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師王菩薩塔拖出長長的斜影,将雲沖波虛空兩人皆淹浸其中,虛空躬身深拜,雲沖波側身而立,兩人都是一動不動,如銅澆鐵築一般。
“……抱歉。”
許久,雲沖波終于開口,聲音不高,還顯得有些含混,似乎含着什麽東西一樣。
聽到雲沖波的拒絕,虛空微微點頭,站直身子,臉上卻沒有失望之意。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沒有這樣的執着,不死者你也不會在大戰将起的關頭一個人遠赴瓜都,但……你又是否想過,你這樣的執着,對你自己,對太平道,是整個天下,究竟是否正确了?”
輕一搖頭,雲沖波道:“那些,我都沒想過。”
眼見得氣氛漸漸緊張,卻忽有女子聲音笑道:“不死者這又何苦?常言合則兩利分則兩害……更何況虛空大師乃佛尊生前第一信重之人,就連觀音上師許多修爲也是他代所傳授,這本是人家師兄妹自家的事,不死者聰明絕頂,豈不知‘清官難斷家務事’的道理?”
聲音自左後方傳來,雲沖波卻偏頭看向右後方,見一灰衣大漢正穩步而來,似乎是四十來歲樣子,滿面風霜,眉目如刻,一雙手更是粗大異常。雲沖波皺一皺眉,再看向左方時,卻見是一名約莫二十來歲的女子,着身豔麗紅裝,美目流昐,笑吟吟的走将過來,在七八步外停住,福了一福,道:“妾身姓唐,單名一個賽字,不死者要不見外,喊聲賽兒就好呢!”
那名大漢卻顯着極爲穩重,微一欠身,道:“見過不死者,在下張三槍。”
(唐賽兒,張三槍?)
略一沉吟,雲沖波已是面色微變,道:“無生老母,清溪洞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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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玉清是個心意極大,作事極周到的人,早在多年前,便遊曆天下,結交四方豪傑,也不知布有多少閑棋冷子,如當年雪域曲細崗珠之亂,細究起來,便與玉清背後的支持操*弄脫不得幹系。‘
這些關系聯絡乃是太平道第一等的機密之事,能夠全數知曉的唯有玉清一人,但自雲沖波南入道中後,地位既高,聲望複隆,玉清卻也教他知道許多事情,譬如眼前兩人,雲沖波便都曾見過資料,知道他們分别是北地“白蓮教”的後起之秀和東南“摩尼光明教”的現任教主,玉清雖然結連天下宗門教派無數,當中多少英雄好漢,但如兩人,卻都列在他最重視的前十人當中,更曾親口告訴雲沖波說:這兩人雖則名聲不彰,但潛力影響極大,一旦發動,足以糜爛數郡,牽制半州。但,雲沖波卻從不知道,這兩人,竟不知何時與虛空聯住一處?
心底計議,雲沖波面上卻早甯靜如昔,一發帶出笑來,道:“久仰兩位大名了,卻……”
一語未畢,那唐賽兒已是袅袅拜下,含笑道:“好教不死者知道,太平道千年大宗,我等一向仰慕,甘爲藩屬……”說着目光如水,向虛空那廂隻一瞥,複笑道:“但佛道殊途,虛空大師乃佛尊嫡傳弟子,承其衣缽原是題中之義,不死者又何苦強自出頭?”
微一沉吟,雲沖波卻看向虛空,道:“他兩人,是你扶持的?”一句話說的唐賽兒張三槍都微微變色,虛空卻從容道:“佛渡衆生,萬道歸一,原無旁門正法之别。”
雲沖波目光閃動,道:“虛空師兄……莫非,有作黃雀之意?”說着已漸顯森然,唐賽兒張三槍對望一眼,卻是各各退開半步,唯腳下各占方位,仍是虛虛圍住了雲沖波。
虛空淡淡道:“本是兩利之事,不死者倒不情願麽?”
忽道:“釋師将身後事托付不死者,種種交待,本座難以盡知,卻有兩點,料必無誤。”
“關于我那師妹,釋師必定是請不死者将衣缽代傳,而關于我,想來不過四字……”
依舊帶着淡淡的笑,虛空看向雲沖波的目光漸漸收斂,顯得專注而又深邃。
“不死者,釋師說的可是……小心、虛空?!”
嗖然一聲,雲沖波身形如電,竟已急退開去,唯唐賽兒張三槍皆蓄勢已久,呼喝一聲,雙雙夾擊:卻皆遜雲沖波半分,雖能拖慢他退走速度,卻阻不得他一路離去。
虛空眼見三人遊鬥,漸去漸遠,卻不急追擊,而是擡起右手來,怔怔注目:如玉掌中,竟是并無掌紋。
“師父,今日事後……我,便再不能回頭了罷?”
擡首看向眼前高大威嚴的藥師王塔,虛空臉上忽地閃過一絲狠厲顔色,蓦地探出右手,按在塔上。
“你說我乃無緣業無因果無命數之人,本不當存于世間……但同樣不該存于世間的不死者能夠攪動天下,我又爲何不能成就一番事業?”
“人世間百萬種苦,無大舟可渡,無淨土可救……人世間百萬種罪,無言語能勸,無話說能解……”
“……唯力而已!”
“救世者力,絕非佛法!”
“要救世人,便在今生今世,便當造人間爲淨土……叩求來生,何其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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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的雞鳴寺,靜寂非常,雖然各各房間中各各上演着或喜或悲或修或縱的不同戲劇,卻都被各各的門窗牆壁密密收藏,不容外洩,不容去對各各造成幹擾。
月上柳稍時候,這靜谧卻被打破,霹靂般的巨響,令自庵主以降的群尼和那些身份不同身家不同目的也參差相同的訪客們愕然奔出,并眼睜睜的見證了藥師王塔的緩緩崩壞。
塔體開裂,瓦石跌落,比原塔更高的煙塵湧起,當中,更傳出完全聽不出歡悅的笑聲:
“師父,您說的很對……石像泥偶,原無佛性……但,既然知道他們并無佛性,您又爲何要容納他們庇護他們縱容他們?”
“佛渡衆生,當争朝夕……豈能,爲慈悲所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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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下,雲沖波身形如電,在林中不斷穿行。身後,唐賽兒張三槍各逞其能,一如雌豹一如巨虎,緊緊綴住,卻都壓着聲音,并無呼喊叫陣。
(虛空沒有追來……)
心下沉吟,雲沖波一時竟有些猶豫。
虛空言談之中,隐隐已有反意,以太平道的角度而言,這其實是上上大吉,再好不過,以此論之,雲沖波着實意動,蓋正如唐賽兒的說辭:清官難斷家務事,虛空乃釋浮圖長徒,天下皆知,觀音婢又是主動離開蓮音寺,個中糾葛,外人難知,又何苦側身其中?
但,一想到釋浮圖,一想到那混和着悲哀與疲倦的聲音,一想到那似乎看透一切又放棄一切的眼神,雲沖波便又沒法讓自己下這個決心:事實上,若非确實被釋浮圖所打動,雲沖波根本就沒必要走這一趟。
……更何況,就算最後還是要作出妥協,也絕不會是在剛才那種半威脅的情況下!
回想方才情形,雲沖波不覺又微生怒意,見遠方仍是并無動靜,一發打定主意,“使這兩人便想吃住我麽,忒也托大!”
他本來急奔不已,此刻心意既決,冷哼一聲,運個“千斤墜”的法子,轉眼已站住身形,霍然轉身,他由極動至極靜,竟是一念而成,端如行雲流水一般,不露半點破綻。
唐賽兒張三槍卻那有這等本事,見雲沖波急停,都是一驚,便也隻得各顯手段。唐賽兒清叱一聲,雙手虛虛一放,竟不知從那裏掏出一軸短卷扯開,雲沖波也瞧不清那是書是畫,但見一道毫光射出,罩定唐賽兒隻一旋,竟就不見了人,隻餘那短卷砰的跌落地下,滾了幾下--雲沖波卻早不放在心下,将目光投向别個方面:見空氣一陣波動,唐賽兒現身出來,喘息已略見不勻。
那邊張三槍走的卻是剛猛之道:一般也是強行止住奔勢,卻沒雲沖波那股子輕松寫意,非要大吼一聲,真力外洩,将腳下數尺方圓都震得土石浮動,若論到場面上,倒是勝過雲沖波一籌。
一動一靜之間,高下已顯。兩人亦有自知之明,一前一後,全神戒備,雲沖波卻渾不放在心上,眯眼向遠方打量一時,方向兩人笑道:“……點到爲止,可好?”
兩人對視一下,今番卻是張三槍抱拳道:“我等亦非不知好歹的人,但虛空大師于我等實有厚恩,所謀也與不死者庶幾相近……共誅帝妖方是當今大事,還請不死者三思!”
雲沖波苦笑一下,右手虛虛一讓,道:“既如此,不必多言,我便教你們好向虛空交待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