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黑暗吞噬掉石壁後的全部空間時,無論雲沖波蕭聞霜還是敖開心馬雲祿又或是王家兄弟,都不約而同的停止了自己的全部動作,如同石像般凝立不動。
(東王的力量,有了難以想象的變化啊!)
當年的東山,乃是小天國中一人之下的至強者,雖然機緣巧合修習了魂法,但行事卻無半分鬼氣,以剛以健,強勢昂揚,無論權力還是威望,都庶幾可和渾天比肩。
(現在這樣,是因爲幾千年的沉睡,還是因爲對小天國的失望?……或者,是修習納地鬼術後的變化?)
如今的東山,隻是默默的站在那裏,身軀伛偻,老态龍鍾,身上臉上,渾沒有半點生機。
(這樣的你,也很難挨吧?東王,)
閉着眼---左右張眼也看不到什麽---雲沖波默默橫刀,緩緩呼吸,将力量不住提升,靜靜等待着機會的出現。
當初瓜都一會中,虛空面許雲沖波爲年輕一代之首,這說法雖大,卻也非爲過譽:雲沖波自青州夢回之後,心境修爲已堪稱一日千裏,之後星月湖畔雙佛會,他複得釋浮圖逆運“斷因果”,雖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得了什麽好處,卻終究是再有突破。純以功力而言,他第八級頂峰力量穩穩排在當今天下二十之數,而若論到體驗見識,那便連滄月明也未必敢說一定強得過他,在他自己的估計中,便是撞上了天地八極那樣的怪物,也該有一戰之力。
但面前這人是東山。
他剛才說得口響,手下卻不敢大意,自千秋山起事以來,小天國諸王并肩而行,轉戰天下,彼此間都是再熟悉不過,蹈海固有“戰神”之名,但那更多是說他單騎破軍的勇武,而在雲沖波心中,東山才是最适合統領大軍的人。他的“九幽明真法”,正是那種參戰軍隊越多,施展威力便越大的法門。
九幽明真法,是天下最精深也最強大的術法體系之一,但其中除了一經施展便隕火天降,落雷如舞的“幽獄劫無盡”以外,便再沒有能夠直接造成傷害的招數。
“幽冥路無窮”,曾經一施展便削除了以馬快人勇而著稱的陷陣營的移動力,使他們隻能在泥濘中掙紮前進,咬牙忍受落雷的肆虐。“幽陰厄無量”,那正是東山剛剛曾經施展的白色光芒,能夠破除掉絕大多數護體功法,使同樣的一波箭雨能夠多造成幾成的殺傷。“幽夜暗無極”,可以在正午的陽光下制造出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幽酆狂無度”能夠讓亢奮的戰士們失去理智與隊形,“幽都悲無限”卻能夠讓最勇猛的軍隊喪失鬥志,當初,在金州,東山就是這樣讓帝軍數萬軍馬在進入戰場前便告崩潰。“幽治怅無邊”能夠把戰死的敵人收束,成爲忠誠聽命的怅鬼,而“幽關鎮無垠”則與布納族的咒歌類似,能夠爲這些怅兵加持上種種光環,至于高居九技之首的“幽府深無測”,在雲沖波的記憶中,則能夠憑空制造出各種怪獸,比如當初天空之戰的巨大鬼龍。
(但現在。)
在閉上眼睛之後,雲沖波幾乎完全無法感應到東山的存在,他象是一塊殘破的山石,象是一顆枯槁的死樹,象是随便什麽沒有生命的存在一樣,靜靜的立在那裏。
隻有絕望。
滅絕一切生機的絕望。
對峙一時,雲沖波始終找不到出手的機會,卻忽覺身上一戰,蓦地心驚:“不好!”
原本,雲沖波對東山最爲忌憚的并非那似乎無比強大的雷火術法,而是他那些層出不窮,能夠用最匪夷所思的方式消減敵手戰力的幽法,但他卻沒有想到,千年一别,東山竟然将前七技的效用化入了“幽府深無測”當中,自己橫刀待時,卻不知已被術法侵上身來!
他見機極快,一覺不對,已是反手扯住蕭聞霜急退,同時舞出一片刀光,護住身前。
(反應速度稍稍慢了一點,至于護身氣勁……)
借一退之勢,雲沖波已默然算知自己所受影響,同時也聽到敖王諸人低聲驚歎,顯是也已發現端倪。
已知自己力量終究打了幾分折扣,雲沖波便止住退勢,足下發力,疾掠而回,卻将蹈海收回腰間不用,雙拳交錯,左攻右護,用得卻是“反手法”。
東山神色木然,直待雲沖波迫近身前,方揚手一格,守得極周密,身子隻微微一晃,卻将雲沖波震退數步。
(受這具肉身所限,他的力量遠遠不能與當年相比,但是,離他越近,這幽無測的力量便越強,這般下去,他豈非立于不敗之地?)
幾番交手下來,雲沖波已知眼前東山之力便連第九級也未能突破,但這無測之力當真無解,自己适才逼近到三尺以内時,便覺氣血翻滾,四肢如系大石,一身力量竟連八成也用不出來,反被東山震退。
他退至十步開外,便覺身上壓力漸輕,氣血平複,心下卻更爲發愁。
前世蹈海與東山相交十餘年,相知何其之深?雖因公事相誅,卻無私怨在胸,又豈有不死不休的道理?所謂“再殺一次”,一則東山顯然終究不甘,有考較之意,雲沖波也胸底躍躍,有炫技之心。二來卻是看出來東山困處于此,欲要借自己之力轉生。現如今這般,自己若要退走,原是無礙,但難道就眼看着東山這般繼續以殘魂缺魄寄生石中?
他知道自己不會也不必手軟,正如同他知道東山也絕對不會放低“考校”的标準,正在思索當如何破除這莫可捉摸的力量時,卻聽敖開心那邊道:“嗯?”聲音中帶着極大的遲疑,又似乎有着絲絲驚意。
(這家夥,又要裝小醜麽?)
卻見敖開心慢慢走上前來,皺着眉道:“不能提升自己的戰力,卻能壓制他人戰力,這是什麽?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力量?”
東山冷冷掃他一眼,神色漠然:他與蹈海上世相救相殺,兩人也說不得誰虧了誰,但太平道與東海曲鄒那卻是幾千年的仇恨,又那會有什麽好眼色給他?
他現下所用的術法,說來倒也無甚稀奇,無非一個“死”字而已。東山精修魂法,本就是足踏生死兩界的大行家,天空之戰後,殘魂飄蕩,偶然寄于此處,他與自囚于“天下第五”的長庚不同,魂魄不全,更無肉身,與其說是寄石而生,還不如說是誤入水靈珠,被生生困鎖了數千年,當真是苦不堪言,那裏還有半分生趣?
唯如此,卻迫出了東山之前連在與袁當對抗時,連在天空之戰中也沒能想到,沒能突破的東西。
“這就是死之力……或者說是絕望之力。”
根本不理敖開心,東山很專注的看着雲沖波,緩緩爲他解釋。
“三千年囚困,吾方得悟此境界。”
“北王,當年我于墓地悟法的事情,你還記得吧?”
雲沖波自然記得。
東山爲諸不死者中年紀最長,但堅韌之處,不讓少年,他初與天兵遇合時,法術未精,多有懵懂,渾天嘗戲言曰:“我輩皆生靈,何知幽冥事?”卻引得東山沉吟一時,居然便振衣出戶,至亂墳崗上掘地而居,如是百日,方長笑而去--九幽明真法已然大成。
“人死原知萬事空……此言說來輕輕,體悟卻難。那一次,我于亂墳堆中安居百日,無非是想感悟個中道理,但其實……”
自失一笑,東山道:“卻未成功。”
“什麽?”
這才真是大出雲沖波意料之外,東山當初百日悟法,不唯幽法大成,更直接将力量推至第八級以上,須知那還不是後來神域之門大啓,諸神相争于天之時,八級力量已是天下有數強手,小天國開創之初,也正是依仗着渾天東山兩人之力,但現在,東山卻說,他失敗了?
“假得,便是假得。身在墳間,心在天外。”
說來似有無限感慨,東山告訴雲沖波,自己當初收束心意,欲體會死滅絕望之事,卻終究不成。
“因爲,我知道,我終究還是要離開。”
“哦,那就是說……”
聽到此處,雲沖波終于恍然大悟,果聽東山道:“我自然知道,但也以爲也隻能這樣……終究我輩将行大事于天下,又何真得寂滅如死?”
“而當你在這裏醒來時……當你明白到,你這一次,是真得沒法離開時,你便悟了。”
雲沖波說來竟有幾分羨慕之意,要知修爲到了東山蹈海這等境地,再想有所提升,那是何其困難?果聽東山道:“不錯。”
盯着雲沖波,他道:“若以我此刻領悟再戰,北王……你并無勝機。”
看着東山,雲沖波突然将蹈海收回腰間。
“東王,我能殺你……但我不能。”
神色認真,雲沖波彎下身子。
“對不起,抱歉。”
終于露出微微的笑意,東山道:“無妨。”
無論東山的領悟何等高妙,但他此刻終究隻是一縷殘魂,雖占了石長老的肉身,運使間卻終究要差得幾分。雲沖波此刻更有蕭聞霜相助,若要死戰到最後,終歸還是能将東山殺敗。
但較技較心,雲沖波但聽東山淡淡說來,便知自己已被這“老對手”遠遠拉開,若如此厚顔戰勝……自己或者還能用“助人解脫”的理由來開解,對方卻絕對不會接受。
(畢竟是東山啊……)
無聲的一笑--卻也難掩眼角處的失望,東山道:“北王,天下大事,我已無從措手……太平大道,賴君行之。”
緩緩拱手,他道:“待君一刀,莫令久侯。”
雲沖波再行一禮,更不答話,便轉身将行,卻聽敖開心很認真的道:“這位老前輩……在下倒想請教一二,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