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都不重要。”
慢慢的擺着手,玉清道:“連子貢也铩羽而歸,誰還能動搖不死者的心志,連子貢也無功而返,誰還能懷疑不死者的忠誠?”
頓一頓,喃喃道:“隻是沒想到,丘以芟竟還在世上……當年天海之變時,正是他和敖複奇……”說着,眼中閃過一絲仇恨之色,雲沖波看在眼中,不覺暗叫不好。
此時已是六月上旬,雲沖波所在的正是太平軍當前重鎮之一的安平,作爲太平道當前最重要的外交活動之一,玉清等一幹高級道衆等待他返回已等了很久,按原計劃,在與雲沖波作短時間會晤後,便要召集總數約五十名,來自各地的高級道衆共同讨論,但……這個“短時間會晤”,已實在進行了太長時間。
“說實話,我并沒有真正看懂他們到底想作什麽。”
在那次會面中,雲沖波始終也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盡管丘以芟似乎有意探讨一下“皇帝”和“不死者”或“太平道之長”間的名實關系,但看出雲沖根波本不想陪他作哲學讨論後,丘以芟也就直接抛出了本次見面的主題。
“願意和我們作有限度的合作,将天下的秩序盡可能的維系……儒門的這個想法,你們意下如何?”
當聽到這個問題時,夠資格參加今次讨論的兩個人盡數沉默不語:蕭聞霜、何聆冰,正如剛才無數次的重複一樣,看着這,雲沖波暗歎氣,道:“真人,既如此,這事不妨暫時擱置。”
……
在達成了将整個“羊墩山會晤”的内容都完全保留并嚴格保密的共識後,玉清深深吸氣,向何聆冰道:“九天,請諸位道友進來罷。”
……
已入夜。
靜靜坐在自己的居室内,雲沖波想了很久,才慢慢的搖着頭,睡下了。
與玉清不同,雲沖波對這種溝通合作相當動心,經過青州一役,他對儒門的力量有了更清楚也更深刻的認識:這力量無遠弗屆,無孔不入,甚至不企望對方啓動“輿論”層面的力量來作出支持,雲沖波覺得,隻要能在“情報”方面得到對方一些襄助的話,都足以令太平道的力量發揮出倍數以上的效率。
(而且,正如當年一樣,我太平道中,的确是缺乏理政之才啊。)
三千年前的小天國,有着大批勇武慷慨、忠誠正直之士,卻唯獨缺乏足夠的民政之才:既缺乏那些經驗豐富的吏員和從官,也缺乏堪爲守、令的中高級官員。在早期,這個短闆籍由長庚、風月諸人的天才以及工作人員的忠誠與熱情得以彌補,但随着小天國的不斷擴展,這個問題也越來越難以彌補,到後期,人力資源上的匮乏卻甚至制約到了小天國的發展,亦令長庚與東山間因“選員以能還是選員以忠”的争執出現嚴重矛盾,到最後,這更成爲小天國三巨頭在彼此誤會中走向分裂的第一步。
在進入太平道控制地區的幾個月來,雲沖波幾乎沒有在中下層道衆前發表過什麽重要的意見,他所作的,隻是不斷觀察,不斷思考,和将所看到的一切與小天國舊事進行比照。力圖至少不要再重犯他們曾犯的錯誤。缺乏内政型人才的問題,他早已發見并在内部讨論中提出,亦得到了玉清一衆的認可,卻并沒有什麽好辦法。
(如果能和儒門作出一定限度的合作的話,對于我們吸納中下層官吏,乃至那些失意的讀書人們,會有很大好處的啊!)
當然,對玉清的提防乃至反感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何況雲沖波也不會把儒門想象成什麽善良正直的好朋友,他清楚知道,太平道與儒門間是理念之争,難以調和,從初見丘以芟起,他就保持着甚高的警惕與戒意,雖然他對對方具體主持的“顔回”有着非同一般的好感與信任,亦令他覺得作出一些嘗試仍屬值得,但……這畢竟是關系極大的事情,如今這結果,他其實也可說早有預料。
無法入眠,實是和那次會面中的另一件事,一件尚沒有告訴玉清甚至是蕭聞霜的事情有關。
從那天,到現在,每當想起“那件事”時,他就總會覺得,心口上似乎被紮了一顆小小的刺。
(玉清真人,你……)
摸着袖中那短短一軸畫卷,雲沖波無聲一歎,閉上了眼。
(早些睡吧,明天還得趕路。)
在完全睡着前,雲沖波的最後一個念頭是:“如果這一次誅宏也會跑來的話,是不是該說聲謝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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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傲雲去?”
帶着疑問重複了一下張元和剛剛提出的人名,在看到确認的眼神後,幾位老道人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還是由最年長的一位率先發問。
“會否有些失禮?”
“畢竟,對方是釋浮圖啊。”
苦笑一下,張元和道:“我當然知道……其實,浮圖說法,就算我親自去也是該的。”
問題是,釋浮圖本人卻想到了前面,對那些有意願或者有可能前來觀禮的勢力,他皆事先作出溝通,希望盡可能的派出那些“青年才俊”。
“比如說,太平道那邊,聽說浮圖就直接點名請不死者與會。”
“哦?”
眼中閃過異樣的光芒,幾名老道人互視幾眼,終于又有人道:“這樣的話……”
“笑話。”
“在那種地方生事,想召來佛門之怒麽?”
一語截斷對方的意圖,張元和卻又道:“但傲雲此去,倒也确是要會會不死者,佛前試招,總好過沙場相搏……”說着聲音漸低,似又陷入沉思,那幾名道人便一齊告退下去,過一時,腳步聲響,卻是傲雲獨個進來。
“今次的事情,要小心。”
與剛才完全不同,張元和的神色出奇凝重,表示說釋浮圖這次安排很奇怪。
“甚至……可疑。”
“你要認真一些,盡可能的多作觀察,尤其……是虛空。”
作爲和傲雲齊名的佛門高弟,虛空近年來代表釋浮圖,行迹遍于天下,認識他的人可說很多,包括張元和也見過他一次,卻,偏是沒法留下任何印象,作出任何判斷。
“甚至,不僅是他。”
皺着眉頭,張元和表示說自己近年來對釋浮圖也是越來越捉摸不透。
“每次見到他,都似乎比過去更加的衰老與疲倦,但每次見到他,也都讓我感到更加沒法将他看清……他在想什麽?他想作什麽,和要什麽?”
似乎含着什麽極苦的果實,張元和緊緊的抿着嘴,輕輕敲擊桌面,并搖着頭。
“在‘白蓮’一役之後,我本來是很擔心的……”
作爲張元和最信任的徒弟,傲雲并非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的話題,一聽到這裏,就很自然的續道:“但,十多年下來,佛尊他的确沒有要統一佛門的意思……甚至,他都沒有借用自己的身份來助長禅宗的光大。時至今日,密宗仍然遠據邊陲,淨土仍然無所不在,禅宗勢力甚至比華嚴都還有所不如,而如果佛尊有心的話……”
蹙着眉,似乎沒有聽見傲雲的開解,張元和盯着自己的手掌,五指不住屈伸,反複的握緊放開,道:“想當年,初代夫子歸天後,儒分爲八,糾纏不休,總算後來共奉正朔,歸于曲鄒門下。”
“而我道門源流更加複雜:玄天道祖一去,四徒分,九門裂,便不算太平一衆,也自有全真太一樓觀茅山等無數支脈,竟至有所謂‘三千大道出青雲’之說……若果沒有後來道師力挽狂瀾,削平一應外道,奉敕龍虎,立道天師,那有今日道門盛況?”
“天無二日,力分則弱……這個道理,誰不知道?又有誰不想作?釋浮圖……他既有此能爲,我便不信他無此大志!”
“但……”
提出自己的意見:釋浮圖若真想有所作爲,也應該是在更早的時候,在那個諸派長者被誅宏殺至殘破凋零的時候,而不是現在。
“畢竟,新的僧衆們已經成長,也漸漸淡忘了當年的血痕,一個在蓮音寺坐禅十多年的老僧,對他們能有多少影響?”
“那影響……很大。”
簡單作出結論,卻沒有展開分析,張元和喃喃道:“但你也沒有說錯,最好的時機确乎已經過去,沒有了魔彌陀的威懾,各大宗門未必便好說話……但,如果說,那魔僧已經回來了呢?”
“師父,您是說……”
一時愕然,傲雲自然知道張元和是什麽意思:去年以來的種種消息,道門不可能不有所了解。
“的确後來那被解釋爲苯教餘孽的作爲,的确這一年來一直都風平浪淨,但……”
輕蔑的籲着氣,張元和出神道:“所忍愈大,所謀愈大!”
“如果那魔僧重現天下,重新開始他的血戮說法……到那時,佛門諸宗之心,又會怎樣?”
“而……如果浮圖一直就知道這一天終究回來,如果一直就在等待那這天,那時,又會怎樣?!”
“但,這樣說的話。”
傲雲仍有不解,張元和卻揮着手中止了這個讨論,表示說這些事情也不必想太多,不要反鑽了牛角尖。
“總之是放在心中,有所提防就好,縱然浮圖能一統佛門,也終需一代人的時間來消化吸納……要頭痛,也是你去頭痛啦!”
似笑非笑,張元和拈須望向傲雲:這話中意思卻已不容調笑,傲雲忙肅容抱拳躬身爲禮,卻又聽張元和沉吟道:“至于不死者……”便轉了話題,問傲雲準備工作作的如何。
“今次戰事,由不得我們不去參加,更何況,這也末始不是一個好機會。”
曾反複告訴傲雲,他少年成名,一多半還是因爲“張元和的徒弟”這身份,真正的功業成就還談不上,如此大戰,正是一個極好的舞台。
“但,還是要小心,沙場不比平時,和比武較藝不是一回事,莫要輕忽。若說實力……你強得過東海三仙麽?還不是被後輩年少殺作了墊腳階。”
既是說到了對太平道的讨伐,一向笑嘻嘻的傲雲也不由得認真起來,細想一時,便又認真請教,張元和細細解說了些經驗道理,一時,又蹙着眉道:“最得切記的,今次軍中必有鳳子龍孫,萬萬不可交往過密……莫忘了持中兩用的道理……”傲雲聽他這般說,卻嘻着臉道:“師父又來說些玄虛的話,您必是知道領軍人物了,何不就告訴了徒兒?”
張元和苦笑一下,卻也拿這怠懶之徒沒有辦法,淡淡道:“今次興兵非同小可,水陸并作,七路共進,号稱一百五十萬大軍,實發二十餘萬……”
說到這裏,傲雲已是微微變色,又聽張元和道:“雖稱七路,其實不過三路,東路自袁北起兵,西路自青中出兵,英正雖稱一路,不過中軍前鋒,至于明、松之兵,能有所牽制已屬不易,号稱三路,亦不過作勢罷了。”
沉吟一下,又道:“東、西兩路,皆有老親王領軍,自然,也不過是個作總的虛銜,倒是中軍……”
目光炯炯,張元和道:“據聽說,今上倒是有意以皇三子爲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