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處看下來,此刻正在洶湧着的,并不僅僅是潮水,大風吹起大浪,與月亮的力量混合一處,才形成了此刻肆虐咆哮的白濤。
剛才擊中雲沖波的,隻是第一波沖鋒。在那之後,浪頭連綿不斷,一波又一波的湧來,在外圍的礁石上撞碎、堆積,慢慢将其淹過。
張元空仍在空中。
白浪滔天,水珠飛濺,張元和總能夠在一滴水珠去勢衰竭之前,準确無誤的踩在上面,在将水珠踩滅的同時,也抵消掉自己下沉的勢頭,再度彈起。
已在空中這般踏出了百多步,張元空的節奏始終不疾不徐,沒有任何變化,他眯着眼,低着頭,打量着腳下的水面。
先前露出水面最高處有六七尺的礁石,此刻已經完全沒在水中,沒有了阻擋,浪頭的推進變得更加順暢,聲勢反而顯弱。若說先前與礁石沖撞搏擊的巨浪象是一支正在前赴後繼血戰的軍隊,兇相畢露,此刻,這平滑湧動的潮水便更象是一支正在高張旗幟入城的軍隊,勢若千裏。
……直到,終于有漩渦出現。
能夠看到有黑影正在迅速接近水面,張元空一直眯着的雙眼也不禁微微張開,但随後,透出的卻是錯愕!
嘩然聲中,破水而出的,竟是一條首尾将近兩丈的鲨魚!
“雷雲雨号,剪虹破廟……上加伐精,天勇!”
右腿驟然脹大到原來的三倍,張元空似突然失去支撐,急速墜落,一腳踩正魚頭上面,竟如巨斧大刀,生生将這巨鲨跺作了兩半!
血肉飛濺中,被巨鲨遮掩的雲沖波終于出現!
“東海七殺……狂鲨斷身殺!”
“好!”
身法保持不變,自剛剛被自己蹬裂的血肉中急速下墜,雲沖波剛剛全身破出水面,張元和便已壓至頭頂,右腳踩落,與他交握高舉的雙拳撞正一處!
拳腳相擊,雲沖波身形隻是微微一沉,身下水面卻驟然下陷,一下顯出個直徑數丈的凹面來,起初似皆靜寂,跟着,卻是砰然巨響,整個凹面的邊緣中,白浪噴濺,立水如山!
(呼……)
放松身子,雲沖波沉回水中:此刻正是潮水高時,礁石沒入水下已逾八尺,他沉将下去,待兩腳踏着實地時,猛一發力,再度疾沖而起,去勢更猛,更兇!
“東海七殺,沙蜃射影殺!”
拳出如雨,轉瞬已轟出數百記之多,速度之快,招式之狠,便讓敖必戲敖開心諸人在此,也隻能說個“好”字。
“青袍金甲長百丈,騎龍馭雲執風輪,祭用,天巧!”
今次卻與前幾番不同,張元空雙掌一并間,身後忽現神将形狀,着金甲,披青袍,踏雲執輪,隻一閃,便化入張元空體内。頓時便将他反應閃躲之能提升數成,進退趨避間,看似驚心動魂,卻總能在間不容發之際将雲沖波的拳頭避過。
一輪快拳轟過,雲沖波氣勢又竭,收勢落下,但張元空卻似來了精神,不容他這樣退走。
“水火交精,四七二五,六合齊臨,金光,天暗!”
張元空身形似乎猛得張大,跟着更變得稀薄,居然就這樣消失不見。雲沖波一怔,忽急旋身,一記鐵闆橋,險險避過了自右後而來的攔腰一掃!
“好小子,好快的反應!”
一聲誇獎未完,張元空已連續踢出五腳,雲沖波跌、迎、撲、滾,雖然狼狽不堪,卻到底沒吃大虧,僅僅被在手臂上踢中一記,卻也得以借勢退開。
“是看錯了嗎?怎地這幾下倒有點那些秀才的味道……”
皺皺眉頭,張元空卻忽地顯着寂廖模樣,伸了個懶腰,歎道:“不過的确是很不錯的人物了,我在你這年紀時……”他這邊說話,雲沖波也便收了架勢,叉着手聽他。
……卻誰想,雲沖波這廂方收了勢,那邊張元空已如狂飚突進,迫至身前!
隻來得及罵出一個“無……”字,便已被對方雙掌齊出,重重轟破中路,雖然雲沖波最後時候還是勉強将雙臂屈回擋住胸口,卻被轟得站立不住,遠遠飛出,口中竟迸出血來。
“我沒說完啊,小子。”
得理不饒人,張元空疾追而上,更大笑道:“我說得是:我在你這年紀時,也是這般傻呼呼的模樣啊!”
(……這老不要臉!)
說來卻也奇妙,雲沖波此刻千真萬确已是怒氣勃發,卻并無點滴憎恨之意,自己想來,倒也奇怪。
(但既然這樣……那好!)
雖然可以讓自己立身水面之上,可雲沖波還是在深呼吸之後,沉入水中:但他沉下去的速度卻是極慢,就如下面有什麽東西托着一般,而當下沉到水面上隻餘一雙眼睛時,那目光,更令年紀已逾七十,不知見過多少枭雄巨子的張元空,也要爲之一戰!
“……天魁、天罡。”
微一沉吟,張元空雙指輕劃,以極快的速度,在身側勾勒出無數細線,最後結爲三十六個光點,浮在身周。
負着手,從容履空,便這樣一路登高,直到數丈地時,張元空才停住身形,默默注目下方。
亦是在此時,張元空的正下方,水面炸裂!
如剛才一樣,雲沖波再度破水而出,但氣勢洶洶,卻遠在方才七殺拳法之上,張元空自然不知道,這便是雲沖波當初在半夢半醒,半生半死之間領悟到的強招,将袁當也都斬落的強招!
……沖波、逆折、回川!
(這是刀法。)
眉頭微皺,張元空目光掃過,頓時便有六顆光點無風而動,投入他的體内。
“勇、雄、猛、暴、威……滿!”
根本沒有任何要回避的意思,也沒有提升自己的速度、防禦或是回避,張元空選擇的,全部是提升力量的罡星,依舊是剛才一般姿勢,身形似水急瀉,右腳踏落,對正雲沖波的拳頭!
……聲如雷。
雷聲震震,兩人雖在空中,腳下的海面卻也被沖擊波壓制的深陷數尺,第一招上,兩人竟是鬥了個悉兩铢稱!
(好小子!)
“再來……逆折之刀!”
“好!”
依舊隻是目光掃過,便又有六顆光點投入張元空的體内。
“孤、傷、損、罪、劍……殺!”
依舊是“獨沾一昧”的戰法,張元空将自己的殺傷提到最強,身形掠動間,竟是嘶嘶有聲,仿佛這虛無之空也抵不住他此刻的強大殺傷,連風也要被割斷,連空也要滴出血來!
雲沖波的第二招卻令張元空大爲意外,既非搶攻,也非回避,居然是個橫刀死守,不卸不走的架勢,張元空肆意狂攻,轉眼間已見雲沖波是遍體鱗傷!
(嘿……可以了啊!)
攻勢雖兇雖猛,卻并沒能造成足以結束戰鬥的效果,而當張元空的攻勢稍竭時,雲沖波立時翻肘,出拳。
“此刀,回川!”
(咦,這是……太極?!)
所謂“回川”之刀,一旦發動,威力卻是出奇的熟悉,竟分明就是剛剛張元空狂轟濫炸的天罡星力。短時錯愕之後,這道門宿老已找到原因,也明白了自己方才猛攻時的那些些異感到底是從何而來。
“龍虎山不可能有人教你這樣,而元津的路數也不是這個……誰教你的?”
雲沖波哼了一聲,惡狠狠道:“你在問誰?”心下卻大爲佩服。
所謂“逆折”之刀,本質上正如張元空所言,來自盜跖的指點,其原理,是将弟子規與沒本錢刀相揉合,再加上其它的一些領悟而成。
這一刀看似死守,卻其實寓攻于守:敵人的攻擊固然過半被化去抵消,卻也有小半之數被那無盡氣旋巧妙分割、存儲起來,一直忍耐到對方再衰三竭之時,才驟然爆發,全數返還!
“機、巧、間、退、暗……微!”
六星齊閃,張元空身子急戰,轉眼間已将雲沖波的攻勢卸卻,但與之同時,雲沖波卻已欺身而近!
閃身,反手,回刀!
這一刀,是是蹈海的“面壁十年圖破壁”,北王的“回首望神州”,是仲連的“焚血告天”,但又不是“面壁十年圖破壁”,不是“回首望神州”,不是“焚血告天”!
沖波、逆折、回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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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知道我們道門的方向是遠戰和術戰啦。可總之呢,老道我就喜歡這樣拳拳到肉的去打,你奈我何?”
“……不奈,不奈。”
連連擺手,雲沖波努力擺出自己最誠懇最憨厚老實的表情,可一看到坐在自己對面的張元空脖子上那塊烏青,便頓時破了功,趕忙低下頭,狠狠咬了一大塊狗肉燒餅,把眼看就要沖出來的笑聲再壓回肚裏。
“混蛋小子。”
咬着牙罵了一句,張元空卻也無可奈何,畢竟……被一掌砍在後頸上,打散掉全身功力,從半空中一頭栽落水面的,的确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的确是好刀法,兼得奇、巧、雄、霸之勢,不過,也是險着啊。”
對張元空的批評,雲沖波倒是虛心接受:對方所指出的,他也明白的很,以第一刀擠迫出對方的全力反擊,第二刀吸收和消耗對方的力量,以第三刀來畢其功于一擊,這的确是很流暢的思路,但前提是,自己的第二刀,要頂得住。
如果張元空用出他的第九級力量進攻,雲沖波早已經被撐爆,如果張元空認真将護身力量運起,現在烏青的就隻會是雲沖波的手臂。
“不過,如果砍上的是刀而不是手掌的……”
說到一半,便發現張元空的目光迅速變做不善,雲沖波識趣閉嘴,低頭喝了兩口豆漿,又拿起一個燒餅,開始向裏面塞熱狗肉。
哼一聲,張元空也拿起一個餅來,邊塞肉邊道:“說起來,老道真是很久沒和人這樣打架了……混蛋,把那塊肥夾瘦的留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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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吃邊說,張元空絮絮道來,全是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舊事,不過他說的甚是有趣,雲沖波倒也聽得津津有味。
“想當年,這路天罡咒法在老道手裏,那真是發揚光大,揚眉吐氣……龍虎山上下幾千年,就沒有一個能練到我這地步的。”
吹噓完之後,張元空的臉色卻又有些陰沉,皺着眉補充說,不僅是之前沒有,之後也還是沒有。
“哦,在你證明了這路咒法的威力後……還是沒有?”
這下倒都有點好奇了,剛剛親身體驗過的雲沖波很清楚,這套咒法不僅威力大,變化多,尤其難得的是近戰威力提升極高,對長于術法怯于近戰的道門來說,這真是再有用不過的補充了。
“因爲,就是沒有别人練得成。”
龍虎山前後曾化了十多年先後培養了兩代弟子來苦修這路咒法,東海方士們也在這上面下了大功夫,但到最後,結果總是一樣:在力量修爲稍有小成的同時,這路咒法也便撞上瓶頸,沒法再有提升。
“至于原因,那是因爲我的虔誠吧……”
歎着氣,喝了一口店主人自釀的白酒,張元空咂着嘴,道:“心誠則靈,心誠則靈啊!”
天罡咒法的第一步,和很多佛道兩門的咒法都一樣,那就是“存想”。閉目,打坐,将想要請降的神靈星鬥的形狀在心中細細摹畫,虛想成形,在想象中構築的越真實越細緻,發揮出的威力就會越大。
“現在的小崽子們……向神之心不純,雜念太多,太多啊。”
張元空當年本來也是和其它人一樣,打算在修煉稍有成就後,就選擇其它法術修煉,可在某次修煉的過程中,他閉目靜思,卻發現自己竟然存想出了許多并沒有被告知的細節。
這其實很正常,能夠很快就準确無誤再現道書或師長口中描述的弟子本就是極少數,多數情況下,這樣的結果也無非就是施法失敗而已。
“但老道那一次,卻是用出了極大的威力……大得吓人。”
“那麽說……”
雲沖波聽到這裏已是若有所悟,果見張元空道:“之後,我就去尋師父請教,結果……”
結果就是,張元空吃驚的發現,自己所想象出來的細節并非妄想,的确和記載當中一緻,隻不過,道門長者們認爲存想到如此細緻的地步太過麻煩,意義不大,所以沒有載入弟子們學習的道書。
“那一夜,對我來說是無比重要的一夜。我從來沒有這麽虔誠過,我開始發自内心的相信……道在,神在。”
一直到現在,也再沒有人能重現張元空曾做到的事情,一直到現在,也再沒有人能把天罡咒法發揮出那樣的威力……這的确是個好故事,但雲沖波卻不明白它到底有什麽意義。
“年輕人啊……”
已經有了幾分酒意,張元空不以爲然的幅度很大的擺着手,表示說“你要悟啊。”
“那小丫頭的六觀音道你也見過了罷……很精彩,尤其是六觀神道的上段變化。能夠自己創制出破執還有這樣的法門,浮圖的确是天賦無雙。”
“不過呢。”
眯着眼,笑得很奇怪,張元空道:“我曾經專程向海外胡僧請教過,也托人帶來過身毒本地的經典……佛門進入大夏之前,本無‘觀音’之說,這一點,你可知道?”
“嗯?”
對這的确是第一次知道,不過雲沖波也不覺得有什麽特别大不了的,宗教在傳播的過程中不斷變形,添加或去除一些概念,與原生的宗教或信仰相融合,這并不是什麽稀罕事情。
“的确,不稀罕,不過啊,小子。”
已是醉眼惺松,張元空呵呵笑道:“本來在身毒沒有的觀音,到了大夏,有人相信了,有人覺得有了,于是,到最後……與之相依托的法術與武學就出現了,甚至可以真得用‘請降’之法來祈請到了……這事情,難道沒有讓你想到什麽?”
說着話,張元空已是不勝酒力,撲在桌上,沉沉睡去,隻餘下雲沖波睜大着眼,坐在桌邊苦思冥想。
(說起來,這事兒是挺古怪的……不過,他到底想說什麽?)
雲沖波這邊皺着眉不動,那邊店裏老闆卻已過來,輕手輕腳将張元空扶到一邊躺下,把他面前碗筷收拾幹淨,換了付新的上來。
“你認識他?”
雲沖波好奇發問,那老闆怔一怔,笑道:“怎敢說認識這般托大的話,孔真人可是小店的大恩人啊!”
“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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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談了一會,雲沖波已經知道,這慈眉善目、腰粗臉圓的狗肉店老闆來到武榮已經十多年了。
“起初的時候,生意很好呢。”
微笑着回憶創業時的辛苦,老闆不自禁的微笑起來,但很快就皺起了眉。
“但自從拜狗教的那些家夥來搗亂之後……”
“等等,你說什麽?”
一臉愕然,雲沖波這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武榮城裏除了可以吃豬肉狗肉但不能吃牛肉和可以吃狗肉牛肉但不能吃豬肉的兩家教派之外,還有一個可以吃豬肉牛肉但不能吃狗肉的小教門。
“是啊,你說這不是腦子有病麽?”
憤憤回憶着那時的事情:那些信徒非常狂熱,完全不講道理,搶狗,堵門,總之是搞到生意要做不下去。
“而且他們的确很厲害啊,幾個帶頭的,都能夠請到一種狗頭神降在身上,就是那什麽吧,他們身子還是人身,隻是把自己的腦袋換成了狗頭,然後就刀槍不入,水火不侵,那麽大的車子撞上去也沒事情,可怕的很。”
至于後來的發展,雲沖波倒也能猜到,無非就是這些用拳頭傳教的拜狗教徒撞上了用拳頭防止别人用拳頭傳教的張元空這塊鐵闆,至于之後是被打走了還是被打改了,那倒也無關緊要了。
“不過狗頭神那是什麽東西?從來沒聽說過。”
“誰知道啊,聽說是從很西很西的地方傳過來的,據說那地方的人,不光拜狗頭神,還拜鳥頭神……哦,對了,還拜貓神呢。照他們的說法,咱家大夏的貓啊,全是從那裏過來的。”
咂着嘴說“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啊。”,雲沖波客氣的向老闆告了謝,坐回自己的位子上,邊喝着已經冷掉了的豆漿,邊琢磨張元空先前所說的事情。
就這樣想了好一會兒,雲沖波的臉色突然變得僵硬起來,然後,又象是想到了什麽很驚人很可怕的事情,不自覺的張大了嘴。
“這麽快就餓了麽……嘴張成這樣,這裏是狗肉店,沒有豬頭塞你啊!”
不知何時,張元空已經醒來,晃晃悠悠的又回到了對面,但雲沖波卻完全無視他的奚落,帶一點緊張的,睜大了眼,盯着他。
“我說……你,你現在其實根本就是什麽神都不信了……不管是三清北鬥還是玉皇土地……你根本就什麽都不信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