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踢碗?踢碗那是救你,你知不知道你惹的是誰?”
“切,不就是王家嗎,有什麽了不起,連人王他老頭我們當年也一樣撈過錢,何況是幾個人王的小輩……”
花勝榮兀自還在嘴硬,喋喋個不休,楊繼之在側卻闆着臉,很莊重的道:“老花阿,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是學問人阿,當講究求真務實,首重學風,怎麽能夠用一些我們自己也沒把握确定真僞的東西去和人交換呢?我昨天是不知道,知道的話,我一定會當場制止你的……”
“你也别裝了!”
一掌拍碎又一張桌面,使花楊二人都立刻閉緊了嘴巴,噤若寒蟬,蕭聞霜自己倒是心略略靜些,忽覺好笑。
(恨棒打人麽?修養還是未足啊……)
雖然不會承認,但蕭聞霜自己清楚,當蓦然聽到花勝榮消息時,自己首先湧起的并非憤怒,而居然是一種難又言表的希冀:花勝榮意料之外的出現,那麽,或許?
因爲知道自己正在承擔是相當重要的任務,因爲知道自己的這點小心思與當前,乃至今後太平道的發展并無關系,羞于面對自己的蕭聞霜,也就表現的更爲強勢和決絕,以至于連被揩了油水的王家兄弟,也開始覺得“這家夥過去一定騙了太平道很多錢吧……”
糾纏一時,蕭聞霜終于搞清楚花勝榮出現在這裏并非意外,多年以來,他雖然一直遊走在千門諸姓長者的體系之外,卻也深度介入着多種多樣的業務。
“尤其是那些處于上升通道,可發展空間大,利潤率高的業務……不是誇口,這裏面很多都是大叔一手一腳打造出來的呢。”
吹噓說“重要的不是羊牯們需要什麽,而是我們想讓羊牯們買什麽”,得意洋洋的花勝榮告訴蕭聞霜,千門與青納的大規模合作,不過是近十年的事情,而當中,首先意識到其中有巨大的可挖掘空間,向各支長老們進言,推薦,乃至強力推動的他,當居首功。
“當然現在一切都走上正軌啦,但大叔還是差不多年把就會來一次,看看老朋友,觀察一下新産品,考察一下新項目什麽的,如何發現有好苗子,也會試着給帶出來。”
“……嗯?”
眼前一亮,蕭聞霜笑道:“這般說來,你倒是熟悉地頭的……那好。”那邊廂花勝榮聽出不對,臉色已是微變。
輕輕敲擊桌面,蕭聞霜悠然道:“我這一路,倒也不在乎再多個向導。”說着便起身道:“你兩個,快些收拾,明天一早便要趕路!”說着也不理花楊二人皺作一團的苦瓜臉,揚長而去。留下兩人面面相觑。
“老楊,這個,你看……”
“關我屁事!果然遇到你就沒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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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似乎注定無眠。
料理完花勝榮之事,正是深夜辰光,蕭聞霜本想回去休息一時,卻見交波寨北頭火光通明,人聲喧嘩,猶豫一下,苦笑搖頭,便徑直向北而去,走不幾步,已見筅七延朱守一身影。
交波寨東西南北,不過千多步規模,一時便到,見兩夥人怒目相對,直有劍拔弩張之勢。
“這是黃納和銅納的人,他們都是小族,各自不過幾千人而已,因爲山界連在一處,平時也常有摩擦。”
旁觀一會,總算聽明白個中緣由,早有舊怨的兩族,因爲這次百納大會碰在了一起,言語相争上升到拳腳相向,最終,新仇舊怨交織的兩宗,決定一次分個明白。
從陣容上看,黃納族優勢似乎甚大,數十名精壯漢子,各各抱着胸,有些提着杆棒,也有的隻空着手,被他們簇擁當中的,更居然是七股納的頂尖好手,“蝴蝶”長欽,火光映照中,顯着他一臉的驕橫,完全沒把對面不過十來人的銅納放在眼裏。
但銅納那頭人倒也硬氣,揚着臉隻是道:“算你們狠,難道我們銅納就沒有朋友麽?”
長欽“哼”了一聲,倒是不屑做什麽口舌之争,那邊黃納頭人已大聲接到:“你倒是叫……”一語未畢,忽地張口結舌,呆在了那裏。
……風轉急。
火光照耀範圍以外的地方,十餘人緩步而來:走得極慢,動作也頗爲怪異,不是擡步向前,而是一步一拖,就那樣摩擦着地面強行拖過去。
“這是,布納族的屍兵!”
看清來人模樣,筅七延面色,爲之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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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納當中,布納是最被排斥的一支,原因,是他們代代相傳的役屍之法。
若說起來,南方土族巫法中,多有使鬼役屍的法門,便如今的黑納、鬼納中,也都有精修這方面的法師,但那些都是族中巫師。要知一寨數百千衆當中,不過能出得一兩個巫師,而百十巫師當中,未必有一兩個修習鬼術。而布納一族,卻是全族上下,無不擅于此道,甚至于父親過世後,兒子便将屍體煉制,妻子死掉後,丈夫會讓屍體繼續在家中操持……凡此種種,都令其它各族對他們畏怕嫌惡,敬而遠之。
如今在此的布納巫師,計有四人,當先一個大約五十來歲年紀,白發滿頭,神色陰鹜,身後三人一字排開,最大的也不過三十來歲模樣,皆是他所收弟子。
用不屑的眼光看着對面怎也壓不住緊張神色的諸人,那巫師慢慢揚手,道:“晚了,大家還要歇呢。黃家的,你們低頭認個錯,回頭把水源讓出來,這事情就算了。”
這邊黃納的人尚未開口,長欽“呸”了一聲,道:“你說算了就算了?我是白來的?”
那巫師似乎這才注意到他,打量一眼,神色不動,仍是用那種慢吞吞的聲音道:“蝴蝶?”
“要是楓樹和銅鼓都來了,也就罷了,隻你一個,當真要架這梁子?”
布納一族極少在外行走,筅七延也不認得這是那個,隻看他衣着氣勢,猜測大約應該是布納族九位“摩師”中的一位。
“布納族雖然人人都能役屍,但要運用交戰,卻還有許多法門,若能修習族中密傳《喪葬歌》有成,方可得‘摩師’之名,據說在他們手中,屍兵威力能夠得到最大發揮,運用無窮。”
面對冷笑着,拔出雙刀并向前一步的長欽,那老巫師輕輕揮動右手,那十餘具屍兵從背上取下粗大的鐵釺,排成兩列,堵塞住了戰場的中央,銅納族人在展開兩側的同時,忍不住的透出畏懼之色,顯然并不想離這些“戰友”太近。
随着巫師的手勢,那三名弟子同時揚起手中的芭茅葉,開始唱頌咒歌。
“快去快去你快去,蝴蝶站在窗口叫你,小鳥站在樹上叫你,山猴站在崖頭叫你。”
“快去快去你快去,小鳥給你銜來花蒂。”
“快去快去你快去,天鵝給你送來天衣。”
“快去快去你快去,長蛇給你捎來鱗甲。”
三人唱頌内容各各不同,而随着他們的歌聲,三色光環漸次出現,投射在群屍當中,筅七延看得聚精會神,所幸倒沒忘了給蕭聞霜和朱守一講解。
“這是布納一族的《走戛歌》,這三個人的修爲不行,這三句咒歌,分别會爲屍兵增添很小幅度的速度、力量與防禦,但光靠這個程度的增幅,壓制黃納這些普通人沒問題,要對付長欽,還不夠。”
果如其言,雖然黃納那些戰士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步步後退,長欽卻勢如破竹,不住向前挺進,他用得是雙刀,變化不多,速度卻是極快,每一出手,便是兩道寒光,不是砍斷對方兵器,就是索性折臂斷頸,當真狠辣異常,雖然說屍兵早已無知無覺,但被斬斷雙臂之後,卻也已無戰鬥力可言。
“那個巫師,他是故意的。”
雖然對役屍之法完全門外漢,蕭聞霜卻精通兵法戰事,如此戰局,當真是一眼便明。
正如其言,當長欽再向前突破幾步時,那巫師冷笑一聲,将手揚起。
“我是仙,我是神。”
“是十二道鬼門關,我能帶你闖過去。是十九道神關,我能推你沖過去。我摩師爲你開道。”
“說什麽鬼,統統是鬼話,統統是騙人……我就是鬼,我就是神。你喲,死去的亡人,怕什麽鬼,怕什麽神?”
随着慢悠悠的歌聲,第四種光環慢慢浮現,卻是極小,僅僅影響到了長欽身側的五六具屍兵而已。
……作用卻是極大。
被這光環罩入的屍兵,皆是一震,随後便自皮膚下浮出淡紅色的光芒來,兩眼更是變得血紅,速度、力量皆有大幅增加不說,皮膚骨骼竟也似變得堅韌,長欽左手一刀砍落,本該是至少卸掉一條胳膊,卻隻砍進去一半,便被生生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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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都住手吧。”
身材肥胖的老者,着身青色對襟綢褂,足蹬黑色圓口布鞋,手托精燒水煙筒,滿臉不高興的樣子,插進了戰團當中。他身材雖胖,動作卻快如閃電,一托一扯,已把長欽自屍群當中拽出,跟着右手滴溜溜劃出一個半圓,幾點水花自煙筒中迸出,竟似立下了一道無形的界線,當面屍兵,盡皆退後半步!
“布歐,這好歹是我的地頭,給點面子好不好?”
“洪範……”
目無表情的看着這紅納一族的長者,那巫師“布歐”木然道:“關你何事?”
那老者“嘿”了一聲,道:“當然不關我事……你兩群王八羔子就打出狗腦子來,又關我屁事?”
“但這卻是我家的寨子,每年不知多少商人過客……你他媽的把這群活屍拉到這裏來和人開片,是成心下我臉麽?!”說着便破口大罵,卻也沒放過長欽這邊,一時便将兩人合家老小盡數問候了一遍,也不覺累,反愈發興起,滔滔不絕,連黃納銅納也全未放過。
這老頭面相和氣,形容氣質一如中原富家翁,這一開口,卻是污言穢語,層出不窮,便比最下層的地痞流氓也是不如,蕭聞霜等人無不看得目瞠口呆,隻筅七延一臉苦笑,連連道:“這老頭兒,真是越活越渾了!”
原來這老者正是紅納一族之長,紅納數百年來,始終羨慕夏人教化,學之不遺餘力,他本名紅蝠,卻因與夏人交往,改名作“洪範”,自号“五福先生”,百納當中卻沒人認他,背後皆喚他作“紅蝙蝠”。
“紅納一族代代相傳,精擅火術,正是布納屍兵的克星,所以這老頭盡自橫蠻,布歐也得給些面子,再說……這事情原也是他占着理先。”
果然,在布歐看向銅納族人,默默搖頭,而長欽也陰着臉,收刀退步後,黃、銅兩族也便不再争鬥,各各隔空放了幾記嘴炮,分别散去。
……擡頭時,東方已見晨光。
苦笑着用力搓了搓臉,蕭聞霜向筅七延朱守一道:“歇不得呢,趕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