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極爲簡陋,房間甚至沒有大到可以把整卷地圖全部展現出來,但燈點的極亮,完全不心痛燈油的消耗。
面對玉清,和其它近二十名南方太平道的高級道衆,雲沖波侃侃而談,介紹着他的思路。
“這一波戰鬥,隻是保障了我們在戰局不利時退走的方向而已,在整體來說,對方的優勢仍然太過巨大。”
“……而且,我們消耗不起。”
根本不看手邊的材料,雲沖波快速的報出了一連串的數字,那其中有對峙開始以來的軍費,有太平道目前最重要的幾條收入渠道近三月以來的詳細情況,有帝軍此次興兵以來的總得支出,具體到了月,和每個集團。
“我們有清廉的幹部,有極高的效率,帝軍供養一個戰兵的錢,我們可以保證三個人的給養而且還會吃得比帝軍更好……問題是。”
“剛剛被我們打崩掉的這個側面,隻是他們的一路軍馬中用來鉗制的一翼而已。但就是這一翼近一個月以來消耗的軍費,就已經超過了我們開戰以來調度的全部物資。”
“……後方正在枯竭,真人。”
皺着眉報出了另外一串數字,重點羅列了太平道控制地區内秋糧的産量,和被征購的情況。
“我們沒有搶小門小戶的糧,我們盡可能的保證用和氣的方法和公道的價格來收購……但是,就我所知,在有的地區裏,已經連種糧沒法保證了。”
“如果再這樣對峙兩個月,那就算我們勝利,也必須放棄這個地區,向更南邊轉移,因爲今天冬到明年收獲前的糧食缺口,會大到讓我們必須放棄。”
“而且我們有機會獲勝,我現在的身份,是趙牧風所無法容忍、更無法裝作視而不見的身份,所以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來,用最快的速度進行決戰。”
“到那時,我們就和在烏頭山前一樣,在白雲山下一樣。”
舉起手,用力的在空中虛砍一下,雲沖波道:“突進去,殺掉他,結束戰鬥。”
“……這些,我都知道。”
眼睛微微的眯着,玉清看上去很累。
“不死者,您應該知道,我關心的不是這個,我想問的也不是這個。”
“……真人,先打敗面前的敵人再說吧。”
沉靜的站着,雲沖波道:“曾經有一群先人們,他們在還沒有勝利的時候,就開始争論勝利後該怎樣建設……我們不要再犯這樣的錯誤了。”
相對玉清的理論,雲沖波的說法顯然得到了更多人的認可,看着衆多高級道衆期待的目光,玉清沉默一時,終于還是默默點頭。
“……好,先打赢這一仗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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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必須立刻決戰,要勝,要大勝,而且要快速的勝。”
從聽到雲沖波白雲山下的宣言那一刻起,帝牧風就沒有再休息過,他召來了最快的馬,星夜兼程,在風雨之夜渡江,穿越山地、城池與行進中又或者駐紮中的軍隊,進入了英正的行轅。
同時,他也用極爲強勢的作風,從英正手裏收回了所有的軍政,迅速的發出指令,進行部署,而所有這些決定,都隻圍繞着一條中心。
決戰!
用最快的速度展開決戰!
對這個思路,幾乎所有有軍事經驗的将軍都在私下表示了擔憂甚至是反對,但同時,所有懂得什麽是政治的将軍,都在公開場合中努力表現着自己毫無保留的贊同與支持。
每個人都明白,這時候絕對不能反對,況且,決戰的前景也并不是那麽不妙。
事實上,雖然有了西線的崩壞,但整體力量而言,帝軍仍然占據着極大的優勢。
以白雲山之戰爲起點,太平道如不可抵擋的巨浪,橫掃了整個西部戰場,但大浪撲過之後,固然是滿目瘡痍,卻隻能掃平各種附屬物而已。
“他們并沒有能力把總數近十萬的右翼全部吃掉,他們隻是營造出了一種必勝的氣氛,制造出了一種雪崩在即的形勢,然後……充分的利用了這個形勢而已。”
分守右翼的六将當中,龔、劉兩人戰死,他們手下的軍隊也是損失最爲嚴重,除卻死亡與崩潰外,居然還有數千人幹脆投了太平道。
“……當然,他們自認爲是投奔了未來的皇帝。”
冷笑着,帝牧風的聲音裏似乎全是冰塊,而正在參與軍議的諸将則噤若寒蟬,隻有英正還能坦然的與他對視。
“但另外四個人保住了性命,雖然他們被從山中,道口和城裏趕了出來,但他們畢竟保住了性命,也維持住了手裏的基本力量。”
事實上,帝軍中軍的右翼本來就談不上有真正意義上的“十萬大軍”,六将手中各自掌握着一批真正上過戰場見過血的老卒,這些老底子加在一起,有四萬左右,至于其它的,隻能算是圍繞着這批戰兵而存在的新兵或幹脆是輔兵,隻是一些被強行征發入伍,隻受過很短時間訓練的農夫、漁民和交不出免役錢的其它人。
在那狂暴的十五天中,這部分人幾乎完全潰散、逃走或者死亡,但那批老底子的情況相對倒是要好的多,七折八扣下來,四将手中居然統共還能拼湊出兩萬來人。
“這些人幾乎全部是戰兵,平均有着五年以上的的經驗,在北邊、西面或者其它地方見過血。在起初的慌亂過後,他們也基本上重新被整理了起來。”
不指望這批人再一次走出防禦和太平道進行野戰,但帝牧風相信,急需用功勞來自贖的四将,能夠完成他最新的指令,能夠成爲一顆一顆看着香甜,卻又能噎死人的堅果,牽制住太平道的軍隊。
“不死者手裏的本錢并不多,雖然西邊的防線現在等于不存在,但正面牽制下,玉清還是不可能實現主力部隊的移動。”
從目前收集到的情報來看,雲沖波手裏的部隊大緻可以分成這樣幾部分:從一開始就由他帶領的那支核心部隊約一千多人,由蕭聞霜與何聆冰帶來的機動部隊,不會超過四千人,由嘩變與降兵構成的新附部隊,大約五到六千人。以及在最近這段時間内,通過各種方式被輸送到那一側的步卒,也很難超過五千人。
“往最高裏算,也就是一萬五六千的樣子,而我們,那怕不等西路軍的來到,也足以排出四倍的陣容了。”
這個數字諸将都很清楚,帝牧風甚至不用專門補充說,這是僅僅計算了戰兵的結果,再加上後勤,夫子等等輔兵的話,雲沖波需要正面對抗的,便又是一支超過十萬人的大軍。
這也正是英正曾經對參謀們指出過的血淋淋的事實,太平道與帝京相比,所占據和所能調動的資源,是完全不成比例的,太平道可以取得無數次勝利,但隻要在一次決戰中失敗,就是萬劫不複的結局。
目光陰冷,帝牧風掃視過每個人,雖然都知道他隻是一個長于深宮的文弱書生,但此刻,他卻散發出無比倫比的壓迫感,令諸将一起欠下身去,既表示了服從,也回避了與他的正面對視。
“……謹遵帥令,我等敢不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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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議已經結束,諸道已經散去,但雲沖波卻被留了下來。
“真人,謝謝。”
與剛才幾乎已經劍拔弩張的氣氛不同,雲沖波很客氣的躬着身,玉清則是木然的坐着,不起身,也不回禮。
“不死者,我早就不懷疑你對‘太平’的忠誠了,我擔心的,是你所想的‘太平’,是不是我們想要的‘太平’?”
“剛才,我很失望。”
形容較剛才更加枯槁,玉清慢慢的搖着頭,目光中居然有幾分悲意。
“我以爲你會和我‘争論’,我已經做好了準備來‘辯論’,辯清楚這件事的是非,辯清楚什麽是太平,辨清楚我們到底當往何處去。”
“但不死者你卻使用了‘技巧’,你說‘不争論’,于是就回避了真正的辯論,你擱置了争議……不過這倒也是你一直的風格,且去做事。”
“可是啊,不死者,你隻能延後辯論,卻不能結束辯論,這個讨論終究要來,這個結果終究要有。”
“……真人,有些辯論,我們不能在大家面前進行。”
态度也嚴肅起來,雲沖波道:“有些事情,隻能在你我之前知道。”
“比如?”
面對依舊端坐不動,隻是微微擡起眼皮的玉清,雲沖波從懷裏取出一軸畫卷,展開在桌上。
“……比如這個。”
畫卷很短,畫的是仕女,不算美,看上去也很文弱,但最重要的是……這個人,雲沖波很熟悉,玉清也認得。
從容的掃了一眼,玉清點頭道:“果然是這樣,我就在奇怪,那個老頭是怎麽樣說動了你……但是啊,不死者。”
“我還是要提醒你,上一代的文王,也許他現在已老。但無論老成什麽樣子,無論他遠在什麽地方,我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那種惡臭。他有最高明也最惡毒的手段,他是合縱連橫的天才,能夠拆散掉最牢不可破的聯盟,也能夠撮合起最不可思議的合作……事實上,過去,不喜歡他的人一直都有一個專有的稱呼。”
“……拉皮~條的。”
冷冷的點着頭,雲沖波道:“我知道。”
“儒家想要的太平,和我們太平道想要的太平,從來都不是一回事,正如同真人您所想的太平,和我雲沖波所想的太平也不是一回事一樣。”
“但我相信求同存異的力量。”
“和盡可能多的人結盟,組建最大範圍的戰線……我還是堅持認爲這個想法沒錯。”
“至于金州的事,我也不想追究,我能理解您,真人。”
“我們對換位置,我也不會信任那個金州的我,我也不會把太平的前途托付給那個我……不,那怕是青州之前的我,也不會得到現在的我的信任。”
這話說起來很拗口,但意思表達的很清楚,玉清點着頭,神色有一些欣慰。
“……不過當然,你不會原諒。”
“沒錯。”
嚴肅的點着頭,雲沖波重複道:“我不會追究,但也不會原諒。”
“沒關系。”
玉清漠然的道:“我從來都沒喜歡過你,正如同你也不會拿我當朋友……我們隻是戰友,我們隻是同志。”
“我們爲了同一個目标而走到一起,爲了實現這個目标而流血,流大量的血,别人的血和我們自己的血,我可以把後背托付給你,但我們不是朋友,也沒必要作朋友。”
嘴角牽動一下,露出一個簡直不能被稱爲笑容的笑容,雲沖波道:“能達成這樣的共識,那就很好。”
說話至此,已再無可談,雲沖波拱一拱手,大步而去,隻留下玉清,顯着比剛才又倦了幾分的玉清。
“不死者,你根本不明白……我在擔心什麽。”
張開眼睛,看向雲沖波離去的方向,玉清喃喃自語,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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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議已經結束,諸将已經散去,但英正卻被留了下來,和他一起留下的,還有其它幾名高級将領,當中還包括了敖家三将。
“不死者正在等待這次決戰。”
沉默了很久,帝牧風突然開口,語氣冷靜,當中沒有憤怒,沒有陰冷……沒有任何情緒。
“無論西路軍走得多慢,終究還是要投入戰場,而那怕我們沒有殲滅太平道的主力,隻要把他們從這個區域擠出去,擠回到南方各大世家的傳統勢力範圍,我們就已經勝利了。”
“所以,不死者要這樣刺激我。”
用手指慢慢的敲打着桌面,帝牧風斟酌着語句,道:“他需要一次決戰,”
“雖然他說出了自己的另一個身份,但那根本沒有意義。”
“除非他能立刻取得再一次勝利,否則的話,沒有人敢在他身上下注。”
“那個身份當然也是笑話,我才不關心這到底是真是假……無論真假。”
專注的看着自己的手背,帝牧風道:“都沒有用。名份……名份隻有在有實力時才有用。”
“當然不死者也有别的選擇,即使失敗,他的這個身份也會被一些愚蠢又有想法的大世家看中,去試着用他來做一個傀儡……但很明顯,這不是他要的。”
“所以回到剛才的話題上來,不死者需要這次決戰,需要一次能夠立刻到手的勝利。”
“但他怎樣才能勝?”
“雖然說,到目前爲止,獲得勝利的一直都是太平道,但同樣的,一直被向後擠壓,放棄了一片又一片地方的,也是太平道。”
“正面對決,他勝不了。”
終于開始把目光從自己的手背上移開,帝牧風一個個的看過去,與每一個短暫的對視,然後移開。
“他隻有一個機會。”
微笑着,把手指置在自己的頸上,輕輕一劃。
“突進來,殺掉我,就象在烏頭山前或是在白雲山下一樣。”
“……那麽,我給他這個機會。”
“但這樣很危險。”
身爲在座的最長者,敖必戲緩聲表達了他的想法。
“明知到對方的想法,又何必置身險地?”
“我倒不這樣想。”
“四位敖将軍,再加上大司馬你,難道還拿不下不死者?”
擡起頭,文雅而矜持的笑着,帝牧風用修長的食指在地圖上畫出一個優雅的圈。
“我聽說,不死者的出身隻是一個獵人,那這不就是最适合他的死法了麽……挖一個坑,放一塊餌。”
指向自己的鼻子,帝牧風微笑道:“我就是餌。”
“而你們是陷阱。”
“他來咬餌,你們發動,于是……”
帶着那始終不變的微笑,帝牧風輕輕的用食指在自己的頸上劃過。
“……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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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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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要提醒你,上一代的文王,也許他現在已老。但無論老成什麽樣子,無論他遠在什麽地方,我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那種惡臭。他有最高明也最惡毒的手段,他是合縱連橫的天才,能夠拆散掉最牢不可破的聯盟,也能夠撮合起最不可思議的合作……事實上,過去,不喜歡他的人一直都有一個專有的稱呼。”
“……拉皮~條的。”
“哦,當年?那現在你們喊他什麽?”
“……老拉皮~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