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

一直到回到投宿的地方睡下,雲沖波還深深沉浸在張元空的講述中。

“天下教門最頂點的人物之一,是一個根本不相信有神的家夥……這叫什麽事啊!”

當雲沖波終于問出那個問題之後,在他面前的張元空,就突然好象變了一個人一樣。

玩世不恭的味道不見了,豁達中摻着頹廢的氣質不見了,那個似乎一直在遊戲人生并将永遠這樣下去的那個老人突然間就不見了。

坐在雲沖波對面的“人”,仿佛突然間就不見了,仿佛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座“山”。

巍峨、高大、雄壯、堅實,深不可測、堅不可摧。

“不死者啊……”

用詞也變得莊重,不再稱呼爲“小子”或後生,口氣也顯出了難得的認真。

“你終于想到這一節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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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回到投宿的地方睡下,雲沖波還深深沉浸在張元空的講述中。

“天下教門最頂點的人物之一,是一個根本不相信有神的家夥……這叫什麽事啊!”

當雲沖波終于問出那個問題之後,在他面前的張元空,就突然好象變了一個人一樣。

玩世不恭的味道不見了,豁達中摻着頹廢的氣質不見了,那個似乎一直在遊戲人生并将永遠這樣下去的那個老人突然間就不見了。

坐在雲沖波對面的“人”,仿佛突然間就不見了,仿佛突然間就變成了一座“山”。

巍峨、高大、雄壯、堅實,深不可測、堅不可摧。

“不死者啊……”

用詞也變得莊重,不再稱呼爲“小子”或後生,口氣也顯出了難得的認真。

“你終于想到這一節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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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很多很多年以前。

那時,張元空是龍虎山上最虔誠的弟子,因爲他親眼見證到了神迹,神栩栩如生的出現在他的腦中,與所有的記載,他甚至還沒有看到的那些記載完全一緻。

作爲回報,他得到了力量,強大的力量,使他可以僅憑一路入門級的咒法,就與張元和和張元津并列,成爲龍虎山年輕一代的代表。

虔誠帶來力量,力量帶來更強的虔誠……這本是一個很好的正循環,直到有一天,他來到武榮,來到這個百教并立的奇特城市。

關于自己在武榮的經曆,張元空說的非常簡單,并且大段大段的跳掉了幾乎所有重要的事情,但就是這樣,他的描述也已經給雲沖波勾抹出了一幅光怪陸離的畫面。

可以呼喚出有翼人與角人,奉“十”字如神聖的教門,崇拜火焰的力量,把鐵釘打入額頭後仍能高速飛奔的教門,相信世界上存在着絕對的光暗與善惡,能夠變身成風和巨人進行戰鬥的教門……林林總總,超乎想象。

“我們戰鬥,充滿快樂的戰鬥。我們沒有被迷惑,因爲我們有不同的信仰,我們相信諸神可以并存,而不是如他們所宣傳的隻有唯一的真神。”

“……然後。”

某一天,張元空突然從惡夢中驚醒。

“諸神并沒有并存,隻是我們相信他們在并存……是麽?”

“……是。”

精熟道門典籍,對佛門也有着極深的了解,張元空當然知道,在道門剛剛誕生的時代裏,神譜中并沒有諸天佛菩薩的存在,而在佛門剛剛傳入大夏時,淨土裏同樣也沒有玉皇和三清們的位置。

“是我們将佛與道捏合到了一起……在儒家的調和下。”

而現在,面對三夷教,面對其它數不清的各種奇奇怪怪的教門的時候,在連番惡戰之後,在親眼見證了對方各種怪異卻強大的術法之後,張元空,終于開始想到了這個問題。

“他們的位置,在那裏?”

在紅花綠葉白蓮藕的世界裏,沒有景、祆與摩尼的位置,正如同在景、祆與摩尼的世界裏,沒有佛與道的存在。

“事實上啊,他們最敵視的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彼此。三夷教全是笃信一神獨大的教門,他們互相詛咒對方爲該死的邪物。詛咒對方所信奉的是魔而非神。”

而,最糟糕的是,他們的術法,全是“真”的。

見到了高呼“亞滅疊”之名後呼喚出來的身具三對光翼的白色惡神,見到了人身、馬頭,可以自由操縱聲音的怪物“都西亞斯”,見到了手持繩套,隻通過觸摸就能将信衆變成死靈戰士的惡靈“維達特”……那些本來隻是停留在經書上的怪物,被一個個的召喚出來,制造出巨大的破壞。

一直得意于自己的虔誠,也受益于虔誠帶來的力量,但那一天……張元空終于想到了一個問題。

“他們,也是‘真’的吧?”

事實勝于雄辯論,眼睜睜看着對方發揮出的巨大力量,張元空無論如何都不能閉上眼告訴自己說這些“神”或“魔”并不存在。

“我們相信的世界中,沒有他們的位置,他們相信的世界中,沒有我們的位置,嘿,那世界中甚至沒有他們彼此的存在……但他們存在,我們也存在。”

“那麽,這說明了什麽?”

疲倦的告訴自己那個答案,那最合乎道理的答案,那個唯一的答案。

“……我們,都錯了。”

也許這世上真有諸神在天,也許腳下的大地深處真有古老而強大的邪魔,但,張元空卻相信,人類已知的任何一種描述,都必然是錯誤的。

“既然這樣,不就和沒有神沒什麽區别了嗎?”

釋浮圖相信釋尊,他創制出六觀神法,向天借力,而張元和和張南巾卻隻相信道祖,他們有自己的法術體系來傳承和使用。

“但說到底,他們全都是錯誤的,不是嗎?”

可錯誤的想象,卻召喚來了正确的力量,這……意味着什麽?

“這意味着,即使真有神的存在,也必然是和我們的任何一種想象或力量都完全不同,它們不會在乎我們如何稱呼,不會在乎我們如何祭祀與祈禱,我們的尊重與敵意,我們的認識與想象……它們全都不在乎,完全不在乎。”

“呼喊‘摩尼’之名與呼喊‘夜和華’之名的,一樣自天空中得到了強大的力量灌注,但按照他們自己的理論,這兩人中就應該有一個先被降罰。”

……那一天之後,張元空就成了一個無信者。

“說來很好笑是不是?一個神棍組織的核心人員,繼承者的人選之一,一個最虔誠的信徒,在痛痛快快的殺戮了一批異教徒之後,卻變成了一個無信者,于是不願再回到他的組織中去,開始一個人在外面遊蕩……”

仍然記得當張元空說到這些時,眼睛裏面的悲傷。那是一個老人的悲傷,一個用數十年時間之水也仍然沒能洗淨的悲傷,僅僅正視它,就已經讓雲沖波感到呼吸困難。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後來,因爲某件事情,張元空又回到了武榮,開始成爲這個城市的“守序者”,而再到後來,他結識了“東海方士”,這群不信奉任何特定神明,僅僅在追求術法與力量的好奇者,再到後來,他的頭腦、力量與資質,使他的地位迅速上升,成爲了東海方士的三名領袖之一,再到後來……

“……我就記不起來了。”

這并非托詞,在整晚上的交流中,雲沖波早已發現,張元空的記憶呈一種非常奇特的狀态,越是久遠的事情,他的記憶越爲鮮明深刻,一句話,一個表情,一個再微小不過的細節,他都能準确的回憶和描述出來,反而是離得越近的事情,他講的就越含糊,甚至連續出現時間上的錯亂。

“因爲不值得記啊,太陽升起又落下,每天都是一樣的……”

當半埋在酒壇裏的張元空這樣喃喃說着的時候,雲沖波實在沒法再忍耐下去,默默站了起來,轉身離開了那間狗肉鋪。

身爲雲沖波,他二十年的人生并不足以讓他理解張元空的悲傷,讓他去捉摸那些沒有說出沒有說淨的故事還隐藏着什麽,但身爲不死者,有無限生命,已經和将要經曆無限輪回,并且正在将每個輪回的内容都一一記起的他……他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這種感覺。

“……呼。”

當時正是深夜,雲沖波用力擴張雙臂,向着星空吐出了長長的,散發着濃濃酒臭味的氣息。

“已經在這裏呆得夠久了……該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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