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地,日出坡。
以官面上的定義來說,這裏是五溪治下,但事實上,近年來除了大将軍王麾下,那些驕傲的宣稱說自己“能夠比納人爬上更高的山,鑽進更深的林,渡過更急的水”的“平南九道軍馬”,便再沒有什麽官府方面的力量曾經至此。
翻過日出坡,渡過羽公河,之後便是緩坡平路,更有大量田地可以耕作。沿路西南而行,經過交波寨、加甫沖、倉門坳三處要地,便是納人重地,狗拜岩。
“過了這裏,一路易行,到狗拜岩不過八九天的路程,要是星夜兼程,三天便能趕到。”
“……不急。”
摘下苙帽,蕭聞霜擦了一把汗,凝望前方:正緩緩落下的太陽,将交波寨染作一片金紅,雞鳴犬吠,炊煙袅袅,自顯着一番說不盡的安樂。
“果然盡如夏制……不愧是紅納一族啊。”
眼前之地雖然号稱交波“寨”,但目光所及,規格一如夏地城鎮,街頭巷尾,衣着裝扮,皆和本地的夏人村鎮一般,别無二緻。
“是啊,也隻有他們啦。”
笑着爲蕭聞霜解說的人,叫筅七延,他是納人,同時也是太平道近年來湧現出的重要新銳之一,雖然因爲是後起之秀,沒能列名神盤,但就算玉清自己也說,以他的實力,在神盤八詐中足居中下。
納人分散極廣,不同宗族間差别也是極大,故有“百納”之稱,若回溯數十年前,百納自然以古、花、鬼三家爲尊,但自杜羅寨一戰後,古納破滅,鬼納獨大,花納雖然在最後關頭與鬼納達成合作,卻還是在随後的時間中慢慢弱化,瓦解。
“其實,花納本來就是統稱,下面的小宗族很多,紅納,青納、黃納,都是當年花納的孽支,而白納和黑納兩支,更是當年花納最重要的兩支,這次的事情啊,就說是花納家的内鬥也不爲過。”
所謂一樣米養百樣人,納人當中,固然有黑納、銅納這樣堅守“先人之道”,不肯稍移的宗族,卻也有黃納、青納這樣覺得吃好喝好比什麽都重要,一切都以更方便更能生存爲準繩的現實主義者,而紅納,則堪稱是這一派當中的急先鋒。
“他們這一支啊,據說從幾百年前就是這樣了,堅信‘和夏人一樣’才是生存之道,于是堅持不懈的改掉所有的生活習慣……每個細節。因爲這,他們很被其它納人看不起的,過去在花納旗下時還好,現在沒有花納遮風擋雨,艱難很多呢。幸好他們代代相傳,總能培養出一流的控火師,所以麽……倒也還沒什麽人認真找他們麻煩。”
“哦?”
蕭聞霜南來已久,此番又是銜命而來,一應資料熟讀,對這些早已了然。倒是她身側的另一名年輕人,聽得津津有味,笑道:“那,你呢?你覺得他們這樣如何?”
“我麽……”
沉吟一下,筅七延的回答卻是出乎意料。
“我覺得,他們都錯了。”
“納人當中,有窮人,也有頭人,夏人當中,有苦命人,也有狗官和惡霸。”
“執着于夏納分别,便已經上了頭人和狗官的當,我的理想,是夏人和納人的窮人們在一起,把夏人和納人們的頭人與狗官統統打掉。”
“……你說的對,我的發問,輕率了。”
先前發問的人,名叫朱守一,亦是太平道當前最重要的新秀之一:他的出身卻頗爲離奇,本是儒門弟子,頗受重視,甚至得授十三經當中的《禮記》,在很多人眼中,他雖然不如自幼便光彩奪目的顔回,但也絕對有機會在三十歲前獲得古名。可偏偏,他卻讀書成癡,鑽研《大同》篇不得其解,竟至叛離儒門,投入太平道,理由,不過是爲了求解“天下大同”四字!
如此理由,當初,曾令玉清無法相信,幾乎就直接将他殺滅,也令儒門大爲憤怒,使澹台滅明親自出動,要将他清除,傳言中,隻是因老文王“擇善固執,倒是個讀書種子……”的一聲歎息,才使曲鄒收回殺令。
雖然投身太平道,但言談舉止仍然盡是儒門風範,朱守一認認真真的躬身緻謙,倒令筅七延不知如何回答,還是蕭聞霜指着不遠處聚集的人群問道:“那又是在做什麽?”,才将話頭轉開。
蕭聞霜信口發問,也無非是爲了纾解一下剛才兩人間的尴尬,誰想筅七延細細打量,卻是“咦”了一聲,道:“這是……這明明是青納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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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頂青天,腳踩四方,小的來你們鄉。地下一十三水我不走過,我幹腳來踩你們的貴地方。我一看你們的老師傅最多,我一見你們的少師傅最廣。知者不必當面指錯,不知者不要背後誇言,各位朋友閃開路,我拳打當中一路……”
人圈當中,一名拳師抖擻精神,抱拳四方,邊踩堂子,邊唱着開場歌,他不過三十出頭,周身上下的腱子肉一塊塊凸着,模樣精悍,但細細分辯時,言談眉宇之間,卻終是“精明練達”之類的神色更多些。
“青納呢,他們也是納人中偏向夏化的一支,不過……風格和紅納就完全不同。”
介紹到青納這一支時,竟連筅七延也面色尴尬,道:“他們覺得,夏人詩書之道固然很好,但卻不是納人能走的,所以……他們的選擇,是把納人擅長的一些事情精研光大,然後去掙夏人的錢……”
“說白了,他們便是納人當中的千門。”
笑着做出補充,蕭聞霜告訴朱守一說,尤其是近年以來,據說他們的确已和千門勾兌到了一起,出外走江湖時,各地千門人士皆會施以奧援,而不定期的,千門各宗也會有人來訪,交流心得,研發新路。
“總之呢,賣什麽納疆秘藥啦,制什麽臘染藍裳啦……種種手段,反正是掙到不少錢。因爲這個緣故,青納一支的日子過得還是很滋潤的,好手也是不少,不過呢,各支上得台面,有頭有臉的人物,多數是不大看得起他們的。”
筅七延這邊正小聲解說,那邊人群當中一陣騷動,一人排衆而出,道:“這位是青納的方南師傅麽?在下請教幾手如何?”蕭聞霜見那人神色冷厲,也不過二十來歲樣子,背後插着一對兵器,卻瞧不清是刀是劍。
這人筅七延卻不認得,正眯眼打量時,卻見他肩頭隻一聳,铮然聲中,自鞘中彈出,落入掌中,卻是雪也似的一對寶刀,圍觀諸人尚未開口,筅七延卻已動容道:“‘雙環刀’……原來是‘七股納’!”
七股納之名,蕭聞霜早已知道,這是納人當中最爲骁勇的一支:其俗,有子初生,親戚家各送鐵一塊,打成粗樣後收藏,每年取出,鍛煉一次,至男子滿十六歲時,方始開刃,号稱“鋒銳無比,宰牛殺物,迷而不滞”。
……太陽将落,陰暗的山林當中,回蕩着聞之膽裂的可怖呐喊,披鐵甲、頂鐵盔的“七股納”們,手執如身體般大小的木牌,提着六尺來長的梭标,将他們最爲自豪,不可離身的雙環刀咬在口中,向着無論人數還是裝備都占盡優勢的夏人軍馬發起着一次次的決死突擊。這樣的場景,曾是無數朝中将帥的惡夢。
“七股納近年來人丁一直不旺,但威名所積,仍有甚高地位,他們一支現在上得台面的高手有三位,号稱‘楓木、銅鼓、蝴蝶’,這人用得是雙刀,又這般年輕,想來便是‘蝴蝶刀’長欽……這人刀法極精,性子也是出了名的别扭,這青納的拳師,怕要有難呢。”
“……倒未必。”
果如蕭聞霜含笑所言,那拳師方南,隻是稍稍一愕,便也認出長欽來頭--頓時肅然起敬,連連拱手,客氣之極,好話更是不要錢般隻是抛擲,更兼語言間缜密無意,滴水不露,倒是将長欽生生架住,無從發難。
(這些家夥,果然無分納夏之别,隻在知恥于否啊……)
且不說這邊蕭聞霜暗自揣摩,那邊廂卻已有人聽不下去,隻聽幾聲咳嗽,一個蒼老之極的聲音嘿聲道:“兵器納中第一?好大口氣!”頓時見人群如浪兩分,露出後面一名老者,黑衣藍巾,臉上皺紋深如刀刻,手持四尺來長一隻煙筒,邊在地上敲擊清灰,邊嘿嘿冷笑。
“這是……巴智!‘棒棒煙’巴智,居然連他也來了?”
納人習用兵器,刀棍以外,便是這所謂“棒棒煙”,考究者皆以沉江鐵木雕制,形如竹,灌以鉛,中留小孔,平日裏自在吸煙,上陣時便如鐵锏用法,最是多見,這老人喚作巴智,正是百納公認,運使棒棒煙的第一把好手,是以共奉一個诨号,便依兵器爲名,喚作“棒棒煙”,他一向自大,卻不愛出門,筅七延着實沒想到,今番黑納白納爲雨水之事相争,竟然把他也請将出來。
此時兩強并立,那方南更是用足十二成精神,絮絮再說得幾句,居然已将自己輕輕拈脫,反變作了長欽巴智兩個怒目對視,誰也不服誰。
(好手段……)
肚裏好笑,蕭聞霜也不願插手管甚麽閑事,隻是自在看戲,卻見又有一名巨漢岔進來,甕聲甕氣道:“方師傅剛才是甚麽意思?我們空手便一定鬥不過兵器麽?”蕭聞霜倒認得他,乃是納人第一神力士“九牛水”額尤,當初曾與太平道交涉:這人生性憨直,卻天授神力,未嘗習練武學之前,便能力挽九牛,因此得名。
“還不僅是他們……”
筅七延眼尖,在圍觀諸人中,又識出了“八大手”六延,以及仗着一手“泥鳅指”、“太山握”享譽五陵的今長,那都是納人中的頂尖好手,身份威望,不在長欽額尤諸人之下。
(這次的事情,果然不簡單!)
心下默算,蕭聞霜不再旁觀,默默低頭入寨,尋了一處普通客棧住下。入夜後,筅七延朱守一各自閉戶用功,蕭聞霜吩咐人備了一壺茶水,兩隻茶杯,靜靜坐在房中等候。
以蕭聞霜的性情修爲,早已是心若冰清,便在血肉沙場之上,擾攘菜場當中,也能若無其事,不染外物,但今天卻難以安心,閉目一時,便覺心中煩燥。
(不死者,又到那裏去了……)
在翻過日出坡之前,信使最後一次帶來了玉清親自轉發的簡訊,其中明确告知,在納事告一段落之前,不會再有新的指示或消息傳來,一應大小事宜,蕭聞霜一言可決。
……同時,也傳來了關于雲沖波的最新消息。
東線戰事經已告一段落,九天将在完成相持部署後率精銳趕回中部戰場,而雲沖波先行一步……這是上一次的消息。
現在……他失蹤了。
“現在用不着我,反正還沒到對沖翻牌拼大小的時候,我先處理掉另一件事,很快回來。”
含含糊糊的說明,令玉清深深蹙眉,教九天把桌椅拍碎,使蕭聞霜苦笑着搖頭。
(什麽“翻牌”、“拼大小”,這樣不正經的說話,都是向那老騙子學的,所幸,不死者不再和他厮混了……)
沉思當中,蕭聞霜忽地張目,道:“請。”
此刻已是漏盡時分,蕭聞霜“請”字出口,窗外忽地一陣風響,見一縷黑氣自窗戶間流入,轉眼間已盤旋凝結,成爲人形,乃是八尺來高一條大漢:豹首環目,虬髯滿腮,頭上寸發不餘,光可鑒人,原是武人形狀,卻着一身黑袍,神色之間,自有三分悲天憫人之意。
蕭聞霜見着來人,也是一驚,起身拱手道:“居然是大教主親身光臨,失敬失敬!”
那人呵呵一笑,回禮道:“蕭真人客氣了,便稱在下山秀就好。”
……蕭聞霜輕師簡從,深入山林,便是爲與此人商議大事,他正是玉清早年浪遊天下,結交布置的又一手暗棋,是當今黑納族王的親弟,是近十餘年來才在納人當中興起的教門之主。
拜月教主,黑山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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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蕭聞霜一行進入交波寨的時候,敖開心正在嘟嘟哝哝的翻看着有兩指來厚,由英正遣使急送來的材料。
對帝軍中的絕大多數人來說,百納,隻是一群不足挂齒的蠻子,他們的“讨厭之處”,更多是來自那高山、密林,和湍急的水流,雖然他們當中也有很多蠻勇之士,但如果離開山林,陳列成陣,他們連一個小城也别想守住。尤其是近年來,在平南九道軍馬的困鎖下,松明兩州一片甯靜,更是讓大家都忘卻了,這裏也曾讓夏人最勇猛的将軍不得裹屍還鄉。黑納、白納……兩支小小部族因水源而發生的争執,在大人物看來,簡直就和家仆間的争鬥吵鬧差不多。
但敖開心英正是何等人物?雖然一個兇狠殘忍,一個怠懶不堪,骨子裏卻皆是靈動百出,敏銳異常,鬼骨香簡單幾句話,已讓兩人同時心生疑惑,是以,英正在玩笑般發令的同時,也随即令人整理軍中關于納人的所有情報,飛馬送至敖開心手中。
“黑納,白納……黑你妹啊!”
就如同敖開心之前從未關注過納人的悲歡與興衰一樣,帝軍中的謀士們對納人根本就是漠不關心,總共不到四百條記錄,碎不成片,全無章法,幾乎都是些道聽途說的東西,近半數相互重複,甚至還有許多相互矛盾的部分。
有七份材料信誓旦旦的說紅納其實與外部的某個大世家秘密勾結,其中有四份更明确将方向指向沛上。同時有七十七份材料充滿仇恨的指控着青納的“目無王法”,關于鬼納族王鬼踏江的記錄散布在三十來條情報當中,卻沒有一條能夠讓敖開心明白他的力量到底到了何等境界。
“勾結……連我都知道和劉家勾結的是鬼納好不好!”
咬牙控制住把眼前材料摔飛出去的沖動,敖開心閉目思索一時,然後,悲哀的發現,自己和開始看這些材料時相比,收獲基本上是……沒。
“什麽水靈珠,什麽水魔獸,還彼母之不死之身,胡說八道……這些探子到底是來打聽情報還是來收集民間文學的?”
敖開心的牢騷,嚴格說來也是有些沒心沒肺,至少,通過這些材料,他大緻搞清楚了納人當前最大的幾股勢力分别爲何,知道了白納、黑納各自大緻的主要人物,知道了如今正有一個新興宗教,在納人當中快速傳播。
“唔,不過,這個教門倒是……”
難得出現一份優質的情報,記載詳細,還有少少的背景介紹,使敖開心知道了這個宗教基本上是植根于納人“自古以來”的信仰,笃信月亮上是永遠的家鄉,無限寬廣的鼓場,所有的先人們都集結于斯,終日裏歌舞歡樂。
“月亮真是好,月亮大鼓場,媽媽在天上,進到銅鼓場,去招金銀來。媽媽永别我們,永遠不回還……”
(嗯?!)
悚然一驚,敖開心忽地發現,并不是自己在閱讀材料時不自覺的将那些粗陋歌謠念出,而是,的确,有着若隐若現,斷斷續續的歌唱聲,在耳邊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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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月上梢頭時分,但今夜月暗星掩,浮雲來去,将納人大寨之一的“獨龍沖”也染上了幾分怪異之色。
夜色中,有昏暗的火光閃動,頭戴用茅草紮成的“反三腳”,倒披蓑衣,腳穿釘鞋的巫師,正圍繞火堆跳躍走動。一邊走,他一邊擊着掌,用悠長的聲調,唱誦着奇怪的咒歌。
“洪兮,今天我頭上長角,持利劍,來驅邪趕魔。一切妖魔鬼怪,有殿歸殿,有堂歸堂,無堂無殿,各散四方,不準呆此地。“
火光隻照亮了很小的一個圈子,光亮以外,充塞着神情瑟縮的男女們,他們用着畏懼而又恭敬的神色看着巫師,并伴随他的拍子,低聲的唱着歌謠。
“銅鼓冬冬響,祖先在踩鼓。讓我們那下方的祖先啊,那水竹老人,月亮老人,坐在幹淨的橋上,吃飽喝足,吃了背崽來送,背财來給!”
(原來隻是土巫弄财……)
一時間興緻大減,敖開心正要回還,目光所及,卻忽地心中一動,退後兩步,隐入路邊陰影,駐足觀看起來。
……不一時,法事已畢,圍觀諸人一一行禮,退行而去,隻留下那巫師一個,靜靜坐在火邊,注視焰光流動,臉色木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卻聽一個不耐煩聲音罵道:“我說,你們拜月教還有完沒完啊!”說着便見三人魚貫而出,将他圍将起來。當先一人打扮與這巫師大緻相若,也是倒披蓑衣,頭戴反三腳,臉色卻是和什麽“甯靜”、“深沉”半點都沾不上邊,滿滿的寫着一個“怒”字。
“作事情要有分寸啊老兄,大道如天各走一邊,知不知道斷人财路如殺人父母的道理?”
“……唔?”
似乎反應很慢,那巫師木然擡頭,看看三人,才道:“你們……不是鬥法輸了給我麽?”
“……你他媽是傻的啊!”
當頭那人尚未回答,他身後一人已忍耐不住,蹿上前來,破口大罵道:“當初不過瞧着你混得着實可憐,老爺們才容你在這裏發幾天财,誰想你三天下來,驅鬼也不要錢,舍藥也是白給……你他媽的作這種損人不利已的事情,不怕生兒子沒屁-眼麽!”
那巫師隻是“哦”了一聲,神色間頗顯不解,道:“發财……難道你們傳教作法,還要收錢的?”
“……滾你娘了個腿的!”
這下連第三人也按捺不住,自腰間擎出一把錘子,怒聲道:“兩位哥哥,和這渾人扯個屁話,‘咣铛’一榔頭給他開了瓢,咱們拿錢就走!”
“扯淡!”
這一下,卻是先前兩人同時翻臉,一齊打在那人後腦上,道:“把你這點流氓習氣收起來,我們是騙子,不是強盜!”
三人糾纏許久,那巫師才帶着似懂非懂的表情,邊搖着頭,邊收拾了東西走開。三人對視一眼,當中那人正要開口,卻忽地被人自後面勾住了肩膀。
“我說,這不是咱們呂二爺嗎?怎麽,不賣藥了?”
“……誰?”
那人愕然回首,正對上敖開心似笑非笑的樣子,怔了一怔,忽地回想起來,兩腿頓時一軟,已是出溜到了地上。
“趙爺……您老萬福金安啊!”
月色下,映出這人面容,正是當初鳳陽一會當中,曾經在帝象先敖開心面前賣弄相術未售,複被敖開心勒逼,雇傭閑人冒充山賊,險死還生的呂二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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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呢,是青納的龍中威龍師父,使得好拳腳,配得好藥方,驅得好鬼神,打得好兵器,練得好童子功,修得好心性,總之是無所不能,江湖朋友共送一個诨号,都喚他作坐懷不亂龍法神。”
“不敢,不敢,都是朋友們擡愛。”
掃一眼那滿臉堆笑的年青漢子,敖開心看向那手持榔頭,一臉渾不吝的壯漢,道:“這位又是?”
“哦,這位談兄弟倒是新入行的,但在江湖上也是大大有名,想當年,天地人三脈共劫羅漢寺,這位談礙财談兄弟獨霸大道如虎踞,一錘打破貧富門,連太平道那甚麽不死者也在他手下吃了憋哩!”
“不死者?”
愕然打量談礙财一時,敖開心苦笑搖頭,笑道:“放心,大家相識便是有緣……”見龍談兩人面色稍霁,呂二可卻更是戰戰兢兢,肚裏暗笑一聲,續道:“在下倒也有幾文金銀,正要借重三位,一起發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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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這三人的介紹,尤其是透過龍中威這地裏鬼的介紹,敖開心總算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情報梳理到了一處。
自花納瓦解後,黑白并立,成爲當年花納一族龐大資源的主要繼承者,并且,因爲古納一族的後人對鬼納始終心存芥蒂,很多族人都投入花納各支,更助長了他們的力量,雖然都還俯首在鬼踏江之下,卻也不是那種能夠随便呼來喝去的小盟友。
鬼踏江此人,雄才大略,文武兼修,行事不偏不倚,對諸納不分大小,一視同仁,且不欺不壓,不征不奪,在納人中口碑極好。但看在這些千門人士眼中,卻隻是冷笑。
“我們千門先祖有句老話,叫作想從别人手裏撈錢,就要舍得先給别人送錢,光知道把自己家裏裝滿金玉的人,到最後一定守不住的……”
“慢着,你說這兩句話我爲什麽覺得耳熟?!”
“嗯?趙爺你也讀過書的,難道連千出于道都不知道嗎?”
在青納一支看來,鬼踏江根本就隻是在耍弄縱橫之術而已,東強則抑東,西弱則扶西,并且非常鼓勵各宗族内部的小支、旁支們獨立出來,但凡出現這樣的機會,他總會在第一時間給予支持。
“可惜啊,黑山連黑老爺子也不是凡人,硬是把黑納一支拉扯壯大咧。”
近年來,黑山連主持黑納一支,不住的吸納吞并,而且手腳幹淨利落,不予旁人半點口實。他堂弟黑山秀更是個不得了的人物,早早便破家而出,與四名志同道合的兄弟一處,以納人傳說爲依托,創立“拜月教”,十年之間,遍布百納,除了青納紅納兩支當中沒人認這壺酒錢外,其餘諸支皆是信衆遍布,就連與黑納關系最差的白納一支當中,也多有信衆。
至于今次狗拜岩之會,在龍中威他們看來,根本就是鬼踏江忍不下去,要出手拉偏架了。
“近年來,黑納白納的摩擦很多,一會兒你說我占了你的水源,一會兒我說你害得我發旱災……乒乒乓乓的事情總也沒個完。”
論到地方人口,黑納白納兩支其實差不多,但黑納一支得天獨厚,境内出産岩鹽,又有商路對外,論到富庶殷實,便非白納可比,再加上拜月教雖然号稱不涉諸納之争,卻終究在有意無意間有所偏向。十次摩擦,倒總有六七次是白納吃虧。
尤其是去年以來,黑納族王黑山連居然親自發難,指責白納一族訓練的蠱兵破壞環境,導緻黑納大片良田無收,氣勢洶洶,簡直已有并吞之意,而偏生白納一族并無頂尖好手,雖然在危難之際,早年出外闖蕩,如今已是一路鹽枭的旁支白特别,帶着自己多年打造出來的三百鹽杆子回歸,在穩住陣角的同時,更幫着白納與“無愁高家”一脈搭上了線,使白納一族在私鹽生意乃至茶銀山貨等商路上有所分享,實力漸強。但大勢而言,仍然是黑納大優的局面。
“所以呢,鬼踏江這次出頭作好人,看似是賠錢賠力還要搭上天蛇杖和娲王披風,但隻要能夠噎住黑老頭,讓他推不了白二娘,便是大大的好處,至于我們麽……”
笑得滿面開花,呂二可道:“也無非是想趁機發點小财而已。試煉窟那種地方,我們是絕對不往深裏闖的。天蛇杖什麽的,我們也絕對不去争的。但賣些食物飲水,捉些傀儡蟲倒騰,倒也未見不可。這等小小志向上不得台面,真是慚愧得很,慚愧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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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把所有的事情,再從頭梳理一遍。)
送走黑山秀後,蕭聞霜閉上眼,靠在椅背上,神色嚴肅。
“貪狼,我希望你能夠親自去一趟,看清楚,聽清楚,并且……在必要的時候,立刻作出反映。”
月初,爲了調和黑納與白納間的矛盾,鬼踏江飛書百納,邀請來各族最優秀的武士與法師,請他們在狗拜岩下聚會,共議是非。在信中,他更公告說,爲了一勞永逸的解決近年來反複滋生的各種矛盾,他會将納人至寶“天蛇杖”與“娲母披風”拿出來,作爲勝利者的收獲。
與百納間一直都有大量交流渠道,保持着甚好的關系,在納人中也有不少如筅七延這樣的太平信衆,鬼踏江發信不過幾天,太平道已然掌握,并且進行了專門的讨論。
在多數高級道衆看來,這事情與已無關,但玉清卻頗爲重視,更在會後将蕭聞霜單獨留下,希望她能夠走一趟狗拜岩。
“黑山連的野心,已經成長到了必須與鬼踏江相撞的地步了。”
在玉清的判斷中,鬼踏江從來都沒有反對過古納一族“百納歸一”的野心,隻不過,那更應該是由他來親手完成。
“而現在,黑山連也在這樣想。”
對百納間了解甚深,玉清方聽到這個消息便做出判斷,如果沒有大的外力介入,那會議的結果,必将是黑納再一次的被鬼踏江以“合縱連橫”之術壓制,向白納,乃至其它原花納諸支讓渡部分利益。
“目前來說,黑納要挑戰鬼納族的地位,仍有未逮,他們未能将原來花納各支的力量完全整合,也沒有将原來古納的族衆消化吸納。而鬼納,他們已獨大垂二十年,有土地、水源和商路,有手執破天錘的鬼踏江,以及,對全部百納來說,都堪稱龐然大物的沛上劉家。”
但同時,玉清又感到,這已是近年來最好的時機,天下的動蕩,帝家的警惕,使劉家的種種資源難以如過去般輕松進入納地,而平南九道軍馬留下的力量空白,也使黑納能夠在不觸及其它各支利益的前提下加速發展。
“當年與黑山秀的結交,後來對拜月教的支持,都隻是随意而爲,無非是一記閑棋冷子。近年來他竟能做出偌大聲勢,也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對黑山秀評價雖高,但在玉清眼中,他終究還是遜鬼踏江甚多,唯鬼踏江與劉家結連多年,深固難搖,玉清數度試探後,終于死了這條心思。
“……總之,貪狼,你這一去,擔子很重。”
體味玉清的思路,無非是“鬥而不破”四字,太平道不願觸怒百納的任何一方,既要扶持拜月教繼續成長,又要保證自己的調解能夠讓黑白雙方都可接受,更要把手段控制在不會讓鬼納動怒的範圍内,分寸之間,也當真是難以拿捏,蕭聞霜沉思良久,終不能寐,披衣啓戶,擡頭見好一彎明月,冷厲若刀,割風剖雲隻是無礙,忽又想起雲沖波,想起小天國與小音,想起當今太平道被帝軍重重進逼,想起兩年來這天下如山傾瀑洩一般的蓦然動蕩,想起來張南巾釋浮圖模樣,仍在眼前,恍若昨日……林林總總,一時盡至心底。
……不覺,一聲低歎。
此時已交醜時,萬籁俱寂,蕭聞霜怔怔出神,也不覺夜寒風冷,一時回過神來,自失般的一笑,搖搖頭,正待歸宿,卻忽地精神一振。
(這是,什麽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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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張舞雙鉗的,是蕭聞霜曾經見過的最大的蠍子。
有一匹小馬那麽大,遍體透着詭異的黑紅色,尾巴高高翹起,有成年人拳頭大小的毒鈎上,依稀還能看見半透明的,正在滲出的毒液,在兩頭這樣的怪物後面,還靜靜趴伏着數十隻和野犬差不多大小的螞蟻,如石頭般,一動也不動。
站在這些怪物最前面的,是一名約莫三十出頭的女子:她頭上雙挽鷹眼髻,橫插龍頭簪,用塊紅、綠、藍、白、青五色合織的帕子包着頭,着件紅藍交織、前長後短的大領短服,肩上松松圍條打成蝴蝶形狀的銀花帶,正是納人中頭面女子的典型打扮。蕭聞霜卻認得她,竟是白納族自族王以降的第一重将,一手統領打造“蠱兵”的白羅嬌!
被白羅嬌領着一群蠍蟻怪物,逼在一處死路當中的,是兩個人,一個也是納人打扮,短白布衫,不過十六七歲上下,神色愣愣的,另一個卻居然是夏人服色,二十來歲年紀,模樣倒是輕松的很。
“我說,這位大姐,不用追得這麽狠吧,山水有相逢,給條活路好不好啊。”
……蕭聞霜循聲而至,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出場面。
她潛伏在側,一時已聽的明白:白羅嬌率族中蠱兵過路,不知怎麽被這兩人瞧到了,起了争執,結果就成了這般模樣。
“你和我講道理?”
白羅嬌笑得越發兇狠,肩上銀蝴蝶一跳一跳,似乎要飛下來咬上對面兩人幾口一樣,聲音也愈加的冷硬起來。
“我白羅嬌提前三天便知會過洪仁,今夜要帶兵從紅納的地方上過境。百步之内,一個人都不許留。”
這不是兇蠻,這隻是規矩,百納的人都知道,由女将軍白羅嬌訓練出來的蠱兵,是白納最強大的底牌,也是最難以控制的底牌,百步之内,雞犬不存,是爲了路人自己的利益。
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個神色木然,似乎完全沒有在害怕的少年,白羅嬌森然道:“你是夏人外來倒也罷了,他,卻憑什麽不守規矩?”
蕭聞霜正聽得出神,忽覺心中一寒,蓦地驚覺,上身猛沉的同時,雙臂反剪,劃出晶瑩碧光,遠遠望去,卻似是背上長出一雙羽翼,被月色一映,說不出的好看。
隻聽撲撲有聲,背後那不知甚麽東西果被蕭聞霜揮手凝霜的寒氣凍住,她也不起身,腰間微一用力,直直向前蹿出,直到五六步外,方微一提肩,立時便站直了身子不動。她這幾個動作一氣喝成,流暢之極,直待立穩身形,方才聽到白羅嬌先是得意,繼而驚怒的聲音:
“何方小……蕭真人?”
若論修爲,白羅嬌拍馬也不是蕭聞霜對手,但她手中的蠱兵,卻最是奇詭難測,今番狗拜崖之會,雖然有鬼納撐腰,但一來白納諸大頭人對鬼納也談不上有什麽好感信任,無非受黑納逼迫,兩害相權取其輕者,這次往人家地頭去,到底還是要有些本錢才放心。二來鬼踏江放話說要拿出納人族寶天蛇杖和娲王披風,百納誰不動心?是以白納族主白月水計較之下,還是決定讓白羅嬌領出蠱兵精銳前往。
這支部隊固然精強,卻也有諸多不便:向來都是由白羅嬌諸将統領,遊離于族人之外,今次也不例外,白月水一行沿大路而進,白羅嬌卻索性取山野水澤而行,反正蠱兵兇名在外,也不怕别人不行方便。
卻誰想,今夜行至紅納地界内,卻竟然遇着兩人在道旁窺視,被分布在蠱兵外圍的“引路蜂”發現,白羅嬌追擊之下,仗着諸般蟲獸奇妙,将對方困住。她生性強硬,雖知當下不宜多啓是非,但若不弄清那兩人來頭,尤其是那納人少年的來路,卻怎也不能就這樣放她們離開。
白羅嬌蠱兵共分一十七種,各有所司:其中的“引路蜂”大小隻如尋常野蜂,卻是由蠱主以眉心血養成,五十步内所見所聞,皆入蠱主耳目,剛才蕭聞霜行迹敗露,也是因此。
“白将軍。”
蕭聞霜從容施禮,她已不是第一次與諸納交涉,和白羅嬌曾有謀面,白羅嬌也知她是太平道中頂尖兒的人物,這一下也不由得心下微忌,卻聽蕭聞霜道:“在下隻是路過,因聽動靜,故而好奇,倒不知是将軍在此,還請見諒。”頓時安下心來。
那男子卻不知道這“蕭真人”是何來頭,好奇的看了一眼,又轉回頭,笑着向白羅嬌道:“這位大姐将軍,請你聽我解釋,這位小哥兒,是我雇的向導,我呢,是個寫書的,來這裏是爲了尋訪考證一些事情,你看我們根本不認識,爲什麽要打要殺呢?和和氣氣多好,大姐你剛才說你姓白?這頭巾很好看啊,爲什麽和我先前見到的花式不一樣……”一番絮叨,倒說得白羅嬌無從發難。
蕭聞霜見這般情形,初始覺得好笑,慢慢卻皺起眉頭,細細打量那男子模樣。
(這個,難道……)
想到一個名字,卻自己也覺懷疑,天下豈有這般巧事,況且,若真是那人……今番變數,怕更是無從算起!
正思量間,卻忽聽一個聲音不耐煩道:“你便隻會惹事……有甚好說,拳頭方是道理!”說着見一道人影如電掠至,更不打話,一記鞭腿,徑取白羅嬌頂門!
“喂,三哥你……”
先前那青年似要調和,卻已不及,白羅嬌驚怒之際,已是全力發動--卻也沒忘先抽空看蕭聞霜一眼,見她立着不動,這才放心--隻一擰身,手裏已多了一對尺來長的短棍,中間以藤條相連,正是納人習用兵器“連架棒”,她右手急揚,棒頭如毒蛇般噬向來人胯下,左手輕張,四道“竹條镖”射出同時,身後諸蟲昂身揚鉗,已是一并發動!
“……嘿!”
來人一聲獰笑,也不知怎地一擰身,居然似一條遊魚般,輕輕巧巧,自白羅嬌棒側滑過,卻不理她,而是掠入那些大如犬,兇似狼的“鐵頭蟻”當中。
“給我,滾!”
一聲怒喝,來人雙拳并握,重重擂向自己腳下地面,頓時如平地一聲炸雷,光芒大作,那些鐵頭蟻似敗葉飛沙,被吹得四下亂滾,便連白羅嬌也好容易才紮住身形。
先前那男子也沒閑着,自袖中抖出一卷竹簡,“嗆”、“嗆”幾聲将竹條镖震飛,卻見兩頭“赤尾蠍”已逼至面前,不由得苦笑一聲,微一沉吟,右手虛拈,一勒一啄,沉穩異常,左手卻如行雲流水般,策掠反抹,将竹簡也揮作了一道青光。
他虛虛兩式,帶出一股無形勁氣,守得緊密異常,雖被那兩頭赤尾蠍逼得又退了半步,卻全然無失。
這兩式落在蕭聞霜眼裏,窺的親切,心下不覺一震:“永字八法……果然是他們,痛飲狂歌空度日,一生好入名山遊!”
“琅琊王家的人,竟然也摻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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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你,好大功勞。”
那細眉薄唇,說話間總似有一分冷笑的男子,看着蕭聞霜,獰笑着,這樣說到。
蕭聞霜卻不奇怪,甚至,連生氣也不覺得。
因爲,他是王十七少。
曾經在亂軍當中,逆襲雲台軍先鋒,把君子将軍史文龍從馬上打落,幾乎取卻性命的王十七少!
被公認爲王家年輕一代“雙璧”之一的王十七少!
在二十歲那年,由王思千手書“痛飲狂歌空度日”七字相贈的,王十七少!
當初,在戰場上,當史文龍在驚愕中被擊落馬下時,也曾發問:“爲何?”
那時,他的回答便是“殺了你,好大功勞!”
爲了這,王家内部曾掀起軒然大波,雖然王思千用“千裏馬豈可尋常羁之?”的理由将之壓制,卻也同時将他禁足,和向雲台山鄭重讓渡利益來作出彌補。
一想到這個年輕、簡單、兇狠而且頑強的人居然也介入到這次百納事情中來,蕭聞霜便不由得要感到一陣頭痛,而一想到這頭痛的理由,她就很想大笑三聲。
王十九少。
“一生好入名山遊”的王十九少。
有着絕佳的天賦,卻始終寄情于山水之間,王思千曾有意将忘情訣的“中七訣”傳授,卻被他拒絕,不僅如此,他對王家幾乎所有武學,都是淺嘗辄止,唯一認真鑽研的青箱之學,是“永字八法”,而那理由……
“人言王家青箱謝家劍,我卻以爲……當是王書謝詩。”
固執的認爲,能夠流傳千古的終究還是文事,所以,王十九少堅信,自己作爲一個“姓王的人”,有責任把祖先的書道傳承,最好還能再有所創新,有所發揚。
當看清是這兩個怪物之後,蕭聞霜便果斷介入,将雙方分拆:因爲她相信,百納中的任何一支,都沒資格請動這對兄弟作間者,也因爲她明白,就算白羅嬌拼盡手頭的這些蠱兵,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意義。
當亮出自己的身份,再加上王十九少本來就無意交戰,事情總算得以和平結束,蕭聞霜如願讓白羅嬌欠下一個人情,也總算知道了二王是爲什麽會來到這裏。
“因爲南楚段家呀。”
一開口便令蕭聞霜悚然一驚,南楚段家?!
想當年,在帝無兖的統領下,段家如地火噴發般崛起,蕩平群雄,枯刀炎風斬破一切強敵,雷火雙絕之名橫亘天地,無敢撄其鋒銳,那本就是極有名的一段故事:須知段家曆來不以武名,而其後也再沒有出現過如帝無兖般的強大武者,以至于,在八十五年之後,被朝中重臣之一的趙無極覆滅時,甚至都不能組織起有效的抵抗。個中緣由,曆來是衆說紛纭。而在之後,趙家更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血洗段家,殺戮無餘,更是激起無數議論。有說段家當年原是向天借力,至此天緣已結,本是前數。有說段家自藏有大奧秘在,趙家是爲了拷索不得,索性滅門。甚至也有人說當時的帝者好色如狂,逼迫段家妻女未遂,一怒而族……林林總總,卻自然隻能在地下傳播。
至于“段家後人”四字,更是趙家治世期間有名的禁忌,雖然已曆三百餘年,對段家餘脈的追索,卻從來沒有停止過。
“喂喂,你好象誤會什麽了啊,我是說段柯古段先生,段先生啊!”
“……《酉陽雜俎》?”
忽地明白過來自己錯在何處,蕭聞霜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眼前這人雖也是當今天下世家子中頂尖的人物,卻非政軍之才,生平所好的,不外是溝沉古籍,摹碑覓貼,自己卻是完全想錯了方向。
說到段柯古,蕭聞霜倒也知道此人,他是四百年前的人物,行十六,天生聰穎,文字極佳,曾入秘書省,自創“三十六體”,至今仍是大夏公文體例之一,原是個前途無量的人物。争奈他生平不愛六經學問,隻喜鄉老怪談,宦海三十年,一事無成,卻搜考異聞數千成書,名爲《酉陽雜俎》,乃是世家教子時有名的壞榜樣,
“這樣說可不對啊,富貴當時事,詩書萬古傳,讀書人正當如此。”
也是個讀書成魔的人物,王十九少初次讀到段十六之事,便大爲激賞,于是發下心願,要爲《酉陽雜俎》作注,近年來,他以書爲圖,遍行天下,将書中所述諸般異事一一查考,辯其亂文,明其來曆,雖然其它人看來這完全是發傻,他自己卻樂在其中。
“我告訴你,沒什麽事情比做考證更有趣了。”
興緻勃勃的向蕭聞霜介紹着他的成果:在今次納地之行前,他剛剛從武榮歸來,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隻爲梳理一篇故事的來龍去脈。
“這個故事很有趣,而且隻有這一處記錄,就象是從天上突然掉下來的一樣。”
“哦,是嗎?”
對這樣的東西完全不感興趣,蕭聞霜出于禮貌,有一搭沒一搭的應承着,基本是有聽沒有懂,隻大緻覺得好象是在說一個姓葉的的小女孩,母親死得早,被後娘百般虐待,後來終于翻身,還嫁了當地大頭人的故事。
(開什麽玩笑,全城的人試過來,一雙隻有她能穿上的鞋……這腳要小到什麽地步?而且以腳小爲美的地方……我怎麽沒有聽說過?)
今次來到納地,王十九少的目标是搞清楚另一篇故事,一篇關于某個小姑娘帶着狗去殺大蛇的故事,而王十七少會跟來,完全是因爲閑着無事。
“這個故事也很有趣的,要知道,在納人的傳統中,狗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他們把自己的血脈上追到盤瓠,到現在,也有很多大頭人把自己的名字與家族和狗聯系起來。而同時,蛇也有着特殊的地位呢,但是,和蛇有關的儀式或傳說,幾乎都由女人來傳承。”
“那麽,人帶着狗,去殺蛇,這是不是一個隐喻呢?是不是反映了納人曆史上的某些階段性的大變化呢?而尤其故事的主角還是一個女人,這當中又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嗎?這些,就是我這次想搞清楚的事情。”
說來精神抖擻,聽來如墜雲霧,蕭聞霜甚至開始後悔,爲什麽要和這個書呆子攀談,現在,唯一能夠令她感到安慰的,也就是總算确認了王家兄弟的來意,的确與今次納人的内鬥無關。
蕭聞霜的感覺,白羅嬌端得感同身受,早知道不過是這樣一個半瘋般的人物,自己沒來由招他作甚?匆匆告罪,卻已走不得也,王十九少已經摸出了好大一本冊子,捏着一根炭條,神彩熠熠的丢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種種古怪之處,簡直比剛才的交手更加令人頭痛。
“哦,你說你從來沒考慮過這個故事的深層次隐喻是吧……就是一代代人口口相傳下來說給小孩聽的神話?這可不對啊。”
不以爲然的擺着手指,王十九少道:“要知道,上古之時,先民初辟天地,何以爲文?古史面目,自在神話當中……夏地開化已久,種種舊事,各被文士修潤,象納地這樣,用口口相傳形式保留下來的材料,難得之處,難以想象啊!”
“嗯嗯,明白的……那麽,告辭了。”
好容易找到話頭,白羅嬌匆匆的結束掉這種虛無缥缈的話題,告退而去,而除了啧啧惋惜着的王十九少外,倒也沒有其它人還會對那群蟲子的離去感到遺憾。
“阿力,剛才沒吓到吧?”
“唔唔。”
似乎有點呆呆的樣子,那向導少年“阿力”隻是木然的點着頭,便退到後面,再不開口。
“說起來,三哥,昨天我倒是收到一點好東西呢。”
笑着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包,小心翼翼的打開,當中是幾粒已經幹癟了的植物種子,王十七少瞪眼看了一會……自然是完全不得要領。
“這個……好象是豌豆?”
不是太有把握的問着,蕭聞霜也是真拿不準,那幾粒種子實在已經癟到不成樣子,全無光澤,顔色深黑,也不知王十九少是從那裏刨出來的。
“可不是一般的豌豆,是至少幾千年前的豌豆啊!”
很高興的告訴兩人,這是從狗拜崖下起出來的豌豆:自當年“百納千震”事後,包括狗拜崖在内,數百裏方圓,山崩地裂,雖然時隔多年,也一直沒有恢複。
但這也帶來意料之外的發現:狗拜崖本是納人“自古以來”的聖地,也是最早期的發展中心,種種遺迹,層層積埋,這一下全被地震翻出,更在大山中震出此前從來無人知道的巨大裂口,當中别有洞天,至今無人知其深淺,那便是今次鬼踏江約聚之地,試煉窟。
“這就是從試煉窟附近起出來的呢,是一處被震開的古墳,至少有兩千年了。”
令王十九少重視,可不僅僅因爲這東西夠老,更因爲與之一起出土的,那含混不清的刻畫與描述。
“這東西,似乎被當作了升天之梯,墳主相信,這種子能夠長成可以連到天上的巨藤,然後,他就可以循着藤條登天。”
“問題在于!”
發現無論王十七少蕭聞霜又或者阿力都沒有做出任何感興趣的表示,王十九少不悅的提高了聲音,提醒他們說,關于能夠長到天上去的豌豆,這可不是夏人的古神話。
“天梯模式的古神話,在咱們夏人當然也有,但那是說建木,也有說不周山……總之不會是什麽豌豆。”
“以豆登天,這東西,是異域的創世神話啊,我以前隻在關于胡商們的記載中見過,那隻是近幾百年的事情,而且隻流傳于東南之地,怎麽會出現在兩千年前的大夏腹地,十萬大山當中?這個問題,難道不是很有趣嗎?”
“我說,老四啊……”
皺着眉頭,王十七少表示說什麽神話學民俗學自己自然是一竅不通,但地理倒還懂一點。
“你……是什麽時候到狗拜岩的?”
“嗯?我還沒到呢。”
原來,兩天以前,王十九少遇到了兩名同行,或者說是同道,一夜長談,雙方都覺得極爲投機,更交流了一些近來的收集珍藏。
“那兩位老先生,可真是了不得,一個是研究佛學的專家,立志要寫一本書,遍叙天下名刹叢林,爲此,他甚至連雪域之地都專門去走過一趟,而另外一位,居然對《黑暗傳》素有研究,《黑暗傳》啊!”
“等等……你說那兩位老先生,他們姓什麽?
當聽到他對那兩人的描述時,蕭聞霜已開始影影綽綽的覺得有點不對,而當她聽到王十九少是用一套納人上層女子專用的銀質頭面換來了這幾粒豌豆和一并出土的石刻時……不要說蕭聞霜,連王十七少也是無語垂首,用手托住了額頭。
“十九少,您剛才說的這兩位大學者,那個搞佛學研究的,是姓楊沒錯吧?”
看到王十九少認真點頭,蕭聞霜突然覺得全身無力,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如果是這樣的話,十九少,我想,我大概也知道另一位先生姓什麽了……”
大概是一杯茶工夫後,交波寨上最好的客棧最好的一間客房,被人重重的踢開了門。
“……姓花的,你給我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