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塗河。
人口、規模皆有盛京的八成左右,乃是冀州最大的六座城池之一,塗河更位處大荒關後方,鎮鎖着冀州通過中原諸州的咽喉要地。是以,在天機紫薇投入孫無法麾下不久,便設計奪取此城,更在稍後取下名列“天下四大鎖鑰”之一的大荒關,從而在事實上遮斷掉帝京向冀州方向投放大量兵力的可能。而在去年攻取盛京,完全消除掉“冀北公孫家”這冀州最大的軍事集團,以及随後闖入封禅現場,重創帝少景後,雲台山威望一時無兩,止以輕騎四出,傳檄叫城,便将全州九成以上的郡縣掌握。那以後,天機紫薇更連續作出安排,将之迅速改造爲一座行政及軍事中心,成爲在冀州最适合孫無法駐足的地方,換言之,在攻入帝京之前,這裏,便是孫無法的“帝京”。
但,盡管有着周密的規劃和投注了甚多的資源,甚至已将大部分事務機關遷至城中,孫無法卻遲遲不願從雲台山上遷下,直到一個月前,他方真正遷入此間,與之同行的,是自瓜都役後一直在外修行,近來才返回雲台山的玄武和他最心愛的女兒孫雨弓。
亦是在他入城之後,雲台使者便四下出動,以極正統的方式谒京,拜會“三王世家”,并盡拜連曹、孫兩姓也沒資格列入的諸“雲台世家”,其所要傳達的信息,更是迅速流遍天下。
以孫無法之名,向諸大世家提出極正式的要求:對《世家譜》進行修正,增列“雲中孫家”!
……所謂《世家譜》,乃是大夏王朝最重要的書籍之一。
列于最前的,是“雲台世家”,由諸曾經入主帝姓的世家構成:無論他們現在何等衰微,甚至如段家般近乎族滅,在這裏,他們的名字卻仍将保留,就算現在主宰帝位的“開京趙家”,也無法作出變動。
一列雲台,永在雲端!
亦正是這原因,在孫無法選擇于雲台山起事時,天下曾有極大的震動,那不是爲了孫無法斯時尚不爲人知的能力,而是爲這名字,無人不知其含義的名字。
能與“雲台世家”并列的,唯有“三王世家”,不帝而王,擁有極超然地位的他們,以實力而言,遠遠勝過絕大多數的帝姓世家。
雲台、三王以降,方是其它諸姓世家:總數不過數百,被分列爲二至九品,卻絕沒有雲台世家那種不虞地位的安然:每十年一次的重修中,總會有一批世家被降格甚至除名,也總會有一批世家能夠成爲新晉顯貴。至于誰升、誰降,乃至增誰、诎誰,則有同時也負責修史的官方機構“東觀”拟出草案,複由“雲台世家”會“三王世家”讨論,作出最終的決策。
十年一修,是無數年前已訂下的規矩,任爾當時得令,任爾兵荒馬亂,亦未曾有過更動,往近裏說:盡管邺城曹家于前年大獲全勝,完全鏟除掉公台董家在京中的勢力,取而代之,但,在《世家譜》上,曹家卻仍然隻能是“四品世家”,亦隻有再等三年,他們才有希望進位争先,取得董家早該交出的二品之位。
……唯,在孫無法的要求中,卻以極強硬的口氣,要求東觀諸子立刻重啓對世家譜的修訂,亦要求諸雲台世家立刻表明對他的支持!
“……所以,這更多是個表态。”
那身材中等、白衣儒冠的中年男子“曾參”抿了一口茶,如此閑閑說到。
“不錯,我們也是這樣想的。”
淡淡笑着,坐他對面的錦衣男子“王複之”道:“所以……我們都要來到這裏,不是麽?”
微閉着眼,似根本沒聽見對方的問話,隻在全心去體會那一點茶香,一時,曾參方道:“茶不錯。”
“此乃明州之茶,卻連尋常店面也都有備,價格甚至還低過帝京……嘿。”
放下茶杯,曾參歎道:“到底是君子賢其賢、小人利其利……還是說,頓兵大荒關外的朝廷軍馬,根本就未曾想要遮斷内外交通,根本……就不相信,雲台大軍,真會出關南下?!”
盯視曾參,王複之忽然一笑道:“久聞曾公精擅格緻功夫,能自修身小節而明天下大事……佩服。”
便換了話題,道:“螭吻來也忒慢。”
微一點頭,曾參看看外頭日影道:“午前會到的。”說着又微笑道:“他慢不得,慢的話,其它世家怎辦。”
孫無法遍告天下,自然也是天下震動:倒沒有誰當真以爲孫無法是認真要立時重修《世家譜》,諸大世家所關心的都是一件事:孫無法的要求背後,到底潛藏着怎樣的意思?!
要獲取情報,最好的辦法就是派出使者,雖然現在的塗河根本就是間者之都,但,能夠和雲台山最高層作直接接觸卻畢竟完全不同。故很快,無聲的默契已在諸世家間達成:以随便什麽理由都好,派出使者造訪塗河,至于次序,他們則是更有默契的掌握時間,将最先進入塗河的機會留于丘、敖、王三家。
王複之聽曾參這般說,卻是一聲苦笑,道:“隻沒想到……竟然,有世家敢在你我之前,就先行登門拜訪……第一世家,到底是第一世家哪!”
雖然已有默契,但卻不是每個人都會自覺在文武人王前退讓:早在前天,來自“歧裏姬家”的使者,自稱“姬瑤光”的女子,已先行進入城中道賀,并得到了孫無法和天機紫薇的分别接見。
……作爲大正王朝四千年曆史的開端,歧裏姬家一向也被目爲“第一世家”,有着甚爲不凡的地位,雖然他們已衰落千餘年,雖然他們已不知多久沒出過象樣的文士武将,但……就如此刻一樣,當他們認真去無視一些皆不必言的“潛規則”,認真去對三王世家作些每人都會明白的挑畔時,文武人王,也隻能苦笑着搖頭,卻不會正式作出什麽反應。
聽他這般說,曾參仍隻是淡淡道:“早來也罷,晚來也罷,總是要來……亦無妨。”
王複之淡淡一笑,低頭吃茶不語:王家的情報網之前早有報告,那是一名極妩媚的年輕女子,雖一舉一動也謹言慎行,極守本份,卻偏生一颦一笑間都自有無盡的煙視媚行,縱然靜靜坐着,也能令旁觀者臉紅心跳不已。而同時,她更又有着極強的親和力,拜訪塗河不過幾天,居然便已和孫雨弓、和幻姬、和冰火雙姝等閱曆性情各不相同的女子都有甚好交情。
(這樣的女子,不知要多久才能訓練出來,如果真是姬家族女,那……姬家,到底是想和那家勢力結親呢?)
兩人閑閑吃茶,亦說些近來時事:最著名的,自然是在兩個月前,太平道神将“九天”與東海三山第一武者“酒劍仙”狹路相逢,一番惡鬥之下,酒劍仙劍折人亡,從此除名江湖。九天則名聲大噪,俨然已将貪狼蓋過。
“說起來,今年的三山的确艱難,留仙、劍仙先後身死,隻留下一個飛仙獨撐大局……”
似忽有所感,曾參油然喟歎,卻聽王複之笑道:“那倒也未必,一個飛仙,也便夠了,畢竟……”便不說下去。曾參聽他這般說,目光一閃,微點頭道:“也是。”
兩人打啞迷般幾句機鋒,王複之便看向窗外:這裏本是塗河城南門左近的一處普通茶樓,并無所長,所勝者,不過是能将城門看個一覽無餘,卻見幾個和尚正捧着缽挨門化緣,忽地又想起一處,道:“曾公,倒還有一事。”
“那佛門女弟……卻到底是怎麽回事?”
釋浮圖身爲佛門第一人已十餘年,想拜入門下的不知有多少,但除了兩個全無來曆的弟子虛空、觀音婢外,便再沒第三個有福,蒙其收納門牆,就這兩個弟子,也難得能見他一面:已閉禅十餘年的他,一向隻是隔門指點修行。
唯,月前,他卻傳話天下佛門,道是自己決意啓關說法,更會擇取有緣者詳加指點,這自然立刻便震動佛門諸宗,連雪域之上的密宗也宣布說,會精選五十弟子前來聽法求道。
“佛尊的心意,天下大約很少有人能夠料到,雖然有人猜測說這是爲了應對重履人間的魔彌陀,但……”
看着欲言又止的王複之,曾參忽然一笑,道:“王公其實無所不知,又何必相詢?”
便道:“我們也聽說……佛尊此舉,可能和那女徒背門有關。”
四個月前,鳳陽“提親”一事結束後,返回蓮音寺的觀音婢一如既往,依舊是在釋浮圖居所對面的山洞中自坐苦禅,但,如是四十九天之後,她卻突然開口,求去。
“自取道法……隻是那麽簡單麽?”
對外的消息,是稱觀音婢修佛有成,願自取道法,入世修行、度人煉心,至于她的去向又或者所修道法,則被佛門完全掩蓋,理由,是爲了避免其修行受到打擾。但在有心人看來,這說辭卻着實可疑。
閑閑說得幾句,畢竟兩人都沒有(或者說不願吐露更多信息),談話便又流向毫無營養的“今天天氣哈哈哈”,曾參眼見的日頭漸中,不由微微皺眉:蓋三家之前原有約定,要共訪孫無法,現下敖螭吻姗姗來遲,饒他自少年起便是敖複奇近衛,如今位列龍将之次,又領着軍爵,聲名位階高過兩人,也着實令人不悅。
忽見門口一陣騷動,兩人注目看時,見是一年輕男子乘馬在前,引了一輛大車入城,卻不是敖螭吻。
那男子不過二十出頭樣子,蓄短須,神色沉靜,若有所思,騎匹馬倒也不高,卻不知怎地,就是顯着說不出的神氣。驗過路引入門後,他召召手,喚過一名守城的頭目,笑道:“真是對不起啦,有事情麻煩你們一下。”便用手向來時方向一指,道:“喏,約莫有七裏多不到八裏路的樣子,有人躺在路邊,受了挺重的傷,我車上不方便拉人,隻好把他留在那裏……煩你們找輛車把他運回來好麽?”說着就掏出塊碎銀子來,道:“辛苦了,請弟兄們喝杯酒。”
那頭目遲遲疑疑,并不去接銀子,隻看着那男子道:“與你一路的?”
那男子苦笑道:“我不認識他是誰?”
想想又道:“那人很好認的,五十來歲樣子,很威風,胡須鐵打似的……”他這邊說,那邊樓上曾參王複之對視一眼,已同有驚疑之色!
這人說的,分明就是敖螭吻!
再細看那男子時,兩人都覺依稀竟有幾分眼熟,卻偏想不出到底是誰。
這時那小頭目似已信了六七成,便喚了三名士兵推輛大車出城,旁邊已有人贊道:“這位小哥果然心善,将來必有好報……”那男子聽着,卻苦笑道:“這話可不敢當。”
頓一頓,從容道:“他正是被我打傷的。”
一句話說出,諸人無不怔住,卻聽馬蹄聲響,一隊人自旁邊巷子轉出,爲首一人正是名列雲台山八骠将軍的“君子将軍”史文龍,他見這邊擁擠一片,眉頭微皺,正要說話時,那男子卻先瞧見,便向那頭目告聲罪,徑自打馬過來,抱拳笑道:“史将軍,久違了。”
史文龍方才第一眼看見那男子便覺眼熟,卻怎也想不出到底是那裏見過,隻得一邊虛虛應付,一邊急急搜腸,卻喜那男子倒也善解人意,早自杯中掏出張名刺遞過,史文龍接在手中一看,便立怔住!複又上下打量那男子,居然一臉的不敢置信。卻苦了旁邊樓上曾王二人,盡自運足目力,也瞧不清那名刺上寫了什麽。
隻見那男子從容笑道:“煩史将軍禀上大聖爺。太平道雲沖波,特來相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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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親們,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