頭,蜂起發難,想他孑然一身,又能如何?甚或真若說不赢他時,許多大和尚一湧而上,便堆也堆死了他:要知釋浮圖雖然地位崇高,門下卻是冷落,隻得虛空觀音婢二徒,其它便算是禅宗門下,也難說有幾個是真和虛空一心。
那曾想,虛空居然奇峰突出,來了這麽一手!
百多人,皆是刀頭舔血的厮殺漢子。若屆時真說不入港,虛空撕破面皮,千年古刹翻作厮殺戰場……那時虛空自然身敗名裂,但寶光寺裏一幹僧俗,怕也要陪着走掉大半!
他們煞廢苦心,做這許多安排計議,爲得是搬掉虛空後,各各在自己宗門當中做人上人,僧中王,可不是爲了以身殉法血染佛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