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州,春符城。
大夏方圓九州,東西南北皆以萬裏,名城大郡無數,春符隻是其中極不起眼的一處三流城市而已,盡管也是一方郡守,但城郭不過幾裏,戶口堪堪及萬,雖然配備了近兩千名守軍,但直屬于何聆冰的“時乘軍”,隻是一次沖鋒,便簡簡單單的拿了下來。
所謂“時乘軍”,卻是玉清真人所贈的名号:蓋何聆冰雖爲女兒身,卻是極自傲的性子,萬事不肯輸人,尤其看不得男女之别,常書“時事憑人造,乘除隻自知”詩以自勵,是以起兵之後,玉清索性名其自領軍爲“時乘軍”相勉,那是兼取了“時乘六龍”之意,暗壯之以“可以禦天”。在何聆冰統領下,此軍攻必克,戰必勝,乃是太平軍中一等一的強兵。
“總算搶到了幾天時間……”
入城後根本無暇休息,何聆冰一邊吩咐部下控制倉庫、城防、渡口諸處要地,一邊俯身輿盤,細細查看周圍地理。
春符雖非大城,卻是要隘,四大水系中的濟水自城北滾滾而過,城西則有清江流過,彙濟水東去,城外春封渡正是方圓百裏内最大的一處渡口,隻因爲此地土貧山瘠,亦無茶絲之産,才未能将這樣的地形轉變成商稅之利。
“但是,我們根本沒有水軍,即使控制了這個渡口,也不可能阻止他們渡江啊?”
看着全神貫注的何聆冰,副将猶豫再三,終于提出疑問。
“我們當然阻止不了。”
抱着胳膊,捏着下巴,何聆冰道:“我們要作的,隻是限制住他們登陸地點的選擇而已。”
目光在輿圖上快速掃過,何聆冰忽地伸手,刺在春符東南方向。
“烏頭山……日後交戰之處,就是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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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州,濟水之北,帝軍大營。
“春符居然已經丢了。”
看着剛剛接到的軍報,敖必戲微一沉思,便傳下話去,請諸營将軍過來共議,一時,便聽到回報:“高傅楊薛四位将軍皆在姬将軍營中說話,稍俟便至。”,不覺将軍報合上,一聲苦笑,身側敖饕餮已憤聲道:“這算什麽,姬家那小子是越來越目中無人了……”卻見敖必戲微微擡手,道:“一路順風,所向披靡,你還要怎樣?”竟是無可奈何,隻有悶悶歎口粗氣。
今番帝京大起天下軍馬,南征伐道,卻從一開始就陷入了無盡的人事鬥争當中,以緻于,在最後結果出來的時候,很多人的第一感受都是“這怎麽可能?!”。
帝軍号稱“水陸并發,七路進軍”,遮斷道路,蔽天而來,但其實當中近半數隻是虛張聲勢,以示“有此一軍”而已,真正進擊者,不過三軍四路。帝牧風銜大元帥,統領中軍,步步爲營,風格極爲穩健,至今尚無大功。英正以夏官大司馬之位親領先鋒,銳意求戰,着着進逼,面對的卻是玉清早有安排,如泥濘般的戰場,雖然未逢敗迹,卻也乏功可陳。
中路軍膠着難進,西路軍更是不堪入目,由一位比帝少景還高一輩的老親王虛領帥位,自青中而出,号稱要“浮江而下、扪賊腹心”,卻至今不曾有片甲下水,反是夾江而進的步卒還算作了些些功夫,盡管也未出青州,但終歸是拔了營起了寨,沒有坐吃糧饷。
“歸算起來,倒是咱們東路軍軍鋒最盛,戰功最著……”一說到這點,連敖饕餮也很想苦笑兩聲,蓋個中滋味着實難言。
從一開始,東路軍就被認爲是“烏合之衆”,其被寄予的希望,也就是“至少這麽一大群人推過去,太平道總不能當看不見吧?”,這都是因爲,與其說東路軍是“一支”軍隊,還不如說是“一群”軍隊,會來得更貼切一些。
今次起兵伐道,帝少景竟做出曆史上極少見的決策“準諸臣自摹義兵,共擊道賊!”。這固然令天下嘩然,甚至使有些人憤憤然的高呼“此滅國兆也!”,但也使天下世家,尤其是那些二線、三線的世家長身張目,煥發出已消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光彩。
雁門楊家、無愁高家、天山薛家、盛月傅家、周郡柴家、英峰陳家……八風營、烏雲都、玄甲天騎、死休軍、無将神兵……一個又一個古老的姓氏浮現人前,一支又一支曾經的強兵重現世間,盡管有“尚能飯否?”之譏,但,還是有很多人在驚心中擔憂,将這些都曾經入主帝位,各領風騷數十甚至數百年的世家活力完全釋放,真得正确嗎?
這樣的擔憂,在“歧裏姬家”高調複出後達到了最高潮:被家族悉心培養多年的年輕強者姬重光,初入帝京便技驚四座,以無上雷法硬撼手執青釭的英正,竟然鬥至悉兩铢稱,更挾此威勢,宣布說姬家願戮力爲國,重建昔年耕戰合一,掃平天下的“穑稼卒”。
而,這些以各個世家爲單位,以各姓子弟爲核心,根本就是私兵一樣的存在,幾乎被全部放在了東路軍。
和西路軍一樣,東路軍由帝牧風虛領帥位,以帝姓老親王領兵,問題是,這位老親王甚至比統領西路軍的那位表兄更加不負責任,以“糧草乃全軍之要”爲理由,理直氣壯的躲在了後方,“一應軍事,皆委敖将軍便宜處置”。
按理說,這也算是一個相對最好的辦法:敖必戲年過半百,在大夏軍中摔打了一輩子,外禦寇、内平亂,功勳無數,是正正經經的安東将軍,憑他、敖饕餮、敖睚眦三将和敖家兩千龍騎,再加上身後敖家的影響力,以及四千年不謀帝座的超然地位,約束諸姓部曲原非難事,卻誰曾想,平地裏殺出個姬重光!
也不知是事先的謀劃結納,還是一路行來的累累戰功,又或者是仗着“第一世家”的獨特光環,姬重光竟能将諸姓世家盡數收服,隐隐然成爲如“盟主”般的人物,這一下主客立異,盡管姬重光立身極慎,在敖必戲面前始終持晚輩禮絕無稍失,但不經意間,卻是在形成着越來越大的壓力。
……正如此刻,便不用敖饕餮冷笑,敖必戲心裏也如明鏡一般,那來這般巧事?不過是諸姓子弟要先行計議一番,再來自己這個“中軍帳前”議事罷了。
不一時,果聽笑語交錯,以姬重光爲首,諸将皆至:右首一人不過二十出頭,面色沉靜,鳳目短髯,正是歧裏姬家少主,當今天下最出名幾位年輕俊秀之一的姬重光,他禮節行事極爲周到,唯目光偶一閃動,卻自顯峥嵘,饒是敖饕餮對他頗有不滿,卻也隻能肚裏暗罵:“這小子倒是……隻恨開心怠懶,小八偏又是個女的!”
姬重光身側四将,年紀都在三十以上,當中以楊家“楊繼昭”最長,他已年近五旬,少年時曾中過武舉,雖說并未出仕,但編練團勇二十餘年--連地方官在内,人人皆知這“團勇”便是楊家私兵,也便是現在所謂“募民間義勇而成”的八風營,卻也無人說破--當中倒也見過許多場面,與雲台兵馬、南來項軍都曾經真刀真槍見過高下。他自恃資曆,一路南下,與敖必戲打對台最多,不知怎地,卻偏生對那姬重光欣賞的很。
敖必戲也懶得問他們晚來之事,隻作視而不見,将軍情簡要說了,又指着帳内懸挂的大幅地圖道:“賊軍并無水軍,如此行險飛奪渡口,諒不是爲了水中争鋒……”一句話沒說完,便聽楊繼昭粗聲道:“他們若敢水上相争,那是最好,我等雖是北将,水上卻未必輸了給人!”
便聽他身側一名三十六七的男子笑道:“那是自然,彼賊不過是些土雞瓦狗之衆,暗算偷襲或者是成的,卻豈能以堂堂之陣相争?”
這個卻是“天山薛家”長支中号稱“劍法第一”的薛中微,也是是薛家近三代以來第一個将“霸王訣”練至大成之人。他雖在軍中,卻隻着一身青衣,似儒非儒,似道非道,談笑間劍意流溢,不可一世,正是那種讓人一看到就恨不得在臉上拍碎幾幅碗筷的秉性,敖必戲一路來此早已深知,隻微一點頭,早看向他旁邊的高常甯道:“高将軍意下如何?”卻是根本不去接薛中微的話頭。
高常甯乃“無愁高家”派在軍中的人首領,他也是一身文士打扮,卻顯着謙和許多,聽敖必戲問起,微一颔首,道:“敖将軍乃軍中宿老,朝廷棟梁,我等但附骥尾便是。”
敖必戲早知他必然如此,便一笑,拱手道:“某不過一個打老了仗的丘八而已,也便是這上面略略有些心得,倒要先抛幾塊磚了……”說着便指向地圖,手畫口說,一時已将形勢分剖明白。
“彼軍占據渡口,不過是想逼迫我軍易地渡江,此地兩水交流,三山橫作,若舍卻春封渡的話,則有秋冷渡可以容兵,烏山灘清緩易登……”
簡短的分析後,敖必戲作出結論,點指在春符城西北方向的另外一處渡口上。
“若以一軍逆遊而上,自秋冷渡登陸,繞擊春郡,賊衆必亂,我軍趁勢掩渡,強攻春封渡口,則戰事可定。”
“但,敖将軍。”
态度謙恭,卻提出不同的意見,姬重光指着地圖,認爲烏山灘似乎是更好的選擇。
“陣前分兵,或者有失,更何況若取秋渡,越濟後還得再涉清江,何不全軍而向烏山……那裏灘長數十裏,水流清緩,縱然賊軍有意,也難以封鎖。”
“烏山灘當然比秋冷渡更好,但。”
比劃路徑,敖必戲解釋說與秋冷渡方向至少有五條線可以選擇不同,若登烏山灘,必經烏頭山,這裏,很可能也是對方選擇的決戰之地。
“渡水擊賊,若一戰不利,挫動銳氣,最難收拾,是以……”
“這樣麽?”
本想再多作一些解釋,卻被姬重光帶着微笑的一句話生生噎住,敖必戲竟險些咳嗽出來。
“那我們一戰得勝,直接便将賊軍打垮在烏頭山下,不就什麽問題都沒有了麽?”
“姬小将軍。”
一邊的敖饕餮已是看不過去,憤然道:“兵兇戰危,不可兒戲!”還沒說完時,卻聽一聲冷笑,正是盛月傅家派在軍中的首領“傅無思”,此人不過三十出頭,形容枯瘦,眉削眼眯,走路間似自帶三分陰風,說話也最爲陰陽怪氣,沒事也要帶出幾成嘲諷來。
他這邊一聲冷笑,敖必戲倒還沉得住氣,敖饕餮敖睚眦俱都沉下臉來,姬重光面色也頗不豫,卻又聽傅無思哧聲道:“列位,何必心憂?說不定明早起來便有喜訊傳過,賊軍大頭領橫死軍中,賊人已自潰散了呢!”
這句話一說,諸人無不動容,敖必戲正色道:“傅将軍,軍中不可戲言!”傅無思卻依舊隻是嘻笑道:“戲言甚麽?我說什麽了?”
忽地正色道:“敖将軍,實不相瞞,家叔前些日子來軍中探望,中間講到進軍路線,他也說這春符乃是咽喉所在,便自我‘死休軍’中精選三十人出來,星夜兼程,先往春符查看,若以時間計的話,前日便該入城了呢。”
“令叔?”敖必戲眉頭一挑,也懶得和他計較“擅洩軍機”之事,正在想傅家上一輩有那位高手最近來了軍中,卻聽姬重光“啊”的一聲道:“難道,是刑部按察……傅二十七,傅老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