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邊界,亦沒有顔色的空間裏,密布着億兆根絲線。
線多種多樣,有粗的,亦有細的,有長的,亦有短的,雲沖波所知道的顔色,在這些線上都找得到,雲沖波從未見過的顔色,在這裏亦會被一一羅列。
這空間是無限的,這線卻也似是無限的,向任何一個方向望去,都隻能見着無邊無垠,無法見着盡頭的空間,而将這空間塞沒的,便是這些誰也不知道有多少數量的線。
線的延伸,各不相同,有忽然斜斜的拐下,将别根線重傷或是索性刺斷的,有漸漸與别的線絞合在一起,終化作一根,向着未知的前方繼續展延的,有與旁的線搭在一處,平行的走了許久之後,到底還是要分開各自前行的。
沿着每一根線慢慢的捋上去,便能看到它們的源:每一根線的頭子也是發生于别一道線上,有一些線中,更會生發出不止一根的分支。
空間是無限的,線是無限的。
在這裏,沒有風,沒有光,除了“空間”與“線”之外,甚麽也沒有。
但,卻不可斷言說此處沒有生命,因爲,每一根線也在慢慢蠕動着,向着前方緩緩生長,雖然許多的細線都在延伸到了一定時候之後便開始僵硬直至停止生長,但,若從一個整體來觀察這它們,便可看到,它們,的确是在不停的生長。
不停,生長。
“而不死者……你的線,不在這裏。”
急轉身,果見身後便是釋浮圖,卻顯着極不真實,半透明的,周身上下皆透着幽幽藍光。
“在我修成斷因果後,我就找到了這裏……”
依舊是那極疲倦的聲音,釋浮圖告訴雲沖波,自己并不能解釋這空間到底是如何出現,也沒法解釋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裏。
“但我知道,這些線是什麽……他們,是因果。”
一線系一人,一線注一生,那一天,釋浮圖因自己的發現而震驚:那是在元神出竅,得觀八百萬世界之後,他便再末體驗過的滋味。
“自然,吾肉身凡力,所能觀者,不過一世因果而已……三生六世,百代輪回,我還遠遠沒有能力把握。”
靜靜看着自己的手掌,釋浮圖補充了一句道:“但,至少,我已經可以将這世上任何人的‘今生’終止了。”
随意的指向某個方向,釋浮圖道:“隻要,将他的線在這裏扯斷。”
反而沉住了氣,雲沖波靜靜道:“所以,佛尊您把我拉來這裏?您想斷掉我的今世因果?”
微微的笑了一下,釋浮圖卻道:“今世因果……不死者啊,這東西,你真得有麽?”
忽地運指虛點,似将遠方什麽極微小的東西标亮,釋浮圖道:“不死者啊,請看清楚些,那難道不是你的因果線……那根早已斷裂,不複成長,再無半點生氣的殘線,難道不就是你的因果麽?”
“所以我才沒法看清你的命數……不死者,你根本就早已是一個死人了!”
臉色終于大變,這一切,已經完全超出了雲沖波所能接受,盡管知道自己與其它人是“不同”的,亦漸漸感到金州那次死後翻生确還有一些自己尚未把握清楚的影響,但雲沖波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因果,居然早已結束?
(那麽說,今世的我,早已死掉……還活着的,還算是我嗎?)
首先想到的這會否和太平一衆那驚世之力有關,旋又想到這會否是由于不死者那特殊的命數而使釋浮圖錯誤判斷,随即,雲沖波已想到重點所在。
“既然我的因果線已經斷無可斷……”
盡可能讓自己平靜下來,雲沖波盯着釋浮圖,道:“佛尊您還有必要把我留着這裏麽?”
很想控制住自己,但到最後,雲沖波還是忍不住加上了一句話。“也許,您還來得及把誅宏也拉進來呢!”
這樣惡毒的諷刺,并非雲沖波所擅長,在說出口後,他也有着微微的不安與自責,但是,一想到以釋浮圖的身份與清名,竟然會主動偷襲與他,雲沖波便又覺得心安理得了許多。
“他是道宏……濁世白蓮,誓造淨土,他隻是一時走錯了路而已。”
固執的糾正着,釋浮圖突然發出劇烈的咳嗽,狀極痛苦,雲沖波甚至覺得,自己絕對看見了有暗色的液體從他口中咳出,隻是,一離開身體,那些東西便迅速消逝不見,沒法看清。
“而且,不死者……”
突然浮現了帶着微微得意的笑,釋浮圖道:“早在青州一會,我便可‘确定’你已是死人……又那裏是非要現在才知?”
“嗯,你……”
這下才真是愣住,卻見釋浮圖緩緩揚手,道:“斷因果初成之日,我惶恐莫名……因我所求的本來是無攻無傷無悔之招,卻創制出了這必成必得必殺之擊……對我這樣一個優柔寡斷的人來說,這,簡直是佛祖所降的懲罰。”
初次進入因果世界後,釋浮圖隻興奮了很短的時間,便陷入長時間的茫然無措:出手必殺,而且是最徹底的斬斷今生因果,這便意味着他再也沒機會後悔,再也沒機會作出彌補。
“我不知道,佛祖到底在對我要求些什麽,一生隻有一次的機會,作罷便無從挽回的選擇……這樣艱難的抉擇,佛祖,到底想要我作什麽?”
無論自己的位置有多麽令人羨慕,無論自己的地位有多麽高不可攀,釋浮圖,他從來沒有爲這一切高興過。一生隻作過很少的幾次決斷,而每一次,那決斷的結果都令他後悔,都首先将他自己傷到。
“這個問題,糾纏了我很久……直到,我在青州,遇上了你。”
終于浮現松馳寬慰的笑容,釋浮圖一字字道:“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活着的死人……所以,我也從來沒有思考過破執還可以這樣運用。”
手法再變,結繪出無數法印,将之一一打入雲沖波體内,釋浮圖澀聲道:“不死者,請記住這一招罷。”
在這黑暗與灰藍的世界中,釋浮圖所繪出的每個文字,都散發出溫和淳正的淡金色光芒,更相互勾連,形成巨大的袈裟,向雲沖波身上緩緩披下,而靠着當年在雪域上學到的那些簡單知識,雲沖波發現,自己所能夠認出的少數幾個文字,居然是如鏡像的反文。
“且取前生因,便結今世緣,複綴後來果……不死者,蹈海無岸,何妨觀海,沖波有暇,且去聽濤!”
破執*逆,結因果!
眼睜睜看着釋浮圖的身體急速萎縮下去,也感到似乎有什麽東西正以那梵文天衣爲媒介,急速的灌入自己體内,但,最令雲沖波吃驚的是,他竟看到,那屬于自己的因果線,那早已斷裂、枯死的殘線,竟也泛出着淡淡的金光,重新,開始生長。
(不死者,你已是它世之人,注定此生孤寂,我今助你結緣世間,唯願……)
再聽不清釋浮圖在說什麽,因那湧入體内的沖擊越來越強,使得雲沖波開始昏眩,目不能視,耳不能聽……而當他終又能看清和聽清的時候,眼前……已是蓮音湖了。
“請,把它帶給我那徒弟。”
要恍然一下,雲沖波才反應過來自己已離開那因果世界,卻見釋浮圖比之方才似乎又老了數十歲般:憔悴無狀,鸠面雞皮,直教人認不出來,雖則血已止住了,但,怎麽看,似乎也因爲已經流無可流的樣子。
“帶什麽?”
艱難的咳嗽着,釋浮圖刺指入額,再抽出時,已然拈着一粒光彩奪目的珠子,上面隐隐約約,似有文字,雲沖波此刻卻也無心細看,眼見着釋浮圖将珠子遞來,不覺便已伸手接過,道:“這個,是交給虛空師兄麽……”心下方又想起剛才的疑問,如此大事,虛空爲何竟未與會?
“不是虛空!”
臉上忽有焦急之色,釋浮圖咳道:“是,是我那女徒……”
聲音漸小,釋浮圖道:“她,她應該在瓜都……”說着已弱至幾不可聞,雲沖波運足耳力,方能聽清他最後說的幾個字竟然是:“小心……虛空!”
一片茫然間,雲沖波竟至失神,卻見釋浮圖似忽又來了精神,揚聲道:“諸善子!”
幹澀、微弱的聲音回蕩在蓮音寺前方,回蕩在星月湖上空,中間還夾雜着劇烈的咳聲。就連誅宏,也沒有再作什麽動作,隻是靜靜站在那裏。雲沖波木然無措,但聽釋浮圖艱難道:“吾聞,佛渡衆生,唯,慈悲意……”忽覺手上一重,回過神時,卻見釋浮圖身子沉沉跌落自己臂上,急探鼻時,呼吸已無。
----天地八極之一,天下佛門之長,釋浮圖,圓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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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浮圖倒下所形成的沖擊,如同一道巨浪,橫掃過整個天下,每個勢力都啓動了最高等級的情報人員,力求盡可能知道多一點的細節,按照以往的經驗來說,儒門與十三衙門自然是其中能力最強、效率最高的兩家,但,這一次,太平道卻意外的先拔頭籌,當諸仲還在将不同來源的情報交叉驗證時,當子貢還在苦心推演釋浮圖究竟在想些什麽時,一份清楚具體的報告,已經擺在了玉清面前。
“他竟然往瓜都去了?”
看到這份報告時,玉清的第一反應卻是惱火,蓋因雲沖波僅将自己的所見所聞經由最高級的情報渠道送回,卻在報告中明言自己将要先向瓜都一行。
“這種時候單身在外,的确有些麻煩啊。”
何聆冰皺着眉頭表示了她的看法:最新消息,帝京軍令已發,各路大軍次第拔營,在多個太平道所控制的邊緣區域已出現小規模的交戰,而南方諸州已被壓制的若幹區域内也出現蠢蠢欲動的迹象,在這種情況下,雲沖波孤身在外,既令人擔憂,也會對太平道的備戰形成一定影響。
“但既然是佛尊的拜托,倒也不得不辦。”
蕭聞霜出聲緩頰:因雲沖波雖沒有把釋浮圖的要求告訴諸宗僧衆,但卻傳話回來讓太平一衆知道,使玉清等人皆知道了雲沖波身上正攜帶着釋浮圖的最後招托付。不過……她并不知道,雲沖波在慎重考慮之後,還是隐起了“小心虛空”的奇怪警告,至于“觀海聽濤”的谒言,更是密密珍藏。
“但是,這個日子。”
皺着眉,玉清仍然不太高興:雲沖波今番之所以輕身前往,一是因着釋浮圖的親邀不可拒絕,二也是算着日子上尤有寬裕,他今次往蓮音寺共是十五天的路程,回來時若再趕快一些,正是太平道已該将各路情報堪堪彙集,初步動員也大緻完成的時候,原計劃中,玉清要在他歸來後召集戰前會議,就下一階段的方略作出一個整體部署,但現在……
“武林去瓜都固然不遠,但方向卻是愈偏,少說也得再耽誤十二三天的光景,再加上回程的日子……當不死者回來的時候,戰事的準備已幾近完成……提前與他沒有溝通的話,許多事情卻如何安排?”
這句話卻其實更多是情緒之言:固然地位極高,雲沖波卻一直将自己的位置擺的很低,無論對玉清及神盤八詐等高階道衆,還是對道中無數中下層人員,他皆持“傾聽”之态,雖然也經常就諸般事務提出意見建議,但卻皆止于内部讨論,在面對普通道衆時更始終注意維護玉清的地位及形象。而在這種情況下,以蕭何二女對他的了解,更都不信他會是那種隻因自己沒有參加讨論便對決策有所抵觸的人。玉清也自心中有數,數落幾句,便道:“且先這樣罷,不死者吉人自有天相,想來也不緻有礙……”看看一側的時漏,道:“教新科進來罷?”
何聆冰答應一聲,與蕭聞霜一并起身告辭,出門打個招呼,卻笑道:“有事說快些,今天事可多呢。”
那陳新科亦是南方太平道重要幹部之一。太平道自起身以來,漸漸轉爲戰時體制,玉清劃南方道衆爲九禦八十三方,陳新科便是明中一方道首,轄下有近萬道衆,兵馬逾千,對外号稱一萬道兵,聲勢非小,聽何聆冰這般說,笑着點點頭,自推門入去不提。
二女并肩走了一時,說些閑話--她們卻都不是什麽小兒女輩,終歸還是将話頭繞回到将至大戰之上,此時太平道各路情報也已彙的七七八八,兩人皆知道今次帝京大軍多半是由帝牧風領軍了,皆覺納悶。
“說起來,那趙象先倒真似是失了帝心,他本是積年爲将,卻居然連續兩次都沒能領軍出征,前次倒也罷了,今番征戰事體極大,那少景居然令一書生爲帥,也不知是别有機杼,還是真的疼愛幼子……”
蕭聞霜皺着眉頭,苦苦思索,卻聽何聆冰淺笑道:“還有一種可能你沒想過麽?”不覺怔道:“說來聽聽?”
何聆冰笑的十分狡黠,道:“或者,是有人擔心讓他挂帥,會一時心軟,陣前縱放呢……”蕭聞霜方始明白,啐了一口道:“正經說事呢,又來胡說八道!”
她與何聆冰那是何等交情,端得無話不說,便帝象先那讓人哭笑不得的“求婚”,也一一說知,如今何聆冰想起來,便順口取笑一下。
說笑幾句,何聆冰方道:“也許隻是稍稍抑按平衡一下二子也未可知,畢竟,他現在功力盡失,形同廢人,古來帝家據位以力不以德,沒聽說過一介廢人能坐穩江山的……”想想又道:“不也有傳言說,雖然領軍爲帥的是趙牧風,在後面總籌糧草的卻是趙象先麽。”
點點頭,蕭聞霜道:“是啊,這或者也是我們的一個機會……”說着不覺擡頭,正見着一天星鬥,銀河橫亘,望之無盡無窮,端得是深邃難測。
“大戰在即,遣二子分據要津,一轄錢糧,一統兵馬,卻宣言說年内立儲……這,到底是在想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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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二年七月初三瓜都
雲沖波已在瓜都。
……困擾,不堪。
他知道瓜都曾是一座大城,但想不到竟然有這麽大,他知道瓜都早已敗落,但想不到竟然如此敗落……而最重要的,他知道瓜都有很多寺,但想不到竟然有這麽多!
(難怪那個觀音婢要往這裏跑……這是什麽鬼地方啊!)
說三步一寺五步一觀可能有些誇張,說拿塊磚頭随便一丢準能砸到個把秃瓢子牛鼻子可能也有些誇張,但,随便向那個方向看去,總能瞧見香煙袅袅聽見喃喃嗡嗡,随便走幾步,就能看見在空地處有簡單的佛龛、香案,供奉着亂七八糟的各種各樣的神靈,以及如蝴蝶蜜蜂般穿梭不停的僧道人士,在忙忙碌碌的将居民們那點信仰盡可能的多采集一些出來。
“誰讓這兒去年出了那麽大的事呢……唉唉,莫名其妙死了好多人,又莫名其妙沒事,關鍵是是還莫名其妙的沒個說法……你再不讓大家拜個佛信個神什麽的,日子怎麽過呢?”
說的似乎悲天憫人,但花勝榮臉上從未消散的笑容卻無情的出賣了他:事實上,從進入瓜都開始,他的眼睛就越來越亮,簡直象是天上的星星一樣。
“哇,啓生,原來是你啊,你不是一直在北邊賣藥的麽……哦哦,好的好的,大家發财。”
“大毛?你個摸金倒鬥的也來裝和尚?我說,你有點職業道德好不好,裝和尚就要像和尚啊,你看你這淫賤的眼神,還有這猥瑣的舉止……,這是啥?讓我看看……你妹,這是誰幫你畫的香疤?去打死他,這明明是一群小烏龜啊!”
就這樣一路問候過來,雲沖波愕然發現,這滿街的僧道頭目中,花勝榮居然能夠叫出一小半人的名字,顯得無比親熱,一個個拉手拍肩噓寒問暖過來。而餘下人中亦有不少雖不認識,卻似乎很知道他的名字,一聽聞“花勝榮”三字,就算沒有“納頭便拜”,也都顯着尊重非常,更有幾個本來似乎有所提防,卻在得知他身份後立刻就邀請他入夥“有财大家發”。
“……啊,問道!”
好容易走過一處空地少些的地方,雲沖波眼見前面有處正經叢林樣子,正想着“不知道會不會是尼姑庵,那個觀音婢最好就在這裏挂單……”卻聽花勝榮大叫一聲,居然無比驚喜的飛奔過去,和門口那知客僧四手緊握,直有要“竟凝噎無語”的意思。
“我說,你不是找了一頭肥羊家作清客了麽?怎麽又下水來了?我覺得你原來那門路子很有前途的啊。”
“呸,别提了!”
那幹幹瘦瘦的知客僧憤憤吐出一口唾沫,罵罵咧咧道:“老子本來混得好好的,那老朱對咱真是言聽計從,吃喝管夠,妹子管夠,連天上人間都時不時能讓老子跟着去花差一番,誰想到上半年也不知是犯了那路太歲,人是一個接着一個死……本以爲老朱是個有後福的,結果眼都沒眨便挺了屍……那婆娘卻是個沒主意的,咱家豈能伺候這樣人物,甯可是再入江湖……”
這卻是個眼頭活的,說話間亦不住在打量雲沖波:他瞧着雲沖波神色頗爲古怪,若說是弟子時,他對花勝榮顯然沒什麽尊重,若說是肥羊時,花勝榮說話卻又全不忌諱。肚裏正算計時,卻見雲沖波忽地一笑,主動拱手道:“這位兄弟怎麽稱呼?”
那知客僧忙合什道:“貧僧夢留,請教施主……”卻見雲沖波似笑非笑的盯着他,忽地心中一凜,暗罵自己道:“是啦,這分别是花老的新搭子!”
頓時就換了形容,拱手道:“不敢不敢,鄙姓符,符問道,敢問這位兄台貴姓,一向在那裏發财?”
雲沖波卻不答他,隻笑道:“想掙錢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