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少景十三年,二月初八,武榮。
在瓜都衰落之後,港口城市武榮就是袁州地位最高,最爲重要的三座城市之一,與占盡天下風月的武林,扼地峽爲咽喉的武明,共稱“三武名城”,在這座城市最巅峰的時候,号稱每月吞吐海舟以萬計,每年經由這裏出入的貨物,最高時曾占到大夏海貿的兩成有餘。
武榮周圍地土貧瘠,根本不足以提供這樣一座巨城所需的糧食,在這裏,唯一能作的事情便是下海,号稱“五歲的女娃也會看天,七歲的小子就能使船”。同時,這裏也是大夏國土中外族雜居最多的地方,大量的色目人在此定居多代,并與夏人通婚混血,其中也出現了很多在大夏體制内上位的成功者,被授予了各種各樣的官位,其中最顯赫的一位,甚至曾經連續數代占據武榮市舶使的位置。
因爲有大量的外族雜居,武榮在很多方面,都會顯示出不同于大夏絕大多數地區的奇妙風味,紅花綠葉白蓮藕的組合,在别處可以分割占據掉一切信仰空間,但在這裏,以科舉得官卻不是所有知識分子的目标,而佛與道也隻是本地居民在面對萬神殿時的兩種普通選擇而已。
“在這裏,甚至連信挑筋教的人都有哦!”
“哦,這是什麽?”
充滿好奇的發問,雲沖波越來越覺得,選擇千門而不是太平道的地下網絡來當導遊,真是再正确也沒有了。
“就是吃牛羊之前必須把筯挑出來的教門啊,所以叫挑筋教。那些人老麻煩咧,不吃豬,見天戴頂小白帽到處轉,臭講究特别多,一天恨不得洗八百遍手,說是拜神吧,也沒個神像什麽的……哦哦,倒是有個聖城,叫夜路走多終遇鬼……不不,是叫夜路什麽來着?”
“等等,你說這些,我聽着耳熟啊!”
越聽越覺得這就是自己在其它地方見過的另一個教門,但這意見卻被導遊果斷否定。
“花爺您說的,我們這也有,不就是天方教麽……但不一樣,他們可不是一家!”
據導遊的介紹,這挑筋教與天方教的确很多地方都很象,不吃豬,不拜神像,有很多相似的儀式……甚至連他們的聖城似乎都是同一個地方。
“但這兩家,可不能見面哩!那一碰上就和烏眼雞似的,互相叫對方是異端,恨不得人家去死!”
“……啊,這樣嗎?”
抓耳撓腮到最後,導遊最後總算是又想出一條特征來。
“唔,是有一個不同,挑筋教的吧,總說他們是天老爺的小兒子,來頭最大,說他們老子當年許過一塊地給他們,那地好啊,都不用種糧食,向下一挖,那出來的都不是水井,那都是摻了糖的奶-水啊!”
“……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啊!”
來這裏的目的原也不是爲了研究地方宗教,雲沖波說笑幾句,也就換了話題,道:“二蛇,這裏有什麽大些的寺……”卻見那向導頓時就變了顔色。
“……花爺,小的敬您是花姓前輩,不該無禮,但小的千真萬确,喚作猛大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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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給雲沖波帶路的,是千門在當地的成員之一,不過,他首先是一個色目人。
本姓據說應該是孟德,到底是孟德家第二支還是第四九支已經弄不清了,但天長日久,入鄉随俗,到他這一代時,早已經依夏俗改了單姓叫猛家。
“說起來,鄉老們欺負人啊,我們本該是姓孟的,卻被說這樣的高姓夷人當不得,硬逼着我們改了姓猛……”
猛大蛇兄弟有四個,除了他外,其它人都在海上讨生活,他行二,頭上還有個兄弟叫猛土豆,那是他至憎至厭的人物。至于理由,據說猛大蛇曾經在海邊有過一套房子,卻被土豆害到沒了。
“我是行二不假,但我名字就叫大蛇,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二蛇什麽的……最讨厭了!”
“好啦好啦,我記得了,以後一定會叫你大蛇的……剛才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這附近有什麽比較特殊的寺院麽?”
“寺?院?特殊?”
眼珠嘀溜溜傳了幾下,那猛大蛇怪笑道:“自然是有的,花爺倒真是博聞多識,居然連這等事情都知道……”說着便轉身帶路,雲沖波見他笑的奇怪,不明究裏,卻也懶得細問--左右,他來此地方也沒什麽具體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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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與玉清話别以來,雲沖波一路東行,三幾日便進了袁州地界。
……此番所見,卻與前次入袁大不相同。
在虛空的操縱下,袁州已是遍地烽火,各種大小教門紛紛起事,有的占山據道,有的甚至打下了一個或是幾個縣城,表面上看來,這些人互不統轄,亂七八糟,但實際上,他們彼此間卻幾乎沒有發生什麽沖突,在面對帝軍讨伐時,更會有很好的互動。
(不過,總這樣是不行的,他終歸是要把這些勢力統合起來……他要怎麽把這件事在太陽底下做成功?新的勢力又會秉承什麽樣的方針?)
雲沖波之東來,固然是因爲釋浮圖當初的寄語始終萦繞心間,但一半也是爲了近距離觀察一下虛空到底想如何建立自己的地上佛國,這個似乎總是籠着一層迷霧的佛門高弟,一直都令他無比好奇。
(佛門的力量,他真能夠統合嗎?)
這個疑問似乎多餘,因爲在釋浮圖身故以後,虛空已在事實上接掌了整個禅宗,并毫不客氣的,和過去一樣,對其它三宗發出一些要求。
到目前爲止,淨土、華嚴和密宗也仍然和過去一樣,低眉順眼的展現着他們的服從,但看在雲沖波眼裏,這種服從究竟是“慣性”抑或“待機”?那真是大可玩味的一件事情。
更不要說……虛空的手中,還控制着如此之多的江湖草莽,如果真有一天他把這些底牌亮将出來,那時候,佛門當中,最大可能是在一片嘩然後,和他徹底切割,撇幹淨彼此間的關系。
(這條路,不好走喲……)
一路走來,一路觀察,雲沖波的路線幾乎是一條直線,向着東海而來,在路上,他也曾遭遇到不止一次的混亂:這大動亂早已席卷整個袁州,除了一直沉默不語的“東海敖家”,和巨人雖逝,也還有着甚強光環的“蓮音寺”外,便連多數中小世家,都被迫收縮力量,結塢自保。
這樣的動蕩自然威脅不到雲沖波,雖然力量降到了連維系在八級上都有些辛苦的地步,但應付這種局面仍然輕松愉快,一路走來,雲沖波先後介入到了總共十四次沖突當中,戰鬥的結果沒有任何懸念,唯一讓他有所擔憂的,也隻是這樣會否過早的被他人所注意。
但在他逐漸接近武榮時,局面就重新又逐漸顯得穩定和安全起來,作爲袁州最大的幾座城市之一,沒有被統合起來的各種勢力根本沒能力将之吃掉,他們甚至都沒辦法滲透到城市附近,無論港口周邊的駐軍,還是當地民間自行組織的團練,都把刀槍抓在了手裏,并警惕的向東面、南面和北面不間斷的張望着。
(這個時候來,會觀到什麽,又會聽到什麽呢?)
在武榮,太平道與儒門都有自己的組織在,一個地上,一個地下,共同點是都會使雲沖波得到很大的方便,而另一個選擇是劉家,雖然隻是一家商行,但雲沖波相信那底下絕沒有這麽簡單。
不過他最後選擇的是千門:使用花勝榮教給他的一些辦法,他很容易的從沿途上的這些騙子們手裏得到了情報與物資的補給,也得到了一共三個可以用來應付不同檢查,并且絕對不會牽扯到太平道方面的身份,最後,則是這位據說很有天份的年輕學徒猛大蛇,他被當地千門的老人們恭敬的派出來,希望他能夠有幸在這位“姓花的人”身邊服務。
跟在猛大蛇的身後,兩人折回頭,向城南而去,一路上,他倒是謹慎本分,還在不停的介紹着周圍的情況。
“這裏是祆祠,不過早就敗落咧……哦,就是那些拜火的家夥啊,神經兮兮的。”
“這兒是白雲菜……誰知道他們是什麽啊,反正帶頭的也是秃子,拜得也是佛爺,但大廟裏的師父又說他們是外道……搞不清楚。不過最好别看,最近白蓮教起事,官府盯他們也盯得蠻緊的。”
“這兒漂亮吧,這就是大雲光明寺啊!當年老皇上禁教的時候,光在這寺門口,就一氣砍了七十二個娘們!全她娘是少艾啊!一個個黑冠白服,正點極了……怎麽就想不開要去信夷教呢?”
“這裏是寶應寺,是和尚的地頭了,裏面的住持,是志磐老師父的嫡傳,真真的!”
“……我說,你們這兒還真熱鬧啊!”
一路走來,雲沖波着實大開眼界,雖然這些年他遊走天下,包括兩年前在西域的遊曆中,也見識了不少雜宗小教,但像武榮這裏,佛道與三夷并存,色目與黃膚共拜,還真真是頭次見識。
“這還是現在有些衰落了呢!聽有年人說,五六十年前更熱鬧,那時侯啊,三夷教可是正兒八經的顯教!”
一路說笑走來,不覺已到了一處極熱鬧的所在,酒旗迎風招展,呼盧之聲回蕩,街兩邊更不時有些半掩門兒,若開似閉的,露出些羞怯怯的笑容,雲沖波正想着:“這裏倒是個銷金窟哩……”卻聽猛大蛇笑道:“花爺,到啦!”一怔時,擡頭果見一座廟宇,高大莊嚴,不類中土風物,雲沖波此時卻和這廟門幾乎平行,斜斜看去,隻依稀瞧出“别院”兩字,卻不知是那家宗門的别院,居然修在了這風月場中。
正端詳時,雲沖波忽地聽得一聲大喝道:“阿呀!”聲音即驚且喜,更還依稀有些耳熟,扭頭看時,卻見一人徑直沖着自己,大步而來,笑得滿臉桃花開,既似那通吃之子,又若那源堂之嗣,卻真是雲沖波認得的人:竟是“東江孫家”的嫡子,曾經在雲台山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孫孚意孫二少!
“那個……那個,兄弟啊!我們果然有緣啊!”
神情激動的握住雲沖波的雙手,孫孚意激動道:“兄弟果然是個中老手,這地方選得再對沒有了……武榮城中,這裏算是更好的幾處地方之一了!”
“等等,我覺得好象有什麽搞錯了!”
被拉着向前走了幾步,雲沖波終于看清那“别院”的全名,頓時有如五雷轟頂,呆在當地。
……怡紅别院。
“大蛇……你這頭禽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