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雲沖波出現後,隻要認得他的人,隻要是知道他是誰的人,都感覺,今天這樣的混亂,總
算該有個結束了。
甚至,就算對那些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的人來說,比如古納族殘餘的摩師,比如阿奴,他們也
都因爲今天一連串的意外和沖擊,而感到無比疲憊,無比的渴望着能夠趕快有個結束。
親眼目睹了“祖先的家鄉”,親眼見到了仙劍、五神和水靈珠的偉力,即使是最忠誠于自己
氏族的戰士,現在也很難再有足夠的戰意。
鬼師仍在抽搐,但就算鬼踏江,也已把注意力從他身上移開:雲沖波剛才所斬出的那一刀,
已令每個足夠識貨的人高度注意起來。
這樣的威風,這樣的成爲人群的中心,這樣在關鍵時刻從天而降一下子完成不可思議的大逆
轉,成爲救星、英雄、衆所睹目的焦點,……其實,是雲沖波盼望了很久的事情。
然而,這一次的感覺卻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好,至少,是遠遠沒有上一次,上一次自己在萬軍
陣中擊敗姬重光,幾乎以一人之力将勝負逆轉時的感覺那麽好。
“不死者……”
蕭聞霜的聲音依舊平靜,隻有熟悉如雲沖波,才能聽出那潛藏底下的怒氣。
“請問,您這次來,是有什麽任務嗎?還是說,帶來了真人關于納地事宜的新的意見?”
“啊,這個……”
尴尬的抓着頭,雲沖波眼睛轉來轉去,就是不說話
難道要他承認,自己是在聽說了蕭聞霜将要進入納地後,就丢下了整個正在面臨帝軍讨伐的
太平道,一個人跑來了這裏嗎?
難道要他承認,自己靠着花勝榮的幫助,在後面裝癡賣傻的跟了一路,卻始終隻是見到蕭聞
霜如切瓜斬菜般強推掉一切對手,始終沒讓自己找到“英雄救美”的機會嗎?
難道要他承認,剛才急着出手,更多的其實不是擔心蕭聞霜“接不下”這一擊,而是擔心她
“接下來”,擔心自己辛苦了大半個月的尾行最後隻變成一場笑話嗎?
一片甯靜當中,雲沖波從來沒有那麽期望過能夠有其它人出來攪~弄一下,但似乎是因對他的
高度尊重,沒有一個人在這時開口打攪,就連被他寄以厚望的花勝榮,在和他短暫的對了一下目
光之後,也是面色呆滞的轉過了身。
(這家夥……)
恨得牙根都在發癢,雲沖波卻也無可奈何,正焦急中,卻見那鬼師掙紮一下,居然又強撐着
坐起,當真是如蒙大赦,一疊聲道:“小心,那家夥還沒死透。”已是操刀沖了上去,卻不知,
身後蕭聞霜看着他的背影,滿面寒霜突然如春風化冬,那一刹的柔和笑意,竟是美到了觸目驚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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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現在最爲莫名其妙的,就是鬼師。
今天的事情,布納,或者說古納一族策劃了許久許久,有着最爲準确和詳盡的記載,幾乎在
拜月教開始崛起,在黑山秀們展現出種種三王時代的古老秘術時,他便已斷言,對方必定是找到
了傳說中的試煉窟,找到了渡過武溪的辦法。
之後,就是無止境的忍耐與等待,爲此,他不惜安排摩師們如小醜一樣去和人戰鬥,去成爲
如七股納那樣的俑兵,去向鬼納低頭,去結好黑納、白納……去把力量派到那些最不起眼的小小
氏族中去,爲了一些糧食和鹽巴去戰鬥。
當這樣決定時,他并不知道鬼踏江與黑山秀之間的關系,不知道那些宏大的謀劃,他想不到
有人會做出試圖利用月食來收心百納的計劃,也不知道在試煉窟底有着焚巾曲中所描述的,所有
納人都知道,但所有納人都不相信當真存在的那張地圖。
他隻知道古納一脈代代相傳的秘密,木劍,水靈珠,看不見的牆壁,最強大的五神!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黑山秀們的發動,等待着被帶到試煉窟底的這一天。
爲了這一天,連他最欣賞的後輩,古納族碩果僅存的強者,多年來一直成功潛伏在黑納族中
并成爲核心人物的“蒼山石五”也都被犧牲,隻爲了用鬼師自己早已流不出來的強者之血,去激
發木劍中潛藏的一絲劍氣,去破開石壁,找到水靈珠。
……他的謀劃,盡皆成真。
結果,卻冒出來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年輕人?這樣一個一刀斬出,竟然能夠讓鬼師心驚膽戰
,甚至連身體都在恐懼,都在抗拒着鬼師想讓自己“再站起來”命令的年輕人?
(這是誰?!)
雖然已經活了三百年,但絕大多數時間中,鬼師隻是不爲人知的,悄悄寄宿在一具又一具屍
體上,走鄉串鎮,觀察,分析,和把那些他認爲應該記下來的事情裝進腦子裏。
拼命在自己的腦中翻揀着那些層層堆積的記憶,同時,鬼師也努力把自己尚存的力量調動,
去運使那些屍兵,去試着重新發動出五大限那可怖威力。
……然後,他聽見,有人帶着極大的好奇,在他的腦子裏說,“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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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雲沖波心裏,并不覺得這一次來納地會有什麽特别大的危險,在經過了神墓之旅後,在先
後與釋浮圖、誅宏、沖天王這些人交手之後,他的自我,再一次的小小膨脹起來。當敖開心冷靜
觀察時,他同樣也在旁觀着金蠶王的作用,在親身感受過十級強者對戰的他來說,這種運用隻能
是說“更加”不堪入目,在他的估量中,如果不是在什麽特殊的地形,又或者是有着不能遁走的
理由的話,自己不要說是與黑山秀交手,就算是對上鬼踏江,也很有信心耗到他力量降關之後,
再打他個不着四六。
所以,對鬼師,他根本未放在心裏,就算對方掌握了什麽來頭未明的“五大限”,他也并不
因此而多在乎一些。
(紙上得來終覺淺……你們這些家夥,根本不明白這個道理啊!)
所以,當對方茫然的睜着眼睛,再度使出那據說叫“雷神”的強招時,雲沖波并沒有在意,
直到自己竟然沒能完全避過這看似已是衰若将絕的一擊,被掃個正着時,才猛然驚醒,開始認真
的打量對手。
……卻并無異樣。
石五本就是死眉死眼的模樣,如今死硬,更是滿面晦氣,胸前傷口起初還有血液流出,此時
已然凝固,适才雲沖波一刀劈破雪神,連帶也在他身上割出無數刀口,但血既已凝,傷口處便隻
見如嬰兒張口般向外翻開的皮肉,卻并無血迹,白慘慘的,倒是更加滲人。
但分明,對方不止于此。
對“五大限”的運用越來越精巧、精要和精準,使雲沖波開始認真,而同時,鬼師竟還能空
出另一隻手,用着一種非常僵硬的動作,作出種種甚至連那些摩師們都未曾見過的手勢。
……随着他的手勢,那些已經倒下的屍兵,晃晃悠悠的,又逐一站起,而且,看在蕭聞霜眼
中,更覺得這些重新站直的屍兵,和方才似乎有了些些不同。
“不死者,速戰速決罷!”
本來也覺得諸事底定,蕭聞霜便略略放縱了些,任由“你既然要逞英雄,便由得你”的賭氣
心态來左右自己,但眼見事情似乎又将有變化,她反應也是極快,立時收拾起這點這兒女的心思
,一面呼喝警示,一邊已搶上前去,要把那些屍兵擊毀。
卻聽雲沖波急道:“聞霜,你小心點,這事情不對……”說着蹈海飛動,刀勢漸急,隐隐帶
出風雷之聲,居然似是什麽強招的前奏。
“哼……”
鬼師發出低低的悶哼,雙手突然對擊,跟着兩手上分泛起紅白光芒,四下橫射,諸人措手不
及,除了雲沖波,以及被他橫刀護住的蕭聞霜外,竟沒一個漏網,盡被射中!
(這是?)
眼力極強,敖開心一眼已然看出,那光芒看似錯亂不堪,其實極有規律,紅色光芒射中的皆
是屍兵,白色光芒射中的卻皆是人身,隻是此刻身上并無不适,也不知道到底是何門道,卻聽那
玉佛子一聲驚呼道:“這,這是什麽……竟然破了我的護體硬功?”愕然轉頭,果見他正被三具
屍兵圍攻,身上竟然已是多處帶傷。
(而這些屍兵的速度與力量都增強了……這是布納族馭屍的秘術嗎,但爲什麽我會感到……
)
敖開心計議未定,雲沖波卻已将刀勢蓄至頂峰,怒吼一聲,側身,出刀!
他一刀劈出,威勢更勝方才擊破雪神之刀,而除了蕭聞霜何聆冰外,當世更無它人見過此刀
!
回首,定神州!
一刀之威當真難以想象,在刀氣未曾湧至前,刀勢帶起的強大氣流,已将鬼師的身體沖個正
着,那早已死透的身體隻支持了短短兩個彈指,便被如紙片般,輕松撕裂,刮向每個角落。
“不死者,這是……”
驚疑方定,蕭聞霜開口詢問,卻聽雲沖波疾聲道:“小心!”說着揮刀而前,同時已見強烈
的沖擊波,自鬼師最大的一塊屍體上湧現,瘋狂撲來!
一刀擋下,如巨鍘般将沖擊完全切斷,這帶出巨大的聲響,也激發起滾滾煙塵,遮住了諸人
的視線,雲沖波橫刀胸前,警惕的盯着已将鬼師屍體完全吞沒的煙塵,神色嚴肅,居然如臨大敵
。
“孤帆絕妖邪,回首定神州……”
幹涸的聲音,說得很慢,甚至還不時停一停,就好象已忘卻了下一個字該如何發音一樣。随
着煙塵的慢慢淡卻,諸人都得已看清:在鬼師的屍體上方,出現了半透明的老人形象:形容枯槁
,伛偻着身體,但目光閃動,卻厲厲如岩下電。
“北王,果然是你。”
早在老人說出這句話之前,蕭聞霜其實已辨認出了這個形象,但她卻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判斷,甚至當對方開口之後,她仍然強烈的感到,這隻是一場惡夢,一切
皆非真實。
但雲沖波,他已經沉靜的将刀收回腰間,并踏前三步,有意無意間,已将所有人擋在了自己
身後。那老人的面容對所有人也許都太陌生,但他,卻是熟悉無比。
畢竟,這個人,是“他”親手所殺。
“……東王,很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