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頗可玩味的笑容,袁當看着雲沖波,慢聲道:“殺的第一個人,就是我的兄弟。”
袁當本是雙生子,出生時一死一生。對亂世當中的底層家庭來說,這真是毫不稀奇,隻有袁當自己才知道,那個兄弟,根本就是死在自己手中!
“很奇怪,的确很奇怪,還在出生之前,我居然已有了意識……能夠感覺到營養的不足,能夠預想到未來……兩人一起死掉的未來,而,比那更重要的是。”
仔細端詳着雲沖波的神色,袁當淡淡道:“我還擁有能力,将他扼殺掉的能力。”
并不能說清自己到底是“怎麽”作到的,袁當隻知道,在自己“想要”獨占母體的全部營養之後不久,那個兄弟便停止發育,漸漸萎縮。
“在那時,我感到,我從他手中奪過來的不僅是‘生存’,還有‘命運’……但是,我并不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命運?”
忽地明白過來,雲沖波失聲道:“那個人,你的兄弟,他……也是不死者?!”
點點頭,袁當道:“到底是誰,可說不好,總之我們兩個,一是‘三分’、一是‘三别’。”
自知道袁當身爲不死者以來,雲沖波就想不明白,袁當以一人之身,爲何竟能容納兩件太平天兵?直到現在,方知道原委,雖仍覺有不明白之處,卻到底有所解釋。
此後無話,不過長大成人--正值亂世--要知小天國之能起事,沒有朝廷的“配合”,那終是萬分困難。
袁當生于平民家庭,本就是饑一頓飽一頓,又值此亂世,更加艱難,至十七八歲時,家裏終于不能支持,适逢當地抽役,他将心一橫,便從了軍,充作夫子。
“然後,沒有多久,我因爲餓到不行,偷吃東西,被長官發現,一頓拳腳,活活打死了。”
“死了?”
猛一怔,雲沖波卻旋就明白過來,知道至此方說到大關節處,果見袁當竟也有些出神,道:“然後……我就遇見了太平。”
暗算點頭,肚裏道聲:“難怪”,雲沖波自己也是太平從生死界上救回來的人,自然知道那穿梭時光洪流當中的大能,雖然太平曾再三強調說那當中實有極多巧合,極多僥幸,但在雲沖波想來,卻總覺以太平之無所不能,再多困難,也難不倒他。
“那一次,讓我知道了很多……也是那一次,讓我記住了你的名字。”
掃雲沖波一眼,袁當淡淡道:“生于我之後三千年的不死者,上應醜刀蹈海的不死者……因爲你,袁某才能得享燦爛今生。”
“……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從一開始,袁當對蹈海的态度就令雲沖波極爲困擾,就算到現在,在梳理、了解了幾乎全部曆史之後,他仍然不明白,袁當所說的“燦爛今生、因你而始”到底是什麽意思?曾懷疑蹈海嘗在不經意間救助過未得志的袁當,卻又覺得這似乎太過傳奇。因爲,對兩人的性情生平了解的越多,他就越覺得不可能出現這種交集。
隻聽袁當長歎一聲,道:“太平一衆之能,超佚鬼神……時光洪流之奇,也真令人瞠目……”看看雲沖波,忽道:“太平遇到你,在遇到我之前,或者說……如果沒有你的話,我,我大概也沒機會遇到太平!”
“你是說……”
這下真是目瞪口呆,空自張着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雲沖波隻覺腦中一團亂麻,好容易理出個頭緒來,吃吃道:“就是說,太平是先遇到我,然後……”
若分開來想,也不奇怪:太平超脫于時光洪流之外,雖然袁當在雲沖波之前三千年,對他卻并無意義,先遇雲沖波、後見袁當,原是可以理解,但說是這樣說,雲沖波仍是難以接受。
“就是說,你再三對蹈海緻謝,其實,不是謝他,而是……謝我?”
“……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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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年前,袁當在生死線上,被拉入時光洪流,見到了太平,并且,和雲沖波那一次不同,他與太平所作的交流,長的多,也詳細的多。
在這次交流中,太平告訴了袁當他的身份,也說明了自己的身份,更明白指出了對方本來的“命數”,該是自此而絕。
“但那卻會是一種遺憾,因爲你的特殊,不死者曆史上從未有過的特殊,因爲這個時代的特殊,不死者曆史上一共隻出現兩次的特殊。”
與雲沖波當初相比,袁當與太平的交流要多很多:除了同樣在時光洪流中進退,旁觀自己的前世今生外,他更從宏觀角度了解了天下大勢,知道了小天國的現狀,更得到了太平的提點,初步明白了自己的力量所源,獲得第一次提升。
“……而,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爲你。”
太平與雲沖波的交流,是曆史上的第一次:之前,不死者也好,無數的強人智士也好,用盡一切辦法,卻也最多隻能作到沿着時光洪流倒溯或前行若幹年,隐藏于冥冥中的,那些不可測的規律與力量,使他們沒法在自己的時空外施加任何影響。
“……直到,你。”
作過無數的嘗試,積累下無數的經驗,太平終能夠在那個時間點上切入進來,将自己的意志施加在千載之前,雖然,隻是一拳之力,但那一拳卻救下了雲沖波,更爲這個世界帶來無數改變。
“而,對我來說,更重要的倒不是這些改變。”
對袁當來說,最重要的,是這一次成功,使太平終于能夠作出另一個嘗試:介入小天國的時空,那太平道曆史上最爲巅峰的時空!
“就這樣,他救下了我,指導了我,啓發了我……他讓我接受到了我自己的曆史,讓我得到了無數知識,把我從一個死人,變成了天下強者。”
“可是……”
一直就在想着一個問題,至此終于找到話頭,雲沖波皺着眉頭向袁當發問,爲什麽,重生過來的他,卻成了太平道的敵人?
“你問這個?”
很好笑的看着雲沖波,袁當道:“可以,你可以知道。”
“但,你要先答我一個問題。”
“爲什麽……你能發現,我不是長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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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
老老實實的回答,讓袁當的眉毛立刻蹙起如山,卻,又因爲之後的說話而迅速塌落。
“我隻是覺得不太對,這個夢和之前的很多夢都不一樣,你的口氣,也讓我覺得很熟悉……”
想了一想,雲沖波很肯定的道:“尤其是,你在說話之前,還要先背兩句詩,這個習慣不好,想冒充人的話,就得先改掉自己的習慣。”
在雲沖波,對袁當最刻骨銘心的記錄正是風月身死一戰,是役,蹈海從武技到心志,皆被袁當壓倒性的擊潰,而那似滿蘊得意的“待到秋來九月八”的吟哦,更曾爲蹈海帶來無數噩夢。因此上,剛剛“長庚”的感慨吟詩簡直就是一個強有力的刺激,令他爲之震動,也因之而生警惕。
“可是……可是……”
連說兩個“可是”,袁當的臉上交替出現驚異、不甘、苦笑等種種表情,最後,終于變成抑止不住的狂笑。
“……非戰之罪,非戰之罪啊!”
連眼淚都笑了出來,袁當拍着雲沖波的肩,對他表示祝賀,祝賀……他的運氣。
“爲了讓你相信我是長庚,爲了讓我自己也相信我是長庚……我摹仿他的每個習慣……卻忘了,你認識的長庚,還生活在三千年前,還是那個小天國的幹王!”
“等等,你是說?!”
袁當的笑聲中包含了太多信息,雲沖波想要追問,卻被袁當用堅決的擺手阻止。
“這不重要,如果你能知道,你早晚都會知道……”
背着手,來回的踱了幾步,袁當複看向雲沖波,目光當中,又是雲沖波沒法看透的無盡深邃。
“雖然我不喜歡你的回答,但那也的确是一個答案,所以……現在該我來答你。”
“我,爲什麽要與小天國爲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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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姐,您何必呢?”
若有若無的笑聲,尖銳、刺耳,朱子慕卻恍若不聞,隻是眯着眼,拉圓了弓--一松手,立聽得血肉飛濺,似乎還有骨裂的聲音。
卻沒有喜色,更沒有歡聲,朱子慕沒有,敖開心沒有,朱家的仆役下人們也一個都沒有。
因爲,那一箭雖然射中了目标,卻沒有将目标射殺—不,“殺”這個字,也許并不正确,對已經根本不知生死的人來說,又怎談得上一個“殺”?
剛才,敖開心力拒山賊,識破伯羊,本該一切盡在掌握,卻沒想到自己竟會不是對手,更被重手摧傷,雖覺傷勢似乎不重—并無後患,卻似吃他傷着筋骨,任怎麽咬牙切齒,隻是提不起力氣。
伯羊行事,狠辣決絕,原是要取敖開心,争奈朱家侍女阿服卻在這時翻臉出手,披起五龍甲,擎起乾坤弓,三箭射退伯羊,救下敖開心,這一下非但兩人震驚,便朱家上下,也無不驚駭,方知這不起眼的小小侍女,才是朱家真正的大小姐,朱子慕!更居然身懷絕技,連珠矢發,竟似已練成九殺之箭!
若近身放對,伯羊武功怪異狠辣,更有一身莫測毒功,朱子慕自覺讨不得好去,但她強在先發制人,甫出手已令伯羊負傷而退,更占着弓強箭急,又守着一道大門,伯羊數度意圖搶攻,都吃她射退,反而又添一傷。
見朱子慕箭法厲害,伯羊沒奈何,遁入山賊當中,驅動前攻,怎奈朱子慕出手當真狠辣,箭不虛發,專取咽喉之處,轉眼已射殺六人,更能一弓三矢,饒是山賊倚衆搶攻,也在當前三人同時仆倒之後,停住腳步。任伯羊怎樣陰着臉,也驅之不動。
若情勢如此,也便僵持,朱子慕敖開心皆覺略寬,卻不想,伯羊數驅不動,竟是臉色一沉,出手如風,翩若遊龍,轉眼間,山賊盡吃他擊倒!
這一下看似敵方生變,朱子慕卻半點不敢大意,果見那一幹山賊片時便又一一爬起,依舊攻将上來—動作卻慢了許多。細看時,一個個目光呆滞,十分無神。朱子慕再發箭時,更發現,對方,竟是不閃不避!
“朱大小姐……算得你神射無雙,但也是人身,我倒要看看,在他們攻破朱家之前,你能射得幾發?”
直言這幹人已爲自己藥物所控,神智迷失,不知痛覺,尤可怖者,便三管斷、頭顱裂,一時也不會倒下,依舊會向着朱家堡蹒跚而入。
“對了,就這樣,射斷雙腿……但又怎樣,他們還會繼續向前爬……大小姐,你還得将他們雙手射斷……小心些,須得要進來了呢!”
眼前對方黑壓壓一片也不知是死是活的怪物,緩緩迫近,朱家堡上下百十口人,無不色變股戰,隻朱子慕依舊沉着臉,不爲所動,額角卻也有汗。
她雖是女身,卻深知軍戰之法,原是存了個“擒賊先擒王”的心,隻欲将那伯羊射殺,争奈對方實是狡如蛇,滑如魚,隐身諸賊之後,全不予她機會,幾番努力,都落了空。
但朱子慕也真了得,眼見如此,那箭竟是射得一發快了,箭上潛力蘊籍,着體時竟如巨木轟擊,猛獸噬咬,往往一箭射中,便壞去對方大半身子,如是一時,竟又射倒十餘人于地,争奈山賊勢衆,依舊有近三十人在,更眼見已将湧出門洞了。
“大小姐……先,先退一退吧!”
“胡說!”
聽到家人苦勸,朱子慕卻是面現怒意,叱道:“我那裏也不去!”說着含恨挽弓,再欲發箭時,卻猛一震,箭雖離弦,卻飛得幾步便栽落地下,臉上更是一片血紅—她這般發箭,威力雖大,所耗卻也極钜,這一下心意激揚,竟險險走岔真氣,忙調息幾下,卻見山賊一發近了。
“蔔兄……在下,服啦!”
忽聽敖開心一聲長歎,聲音當中,竟有沮喪之意。
“鬥智鬥勇,都是你勝了……咱家心服口服,卻隻想要一句話。”
目注山賊中央,敖開心道:“閣下心智卓絕,手段非常,卻……到底是受了何人所托,要來作這番事情出來?!”
他這句話一出,對面山賊居然一陣騷動,便即停住,倒是令諸人大感意外,便有幾名朱家下人看向敖開心,眼光中頗顯佩服。
“問得好……”
沉寂一時,伯羊方緩緩開聲,當中卻是無怒無喜,甯靜若水,敖開心聽在耳中,更感心悸,隻聽他緩緩道來,卻是向着朱子慕說話。
“但,便不問時,我也須會分解明白……朱大小姐,若告訴你說,我對你是真心愛慕……不是愛你那個美貌替身,愛得便是你這醜面武身……你,可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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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道‘我是誰’之後,在離開時光洪流之後,我本想立刻就往投小天國,但爲了更好的熟悉‘自己’,我決定,等三天再上路。”
在太平的提點下,袁當找回自己對往世的記憶,也找回了強絕無敵的武技與力量,僅此一步,他已勝過當時小天國陣中的多數不死者。
“我們不死者的身上,承載着無數往生的記憶,但多數情況下,我們沒法清楚回憶起那一切,對此,你當有體會。”
見雲沖波點頭,袁當袖手道:“但我當日,卻能豁然開朗,更同時取得‘三分’‘三别’之力,一夜之間,已手擁第七級力量。”
但這仍然不夠,袁當很清楚,那力量雖強,那武技雖妙,卻非自己之物,這一去路途艱險,若道中有變,自己未必便可自保。
“所以,我找了一個地方,靜靜的想了三天,想要熟悉這些突然出現在我身上的力量,也想要慎重考慮一下此去的方略。”
“那三天中,我品嘗着從沒有品嘗過的快樂,我從心所欲,不斷自體内挖掘出更強的力量和更多的招式,它們都象是早已沉睡在我體内一樣,源源不絕,并随着我的每一次嘗試,而不斷生發出更大的威力和更多的變化。”
遠遠比計劃當中順利,在第三天的中午時,袁當已将力量提升到第八級,亦相信自己已能駕馭那些似乎突然從腦中生發的武技,高興的他,決定提前休息,第二天早上,就奔赴小天國的地面。
“然後,在最後一天的晚上,我想到了一件事。”
色作沉吟,袁當輕聲歎息,道:“這些年來,我也每每會想,如果那三天我的進境并不順利,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有緊張和興奮到睡不着覺……如果,我沒有突然閃現出那個念頭,袁某今生,又将如何?!”
他說着話間,情緒居然略顯激動—雲沖波卻也不知如何接話,隻能怔怔聽着。
低歎兩聲,袁當方道:“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第二天,我依舊上了路,卻……不是去投小天國。”
在那之後,袁當用了一年的時間,行走天下,觀地形,察民生,之間亦手不釋卷,遍讀百家經典。
“我進了帝京,也到了天京,我一一走過,把眼睜到要掙開,把耳張到要裂開,我看,我聽,我記……我在想,想一個問題。”
“用整整一年時間,我來想這個問題,想要一個答案。”
說到這裏,袁當忽又停下,看向雲沖波,眉頭輕揚,淡淡笑道:“我想得是什麽問題……你可知道?”
“唔……”
猶豫再三,雲沖波卻想不出頭緒—從來都覺袁當這人深不可測,他卻那有信心揣其心意?
“……我不知道。”
看着坦然搖頭的雲沖波,袁當抿抿嘴,微微搖頭,道:“……我想知道,小天國,到底是如何失敗的!”
“……你是什麽意思?”
“還不明白?”
看着雲沖波,眼中閃爍奇怪的光芒,袁當一字字道:“我想知道,在‘沒有我’的情況下,小天國,到底,将會怎樣走向失敗!”
“你憑什麽!?”
怒意忽生,雲沖波忽一下站起來,逼近幾步,眼裏幾欲噴出火來。
自入錦以來,雲沖波常常覺得,自己同時在過着兩個生活……一次又一次的體驗,一夜又一夜的夢回,在他,小天國已非一段“蹈海”的回憶,而越來越成爲“自己”的人生,甚至于,已漸漸會在迷茫中忘記掉自己到底是誰,忘記掉今夕何夕,斯人何人。
“你有什麽資格這樣說話……因爲怕死,你就背叛了太平是嗎?你就背叛了大家?!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很聰明?!”
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聲音正在不斷提高而近乎咆哮,雲沖波更不會發覺,自己的怒意并發隻是向着對方而奔湧。
--那當中,有多少是對自己的憤怒?那當中,有多少是對自己的痛恨?
怒斥着袁當的“軟弱”、怒斥着袁當的“逃避”,渾沒有發覺,自己的言詞已然混亂,自己所控訴的事情中,并非全是袁當的作爲。
沒有發覺,直到罵到嗓子發啞,罵到口中發苦,罵到腹中出現隐隐的絞痛,罵到兩腿都開始發虛,雲沖波的聲音才漸漸低落,卻,依舊不止。
“你爲什麽逃走,你爲什麽背叛……就算沒有你,我們也幾乎就取得勝利,如果有你,如果有你……”
“……夠了。”
忽然出手,一把扣住雲沖波喉頭,将他拎起,袁當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用一種很慢,卻又很冷酷的聲音,一字字道:
“……沒有我?沒有我的情況下,小天國,必然走向失敗。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庸人廢将,比比皆是,可歎我卻還以爲你能明白……”
微一發力,已将雲沖波摔至十餘丈外,袁當盯着他,聲音當中,竟是越發刻毒。
“我本以爲你能明白,因爲太平對你的高度稱許,因爲你曾經的百折不回,也因爲……因爲你那終究沒有自棄的夢境。”
“但那又怎樣?!”
“智者擇善固執,但若是愚者呢?!”
“蹈海啊蹈海,若想不通這道理,你便不配再與我說話……你,便給我死在這裏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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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摔出去很遠,雲沖波跌在地上,渾身疼痛,整個人更都有些怔怔。
(什麽道理?他到底想通了什麽道理?)
很久以來,“小天國的必然失敗”就是雲沖波的一塊心病,從公孫三省的言之鑿鑿,到長庚的憂心忡忡,都讓他感到,也許,小天國,乃至太平道的夢想中,真存在着沒法彌補也沒法完善的緻命缺陷,但一方面苦于自己的讀書不多,一方面則是一次又一次的錯過掉這些大人物的铨釋,他始終沒法搞懂那缺陷到底可能,或者說應該是什麽。
(……想不出)
(但是,他想出來了……一夜之間,在投入小天國之前,他就想出來了。)
(盡管,他隻是最底層的一名士兵,沒見識沒閱曆,他卻想出來了。)
(我和他……差得太遠了啊……)
靜靜躺着,臉上的憤怒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掩飾的失意。
“對不起。”
翻身站起,雲沖波打一打身上的灰,神色已恢複平靜,又似乎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哦?”
冷冷笑着,袁當道:“打不過……便說客氣話了麽?可惜,對我耍這一手,你簡直是自取其辱。”
“随你怎麽說好了……”
笑得很苦澀,雲沖波低下頭,表示說自己的确想不出來。
“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爲什麽。”
不甘心在這個人面前低頭,但更想讓自己在這混亂中看到方向,雲沖波咬着牙,承認說自己不如袁當。
“我隻想知道,小天國,或者說我們太平道,到底,爲什麽,必定失敗?”
“請你……告訴我!”
“哀求麽……我告訴你,這個世界隻認力量,求,是什麽都求不到的!”
口氣說得很重,但袁當還是歎着氣,走到雲沖波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對目前的太平道了解并不多,甚至,對他們還有過很多想法,但我也知道,你對太平的忠誠與信心确乎存在,不然的話……你就沒法憑自己的力量,從那個夢境中擺脫出來。”
轉過身,背着手,袁當油然道:“但是,告訴我,你的忠誠也好,信心也好,到底……從何而來?”
從何而來?
這個問題,雲沖波自己還真是沒有想過。
“我想,那是因爲,太平,終究還是到來了吧……雖然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沒有說出的半句話,是“你也知道”,作爲同樣見過太平,同樣确認過數千年後那太平世界的人,雲沖波倒是不明白,袁當的悲觀情緒爲什麽會這樣強烈。
“對,你相信未來,因爲你見過太平……所以你對太平有信心,你知道,不死者的努力終會有所收獲,太平世界終将到來,所以,你會對現在的太平道有信心,你知道他們不會白白的犧牲,他們的夢想終究能夠實現……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另外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
仍不明白袁當要說什麽,卻隐隐感到一些莫名的不安,努力壓制住這些情緒的雲沖波
“你應該明白的,其它任何人,都不會比我們更明白,隻有我們兩人……”
看着雲沖波,眼中竟然浮現悲傷之意,袁當道:“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太平他們能夠在未來取得成功,除了證明太平世界并非鏡花水月外,也意味着……失敗。”
“五千年來,包括你我在内的每個時代……對太平的追逐都告失敗……直到,他們的那個時代……到現在,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了?!”
……當然明白了。
太平的出現,無疑是一個喜訊,一個強而有力的喜訊,告訴太平信衆們說,他們所執的路未錯,他們的夢想,終會在将來實現。
但是,對于那些奮鬥于各個時代的強豪來說,太平的出現,卻更是一個噩耗,一個強有而力的噩耗,在告訴他們說,他們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他們将沒法看到自己的夢想成爲現實,他們的犧牲、他們的付出、他們的血與汗,一切的一切,都将作爲失敗者的一部分,湮滅在曆史的風塵當中。
“這隻是一個推理而已,和什麽人性的認識,和對太平道的研究,都沒有關系……所以,你把我想得太了不起了。”
那一夜,袁當被自己的推理震驚,明白到了自己将要投奔的目标,是一個注定失敗的事業。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它會怎樣失敗,和爲何會失敗,我隻知道這個結果,不會錯的結果。”
“所以……”
“……不對!”
突然打斷掉袁當的說話,雲沖波覺得自己很激動,卻又很混亂,沒法整理出清楚的思路,隻能晃着手道:“你等一下,讓我想想,讓我想一想。”
抱着頭,雲沖波蹲在地上,袁當也沒有去打擾他,袖着手,靜靜的看着。
“我覺得,你那樣說,不完全對。”
終于調理好自己的思路,雲沖波慢慢表達自己的意思:袁當的推測,最多可以說明曾經的小天國,和今天的太平道必定失敗。
“但是,那是‘原來’的曆史,那個曆史當中,沒有你,沒有我……”
說着說着,聲音已經小了下來,無它,雲沖波自己也覺得太過勉強。
“是啊,所以,你是想告訴我說,你和我,都是可以憑一已之力逆天改運的強人?我們中的随便那一個介入進去,就可以頂得上小天國全部諸王的作用?就可以挽回小天國失敗的命運?就可以,讓太平世界提前來到人間?”
聲音中流溢着濃重的諷刺,令雲沖波難以擡頭,而更糟糕的是,他自己心中,又何嘗不在認可對方的意見?
(憑一已之力,改天逆地……這種事,可能麽?)
(就算可能……這種人,會是我麽?)
無形的壓力越來越大,甚至令雲沖波身上生發出輕微的震顫,而袁當聲音中的冷笑之意,亦是越來越濃。
“相信我,就算太平他自己,也不會這樣想的……雖然對他了解很少,我卻能感覺到,他必定是作實事的人……不會心存幻想,不會作這種不切實際的想望……或者說,如果他真得要這樣作了,那我隻能有兩種理解,要麽,他是一個偉大到我難以想象的人,爲了減少之前數千年的流血與犧牲,而不惜将自己的一切押上。”
宇、宙之說,是一切術法研究當中最深不可測的禁區,袁當相信,無論太平多麽大能,也不可能改變曆史而不付出代價,更何況,若果真如他所願形成了曆史的大變局,首當其沖會有所損失的,也必然是他。
“他已經是赢家了,手擁天下,最後的勝利者,曆史的終結者……無論怎樣變化,他都有輸無赢,所以,我說,他可能是一個偉大到我難以想象的人,一個願意爲了讓之前的數千年少流一些血而不惜賭上自己的聖人。”
而同時,袁當也認爲,太平也有可能是一個被苦悶和無聊包圍的老人,一個前半生在金戈鐵馬中沖殺并奪下一切的強人,一個後半世被繁文瑣務困鎖到沒法動彈的巨人。
“上馬得天下,下馬治天下,這樣的沖突,并不好适應,也許,那個人,他是在期待着什麽激烈的大變動也說不定,也許,他根本就希望我們能改變他業已獲得勝利的曆史,希望我們能給他帶來新的挑戰……”
“但,我更相信,這隻會是他最微末的希望……一個能夠取得天下的人,不可能這樣應付自己,我想,他雖然有着希望,卻絕對不會相信。”
“相信……以一人之力的介入,能夠改變天下大勢。”
似乎在看着雲沖波的内心而說話,每一句每一字,都象是從雲沖波心底讀出,從來都不是什麽自視甚高的人,甚至連性格也偏多随波逐流一些,就算在雲沖波最狂放的夢中,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是這樣的人。
(但是,我爲什麽不能是這樣的人?)
“但是,我爲什麽不能是這樣的人?”
愕然擡頭,因爲,袁當此刻說出的,正是雲沖波的心中所想,當然,在他,是絕沒可能将這話說與别人知道。
神色若常,卻有傲意浮現,袁當道:“太平怎樣想,是他的事,但是,我,爲何不能是這樣的人?”
“人力有時而窮,但,我若成神呢?!”
“那麽,你……”
似乎在黑暗中猛得看到光亮,雲沖波一下子站起來,覺得,自己,似乎被一種莫名的沖動與期待充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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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當,并不想離棄太平道,并不想放棄太平的理想,就算是發現了小天國的注定失敗,他也沒有這樣想。
“很多人愛說什麽‘若天命在我,則無不可爲’,但那隻是借口……天命,什麽是天命?”
從來就是膽大包身的人,更是經已死過翻生的人,袁當很快就從驚愕和迷茫中走出,更立下志向,要以一已之身,逆天,改命!
“然後,我花了一年時間,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我看、想,并試着去作。”
沒有投向小天國,不是因爲不想和這注定失敗的事業共亡,而是希望跳出局外,去看清楚,想明白,小天國爲什麽會失敗。
“知而後行。不然的話,我投向小天國,也不過是又多一柄畫戟……小天國,缺的不是武器。”
對這種表述方式并不陌生,在夢境中,雲沖波曾無數次聽袁當用或冷笑或輕蔑的态度指蹈海隻是一把刀。
“那麽,……你找到答案了嗎?”
“我想,我是找到了。”
“但是……你沒有找到方法,是嗎?”
不必聽到答案,雲沖波也幾乎能感覺到那是什麽:淡淡說着話袁當,神色若喜若悲,更似散發着無盡惆怅。更不要說,在他所知的曆史當中,袁當所爲的一切。
“你知道嗎,那一年中,我變化好大,我拼着命的去讀、去學、去想、去尋找。”
“但。”
“我學得越多,就想得越多,想得越多,就越感到不知所措……到後來,我,我更會開始覺得迷失……迷失于太平的影子中。”
“我羨慕他,我尊重他,他竟能解決那個困境,尋找到實現太平的方法,但我更痛恨他……恨他,既然救回了我,又爲何不告訴那個辦法!”
“那個,行天道于人間的辦法!”
隻能旁觀,雲沖波沒話可說,因爲袁當的情緒顯然經已激動,激動到了無暇去檢點自己的語言與思路,無暇去發現,到目前爲止,他根本沒有告訴雲沖波,他發現的那個“問題”,那個讓小天國“必然失敗”的問題,到底是什麽。
(行天道于人間……這個說法,和公孫的很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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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
背着手,袁當喃喃道:“這兩句話,稍微讀過一些書的都該知道……”
“但,又有誰能明白,道師當年寫下這兩句感悟時,心中該是何等悲涼,又或是,是何等的,漠然?!”
“所以,才會有‘太上忘情’之說吧……有情之人,又怎能忍受這樣的真理?”
微一翻掌,袁當左手心忽地出現一杯清茶,絲絲的冒着熱氣,與之同時,他右手心已凝出一掌冰雪,寒意迫人。
這一手冰火互用,可說是高明之極,尤難得在使來從容自若,不着痕迹,雲沖波看在眼裏,也不由暗贊,卻聽袁當道:“你看,你看清楚它們……”便再不開口。
……卻,有什麽好看的?
一時,熱茶已冷将下來,再沒有熱氣蒸騰,冰雪則是化水滿掌,從指縫間不住滴落。雲沖波瞪眼看着,片刻也未分神,卻到底想不出袁當到底想要他看些什麽。
“看明白了麽,這就是天道……”
“若無人力的介入,熱茶會慢慢變冷,寒冰會漸漸融化……或者說,它們,都會和周圍的一切‘趨同’。”
“放眼天下,莫不如是。”
“天道重和,天道尚同,天道,損有餘,補不足!”
“這也是太平道的追求,等貴賤、均貧富,王侯将相甯有種乎……天下太平,便是要行天道于人間。”
“但是,這是天之道啊……人呢,人之道呢?!”
眼中忽地放出懾人的光彩,袁當寒聲道:“人卻不是這樣!”
“一冰,一茶,我丢下不管的話,它們最終必定趨同,同此涼熱。但若将一貧、一富丢下不管的話,他們最終卻必定趨異,貧者愈貧!富者愈富!”
“強者會鍛煉自己愈強!富者會收藏積蓄愈富!”
“沒人會因爲自己富有而散财,沒人會因爲自己強大而廢功……人的追求,就是‘不同’!”
“天道求同,人道趨異!天人之歧如此,誰,能彌平?!”
”人啊……天下億萬生民,若人心尚異,又談何大同世界?若人心懷私,又如何天下大公?“
”最重要的,當人與人本就不同……當這不同隻會被擴大而不會被縮小的時候……天下太平,又從何談起?“
”對匍匐于諸神腳下,無力也無智作出反制的民衆來,那些高居天空的神祇到底叫不死者還是叫皇帝,真得有區别麽?“
”當然有,不死者的理政,不會和皇帝一樣暴虐貪婪……“
說着說着,雲沖波的聲音也小了下去,迄今爲止的閱曆,與從顔回到子貢的無數交流,足以讓他明白,自己這種辯解的無力。
(最重要的,是太平道衆們,根本阻止不了”不死者“變成”皇帝“吧……)
回憶着小天國的經曆:不死者間的相互制衡固然微妙而有效,卻隻限于他們之間,階下諸将,對他們的影響幾乎是無……不,或者應該說,根本就沒有幾位将相,會去嘗試着反對不死者的決策。
(而且,正是這樣的相互牽制,才導緻了不死者間的戰争嗎……)
“可,這樣說的話……你認爲,渾天與東山的争鬥,無言和蹈海的矛盾,那些都不是小天國失敗的原因……?“
突然想到,這樣的問着,雲沖波竟沒來由感到一絲輕松,畢竟,袁當這樣的說法,部分程度上,也等于消解了”他的責任“,如果這個事業真是注定失敗,那麽,蹈海或許就不必被加以更多責難吧?
”你根本就說反了。“
不耐煩的揮着手,袁當道:”不死者間行的,仍是‘人道’,就算有時他們也能以極大的自律來約束自我,但終究沒法去身體力行的踐行‘天道’,他們所作的,反是不斷強化自己,令自己越發‘有餘’……而越是這樣,他們離其它人就越遠,到最後,飛向天空的諸神間,必有一戰。“
”……天無二日,這也是不變的真理啊!“
”可是,這樣說的話……“
被這一連串的事情沖擊,雲沖波覺得頭昏目眩,卻仍然能夠想到某個重要的事情。
”但是,太平呢?“
”你自己也說過啊,太平……他不是成功了嗎?他不是把‘太平世界’建立起來了嗎?“
”他……什麽都沒告訴過你嗎?“
”他說過,他說過一些……“
露出複雜的苦笑,袁當表示說,在太平與自己的交流中,曾經流露出一些隻言片語,雖然當時的袁當沒法理解,但事後想來,那卻有可能是關節所在。
”他說過,六億神州盡堯舜……當時,我沒有立刻明白,但事後,我卻無數次的因這句話而顫抖……“
”他,真能作到?!“
片刻的思索後,雲沖波同樣陷入震驚,他當然明白那句詩是什麽意思,大夏曆史上最著名和被視爲最高尚的兩個聖王……沒人會不懂那代表什麽意思。但卻沒人會相信那真是要表達這個意思。
那是,何等的自信……或者說,狂妄?!
“我想了一年,整整一年,結論是我作不到……而之後,我在這裏想了三千年,整整三千年,結論仍然是,我作不到……”
眼中似要噴出火來,袁當對空揮拳,嘶聲道:“我回憶了他對我說過的每句話,我把它們掰開、揉碎、咀嚼了無數遍……但,我就是不明白。”
“他,到底是怎麽作到的?”
“喚起民衆千百萬,齊心幹,不周山下紅旗亂……笑話,我知道有一百種辦法練出百戰死士,我知道有一千種辦法讓民衆對我如癡如醉……但,那有什麽用?”
“所有這些,隻能生長出新的皇帝,卻不可能,通往……通往那個太平世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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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的思考沒能帶來答案,袁當遂決意入世:卻不是投向太平軍,而是側身帝軍,具體的說,是投入了“公台董家”的私兵當中。
“我可以向你保證,在那時,我還沒有決心走我的路,我隻是想試着去作更多的探索。”
知不可得,行或能解?帶着這樣的希冀,袁當介入到那已開始将天下震動的兵事當中,而在開始,雖然有着無與倫比的能力,他卻小心壓制自己,并不顯露形迹。
“因爲,我投入董家,隻是想尋找一種體驗,進而得到一種答案……我并不想長久的在那裏呆下去。”
始終相信,自己會在“下一個月”找到答案,并帶着它返回小天國,更進而成爲太平道,乃至整個大夏曆史上的英雄……一次又一次的這樣告訴着自己,直到,袁當終于不能再繼續下去。
“那時的我,充滿憤怒,也充滿沮喪……不是因爲‘我不知道’,而是因爲‘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
低低重複着,雲沖波沒作出任何評論,他當然明白,袁當“知道了”什麽。
“……然後呢?你,你又發生了什麽?”
終于不再有“找到答案”的自信,袁當終于面對現實:無論有多麽不服不忿,自己,就是沒法作到太平所作到的事情,自己沒辦法看到方向,沒辦法找到道路。
這是足以讓任何人心灰意懶的打擊,對驚才絕豔,自視極高的袁當就更加如此,事實上,僅僅是“承認這個事實”,就足足化了他五十天的時間。
那時候的袁當,簡直憤怒之極,簡直想要仇恨周圍的一切,卻,又找不到何從恨起。
“我該恨太平麽?恨他不肯将那方法教我,但……若沒有他,我早已身死,又談何去恨了?”
到最後,袁當甚至開始恨自己,恨自己爲何生爲不死者……恨自己的能力沒法追上自己的夢想……
“既開我智,胡絕我路,既使我強,胡使我惘……既使我立大志,胡使我不得伸!”
曾經握拳向天,吼出心底的憤懑:袁當更因那次沖動而意外獲得提升,使自己的力量更上重樓不說,且意外引發出三分暗伏的力量,自那曾同樣歎息過“既予我遇,胡不予時”的前世處領悟得到“七星續命大法”及“借東風”等強力術法。
“那亦是我第一次完整感受到我的前世……其感覺,也就等于你來到錦州以後的入夢。”
之前,袁當也曾在太平的幫助,模糊接觸到自己的前世,但都不若這次一樣,是直接進入前世三分的記憶,再度體驗那些他最爲在意,或是最爲深刻的回憶。
“在生命的最後時侯,他仍未放棄……仍然在全力将自己的事業延續……我感悟到了他的鞠躬盡瘁,卻……”語氣沉重,袁當道:“卻更感悟到了他的悲涼!”
本來,袁當的準備是面對現實,放棄自己的努力,收拾行李前往小天國。即使,知道自己所投奔的是一個注定失敗的努力。
“不管怎樣,我總是不死者啊!”
“那,爲什麽……?”
“因爲……我突然想通了。”
淡淡掃視雲沖波,袁當緩聲道:“透過我那無比偉大,也無比艱辛的前世,我突然想通了一個道理。”
“……生命是我的,爲何,要奉獻于它人?”
爲何,要奉獻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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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獻,他人?”
“對。”
背着手,神色出奇的嚴肅,袁當反問雲沖波:對生爲不死者這件事情,他,到底有什麽想法?
“别告訴你沒有想法……你騙不了我。”
“我……的确有過很多想法。”
在袁當的引導下,雲沖波慢慢吐露心聲,并終于,說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惑和怨懑。
我是誰?!
“很多人爲我們犧牲,我們被寄予很多期望,但是……爲什麽?”
在這個沒有蕭聞霜何聆冰沒有張南巾巨門玉清也沒有什麽天門九将神盤八詐的世界裏,雲沖波喃喃表示,自己不是不想要那個“太平世界”,也不是不願意爲這而奮鬥。
“我隻是在想……在作這些事情的時候,别人的眼裏,我們到底是什麽?不死者,天定就該作這些事情的人?還是我們自己,有名有姓,和他們一樣的人?”
“……對。”
“我們的确是得到了不公平的起點,我們的确是拿到了無比豐厚的獎賞,但……這不是理由!”
眼中精光驟現,袁當嘶聲道:“什麽是前世今生?你現在的一切,對那無敵北王有何意義?我所作的一切,又和那最強智者有何關系?”
“人隻活一次,我爲何要爲他人而活?!”
“嘗聞說,心外無物,而我更想說的是……我外無物!”
“可是,你這樣……”
“我怎樣?!”
很想說,“你這樣是不對的”,但仔細想來,雲沖波卻又沒法指摘……畢竟,對方到底有何不對?
(成爲不死者……并不是我們自己要求成爲不死者的阿!)
“是吧,你終于能夠理解我了吧?”
點點的心緒浮動,早被袁當毒蛇般的目光看穿,露出着奇怪的微笑,他慢聲道:“成爲不死者,不是我們自己的請求,所以,我們也沒必要背上不該背的包袱……畢竟,誰曾在乎過我們?!”
“那些犧牲,那些付出,那些忠誠……都不是給我們的,那是給一些名叫‘不死者’的半神的,不是給袁當的,不是給雲沖波的,也不是給魯思齊的……所以,我們無所虧欠!”
“天予我無上智勇,必報以無上功業……除此以外,吾無所敬、無所忠,無所懼,無所在意!”
帶着這樣的覺悟,袁當轉過身,回到了董家軍中,而之後,憑籍着其無與倫比的能力,他迅速攀上一個又一個常人要化百倍時間才能翻越的階層,走向高處。
“當然,在這過程中,我也殺了很多自己人……很多太平道的人。”
不必袁當提醒,雲沖波很清楚那些過往,從孟津,到風月,再到被重傷瀕死的渾天,更不要說早該死過無數次的蹈海。
“而我的目标,我的目标……”
突然露出奇怪的笑容,袁當道:“我的目标,天下太平!”
“你說什麽?!”
反應很激烈,在雲沖波看來,這根本就是胡說八道,背叛、且對同志揮動屠刀的兇手,憑什麽發出這樣的狂言?
“你不明白,隻因你仍被那愚昧時代所遮蔽,隻因你仍被那古老教義所迷惑……”
雲沖波的反應越激烈,袁當的态度就越從容,唇邊始終帶着若盡在掌握的笑意,他一字字道:“……說到底,畢竟阮劉是何人?此是迷樓莫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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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要天下太平,在上位者是叫皇帝還是叫不死者……又有什麽關系?”
疑惑的重複着這個問話,雲沖波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确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古語雲,甯爲太平犬,不爲亂世人……又說,亂世出英雄……以吾之力,趁此亂世,有何不可爲?!”
在袁當的謀劃中,董家隻是他的墊腳石,以“義子”身份,以無雙智勇,他自信必能扶搖之上,掌握董家大權。而之後,便是尋找一個适合的機遇去潛伏待機,使自己從帝軍與太平軍的主戰場上脫離,直到雙方都糾纏至精疲力盡,才破關而出,攻取天下。
“當然,這中間很多波折……但事實上,我已成功,你也明白。”
“……現在,我明白了。”
至此終于明白,太平道攻取董家之役中,以太山卒天下強軍之力,又依險據關,卻居然會被蹈海百騎越嶺,枭取董家家主首級,其原因,根本就是存心爲之!
“我本就不奢望一戰成功……我本來想的,就是要在大勝之後取大敗……隻有那樣,帝京才會不吝封侯之賞。”
說到這,袁當更露出諷刺的笑容。
“因爲,對将死的人……是什麽都不必吝啬的。”
本是很好的計劃,有着很高的可能性,但袁當的謀劃終于失敗,高估自己的力量,和控制不住對蹈海那種難以形容的敵意,他終于追趕上去……并落入陷井。
“所以,就因爲你們,因爲你們的反抗,戰事又持續十數年,而之後,嚴重失血的國家更再沒能恢複過來……天下蒼生,苦之也甚!”
長聲喟歎,袁當表示說,自己本有完善規劃,可以在五年當中奪取天下,使百姓少受十年刀兵之苦,而自己原可建立的,一個生機勃勃的新王朝,更絕對勝過原來那個氣數早盡,不過屍居餘氣的舊時代。
“但是,你這根本就是狡辯……”
不服争辯,雲沖波指出,小天國的努力,是爲了“萬世太平”,而袁當就算勝利,也不過是繼續在大夏曆史上進行了無數次的循環。
“就算你說你能給天下人以太平,但你死之後呢?再之後呢?你有什麽辦法保證,你所建設的這個‘太平’能夠永遠傳承下去?”
“我當然不能。”
若能的話,袁當便不會經曆如此之多的痛苦,但盡管直承着自己的不能,袁當的态度卻仍然沒有動搖。
“但……我便不能,渾天難道就能了?”
犀利的反問,令雲沖波立時無語,而之後,袁當更坦然表示,自己仍然沒信心說自己不會在垂老後昏聩亂政。
“但至少,我有信心給天下以三十年治世,三十年内,不起刀兵,不厚稅賦,使民得生長,使老少得養……我相信,對生存在那三十年間的百姓來說,這勝過之後那怕是無數代的太平世界。”
(這樣嗎?)
……雲沖波,終于無言。
寂靜持續了很久。
“但是……我,我是說……我能理解……但是……”
掙紮着開口,卻斷續不能成句,雲沖波極感痛苦,卻也知道,這無可回避。
“放松一點。”
輕輕拍着雲沖波,袁當淡淡道:“我知道你現在必定很掙紮……不必急,慢慢想,你有很長時間,終會領悟的。”
(唔?)
依稀覺得,這句話中似乎大有深意,但也無暇細想,因爲袁當又已經開始向四周指點,介紹着這塊神奇的天地。
“在這裏,時間似乎與外界相對隔絕,我們生存于斯,不會衰老……而且,一切的一切,皆可因心而生。”
彈指連發,随着袁當的動作,雲沖波但見樓台忽起忽滅,山水旋作旋沒,千種好景一時俱現,真是目不暇接。
“說起來,也幸好如此,三千年啊……”
輕聲歎息,袁當表示說,如果不是這樣的一個地方,三千年的獨居下來,自己或許早已發瘋。
“……嗯,的确不錯。”
并不覺得這地方怎麽樣,雲沖波出于禮貌,心口不一的應付了幾句,卻聽到了令自己愕然的回答。
“你喜歡……那真是再好不過了。這樣的話,你适應起來也會快很多了。”
“适應?”
忽地感到一陣寒意,雲沖波慢慢轉身,見袁當不知何時已退到數步之外,抱臂而立,臉上又顯着憐憫,又顯着嘲諷。
“還不明白。”
聲音中透着絲絲的笑意,袁當道:“爲了這一天,袁某等了三千年,整整三千年阿……”
“終于,等來了重回人間的機會!”
“你是要……‘奪舍’?!”
“對。”
終于坦然表露了自己的意思,袁當雙臂環抱,看着雲沖波,神色從容,似有說不出的自信,知道雲沖波必會依從。
“我替你活回去,我替你快意恩仇,我替你雄霸天下,我替你……緻天下以太平!”
“而你,你可以留在這裏,靜靜的思考,象我一樣思考,思考我們不死者爲何會存在,思考太平怎樣才會到來。”
“……也許,終有一天,你竟能找到太平所找到的那條道路呢。”
“但是……”
“有什麽好‘但是’的?”
冷笑着,袁當就當前形勢一一分析,特别指出,若雲沖波真以“太平”爲念,便該讓賢于已。
“不要忘了,你此刻本該已完全崩潰,你不是子貢的對手……三千年前不是,今天仍然不是。”
“隻有讓我回去,才能戰勝子貢,才能組織好利用好太平道的種種資源,那些你根本無能力去組織去利用的東西。”
“你說的沒錯……但是……”
猶豫很久,雲沖波猛然擡頭,眼中放出了奪目的光。
“但是,你說什麽都沒有用,我不是在說太平,不是在說什麽天下,我說得是我自己……無論你有多強,無論你能作到什麽,但是……這是我的人生!”
“我要自己去走,自己去過……失敗是我的失敗,成功是我的成功……無論是誰,我都不會讓給他!”
“很好……”
鼓掌大笑,袁當道:“蹈海,你終于悟道,你終于開竅,你……終于出鞘了!”
笑聲未竭,袁當微一晃身,早閃至雲沖波身前,一記簡簡單單,不含任何花巧的手刀當頭劈下,雲沖波雖能及時揚臂格住,卻被砸得渾身巨戰,骨顫筋酸,更踏裂地面,深陷過踝。
“而現在,我便來教你最後一條道理……諸子百家,萬法紛纭,到最後,都抵不過這一句話……”
“強……即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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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不知過了多久,雲沖波始終昏迷不醒,蕭聞霜何聆冰則是張目無神,皆如失魂落魄一般,隻宰予眼中靈光未泯,卻也滿面黯然。
子貢端坐不動,神色俨然,就象雲沖波從未倒下一樣。子路按劍于側,亦不見半點放松。
(但這就不對,那丫頭……那丫頭不可能作這麽沒意義的事……)
心下狐疑,但在連續等了兩杯茶時光也不見任何動靜時,子貢也沒法再堅持下去--畢竟,爲了與宰予的對抗,他并沒有用重手把蕭何二女的心智完全摧毀。
(再拖下去的話,那兩人可能會恢複過來……但是……)
猶豫着,因爲很多原因,子貢始終下不了“殺掉雲沖波”的決心。
(文王,他很少這樣堅決的要保一個人,而顔回,他将是儒門的未來……)
慢慢看向子路,一個眼神,已令這與子貢相交數十年也合作數十年的強者心領神會。
(可惜了……)
緩緩呼吸,子路将無倦慢慢出鞘:即使面對的是完全失去移動能力的敵人,他也以莊嚴之姿,全神相待。
……就在這時,雲沖波,突然抽動了一下。
(……嗯?!)
微微擡手,止住子路的動作,子貢目光閃爍,盯住在雲沖波的身上。
(那個丫頭的苦心……就是爲了這個?)
雙眼依舊緊閉,呼吸的節奏也沒有任何變化,雲沖波身上所出現的變化,隻是那種最輕微的抽搐,手指一下下的屈伸,很慢,幅度也很小。
但,默默注視着,子貢卻開始感到不安,越來越強烈的不安。
節奏不變的呼吸,卻似乎越來越渾厚轟鳴,似乎是發自即将驚蜇的猛獸,明明閉緊的雙眼,卻一樣讓人心悸,讓人不敢去想,卻又忍不住不去想象,手指的屈伸雖慢,卻似蘊藏着無限強大的力量與可能性。
(這……這種變化簡直是……脫胎換骨……不,還不止!)
忽地驚醒過來,子貢厲聲道:“殺!”與之同時,子路翻腕,發力,無倦劃出巨大的寒光,向雲沖波重重斬落!
亦是此時,雲沖波,驟地張開雙目!
那一瞬,子貢也好,子路也好,皆有錯覺……在雲沖波的眼中,明明隻是黑色的瞳孔,他們卻似乎看見……看見了,勝過千個太陽的,光芒!
“……呼。”
緩緩吐氣,雲沖波随意仰身,雙掌輕揮,卻早将無倦夾住。
寒光閃爍,鋒刃已然及體,隻要再向下一絲,便可切入雲沖波的皮膚,但……任子路竭盡全力,卻也沒法再将無倦壓下!
根本無視近在眼前的殺機,雲沖波左右偏頭,活動了一下脖子,同時也将室内諸人一一掃視,最後,才又看回到子貢的臉上。
“子貢啊……”
嘴角露出奇怪的笑意,雲沖波慢慢道:“這一天,我真是期待已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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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一個好部下。”
“他将來會更好。”
方丈室相當的寬敞,寬敞到了可以在這樣塞滿人的時候仍然能讓孫孚意與帝象先獨占一角,作一些私下的交流。
“但是……他顯然還缺乏自知之明。”
“……那是因爲,你不是軍人。”
不同的結論,卻代表着同樣的判斷:棄命卒的形勢,并沒有他口氣那樣的輕松。
論及本身力量,棄命卒自然強過這些山賊無數,但同樣中毒,他不過強在體質特殊,受影響較小而已,空有十成力氣,卻隻發揮得二三成出來。
說到手中兵器,微明雖名列禦天神兵,但元靈未降,無所變化,雖然鋒銳,卻苦短小,對上那些山賊手中的棍棒刀槍,雖然一揮必斷,卻總是要先吃上對方一擊。
更不要說,棄命卒自小訓練,原是殺手出身,一身短小功夫,皆在騰挪狙擊,此刻卻偏偏要獨拒當路,那是絕對的以短擊長,自讨苦吃。
如此這般折沖下來,棄命卒雖強,卻居然沒什麽便宜,盡管腳邊也躺下了四五具屍體,但在諸多山賊的猛攻下,已是半身浴血。
“當然,他體質特異,又是個中好手,這些傷就算再累積一些,也不足以消減他的戰力,但是……”
“但是……這些山賊的死戰,卻是一個壞信号,是麽?”
撫掌輕笑,帝象先居然似乎全不在乎外面的血戰,目注孫孚意,忽然道:“孫太保真好手段!”
這句話沒頭沒腦,說來莫名其妙,卻說得孫孚意微微一滞,目光梭動,更居然閃過一絲寒意!
“……又怎樣?”
寒意一閃已散,依舊滿面怠懶模樣,孫孚意道:“他人笑我太瘋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君不見,五陵豪傑墓連連,無花無酒鋤作田!”
“你和開心,應該能作好朋友啊……”
“你……”
不等孫孚意回答,帝象先搶先截斷道:“你的心意,我或明白,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一句話說出來,竟震得孫孚意微微一顫,略一思索,竟拱手欠身道:“多謝!”
略一欠身,帝象先歎道:“其實,我現在真正擔心的倒不是這裏……”
微微點頭,孫孚意接口道:“朱家堡前,我怕已是一片狼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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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堡前,局勢已漸漸不可收拾。
先前雖被朱子慕狙傷,但當伯羊全力防備時,便不會再被射中,而當朱子慕的注意力被吸引時,餘下賊衆更能夠加快了進攻的速度。
沒有立刻崩潰,還是開心的功勞,雖然移動不能,眼力卻依舊毒辣,取代朱子慕進行指揮,他迅速的發出一道又一道指令,在這精準無比的調度下,那些隻識灑掃,戰戰競競的家丁居然仍能一時守住。
“好,很好,真不愧是聞名天下的少年才俊!”
開心的指揮,卻似乎将伯羊更加激怒。忽地一聲尖嘯,幾下轉折,速度驟增,居然擺脫掉朱子慕的追蹤,突破門洞,徑直撲向敖開心!
“……你?!”
朱子慕反應也是極快,并不回身,直接反手開弓,三箭連發,但伯羊似乎對敖開心恨意極深,竟是拼卻背上硬吃一箭,沖至敖開心身前!
“哼!”
看看伯羊殺手将下,敖開心忽地一聲冷哼,僵卧不動的身子自椅上彈起,身法變幻,端得是矯若遊龍,隻一眨眼,居然已繞到伯羊身側,更見雙拳虛握,紫氣流溢。
紫色迷亂,軒轅龍變!
這一下變出突然,諸人無不大驚,就連朱子慕也都怔住,卻隻有一人,不驚,反笑!
“早知你還有後手!”
大笑聲中,看似去勢已老的伯羊竟能奇迹般止住身形。
“吾聞之,天有四時五行,寒暑疊代,其轉運也,和而爲雨,怒而爲風,凝而爲霜雪,張而爲虹蜺……”
因應敖開心的拳勢,伯羊進退趨避,無不如意,敖開心拳法變化雖奇極快極,卻就是轟不中他。
“故……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
似在故意賣弄,伯羊長聲吟哦,卻偏不反擊,直待敖開心再鎮壓不住體内傷勢,動作見緩時,才蓦地反擊,隻一出手,早鎖住敖開心咽喉!
“此之謂……天人道!”
獨立在先前敖開心躺卧的椅背上,伯羊單手扣住敖開心的咽喉,将他提在半空,長聲大笑,不絕于耳。
這一刻的他,本是最好的箭靶,但,就連朱子慕……也垂下了手。
是因爲顧忌敖開心的安危,還是失去了戰勝這惡魔的信心?沒有人知道。
“……爲什麽?”
命懸人手,敖開心卻沒半點懼意,反而皺着眉,滿面疑惑。
“爲什麽?你要問什麽?”
怪有趣的看着敖開心,伯羊怪聲笑道:“問好了,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隻想問一個問題。”
定定看着伯羊,敖開心道:“智勇如你者,爲什麽,卻還這樣,這樣的……”
停了一下,敖開心微微斟酌,才斬釘截鐵般道:
“……沒有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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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三番運力,子路已将自己的潛能盡數催谷,卻沒法将無倦壓下那怕一絲一毫,那個剛剛還迷茫到完全崩潰的雲沖波,竟似突然變作如神祇般強大和自信,甚至并沒有特别用力的樣子,就将自己的努力全數抵消。
令子路沒法容忍的,是雲沖波出現的笑容:從容,卻又透着輕蔑,他簡直不敢相信,這種笑容會出現在雲沖波那似乎将永遠陽光和質樸的臉上。
令子路更沒法容忍的,是他明明知道,自己已将力量催到第八級頂峰力量,是他明明知道,雲沖波的力量,卻根本連第八級上段力量也未達到。
(這是什麽樣的手法……爲什麽,我甚至都沒有聽說過?!)
愈驚、愈急,愈壓制不住心底潛生的懼意,心地堅定有如子路,一時也幾乎陷入迷亂。
“……你是誰?”
終于開聲,子貢的臉色依舊平靜,但亮到異乎尋常的目光,卻早将他的心底出賣。
“我是誰……”
曬然一笑,雲沖波忽地翻腕一扭,子路隻覺雙臂劇震,竟甚麽反應也不及作,就這樣眼睜睜着雲沖波将無倦奪過,跟着信手一握一搓,早把大劍捏裂作無數碎片,灑落地上。
“居然隻能穩定維持住這麽低的力量,真是……”
完全無視子貢與子路的存在,雲沖波虛舉右臂,饒有興趣的注視着自己的手掌,五指不住屈伸,就似那是什麽最奇妙的玩具一樣。
“不過……也夠了!”
言發身至,子路甚至連“眼前一花”的時間都沒有,僅憑着武者最基本的感應,急急側身,左臂格,右掌托,險險擋下雲沖波的一記手刀。
(這是他的刀法沒錯,但是……)
根本無暇細想,因爲雲沖波的攻勢簡直連綿若水,一掌接着一掌,雖說使來使去也不過子路早已見識過的“孤帆絕妖邪”、“一帶飚千裏”、“流響雷霆震”直至“回首定神州”這四式“第一刀法”,卻偏偏似乎各有無數細微變化,一招一式間,總能将子路牢牢壓制。
(他……他這是在幹什麽?)
接過數十招,子路終于察覺,對方竟是始終便隻在将這四招反複施用,就連次序也絕無變化,依靠着這個認識,他得以數次成功料敵,卻,也在驚訝中發現,雲沖波每使一遍,這路刀法的威力便似乎又大上一分!
(不,仍是那四招,沒有變化……有變化的,是什麽,到底是什麽?!)
靈光忽閃,子路終于明白,招式仍是原來招式,卻又,正在越來越成爲“雲沖波的”招式!
那一瞬,少年拜入儒門時所聆聽的訓語,再度卷回子路腦中,那些已熟習到幾乎被完全遺忘的古老語句,忽地渙發出了最燦爛的光彩!
子謂……盡美矣,又盡善也!
(原來,如此!)
瞬間的覺悟,令子路知道自己終于找到再度向上攀升的方向,但,這卻無助于他改變眼前的戰況,幾乎在他有所領悟的同時,對面的雲沖波,也發出了低低的笑聲。
“終于……可以了。”
第十三度攻上,第十三度的揮出“回首定神州”,看在子路的眼中,卻有了全新的感受。
(這一招……這,才是完美一招!)
錯覺自己又回到少年時代,剛剛進入儒門,正在以無比崇拜的目光看着長者們說文授武,子路深深感到,在被反複使出了十三遍之後,這一招,終于被推向完美!
那,是基于“雲沖波”身上的“完美”。
雖沒法證明,子路卻就是感到,若換任何其它人來,比雲沖波高得一分也好,輕得一毫也好,這招一般使來,都将不複完美,甚至,那怕是出招時的力量再強出些些,也會将這一招“破壞”。
在“現在”的雲沖波手中使來,“現在”的這一招,便是“最完美”!
(這,這就是“大成至聖”之境啊!)
胸中激蕩,卻什麽也來不及想清,子路的防禦被這“完美一擊”輕松穿透,斬中後頸,立刻昏倒于地。
也是因此,他沒能看見,當雲沖波使出這一招時,掌緣浮現乳白刀形,并迅速收入雲沖波體内,他更沒能看見,在斬中自己時,雲沖波眼中所流露的滿意神色,以及若重瞳般,疊現于眼中的三度白光。
“你問我是誰……”
再不看正在倒下的子路,雲沖波緩緩轉身,看着僵坐不動的子貢,微笑着,道:“我是蹈海。”
“不死者,蹈海。”
~~~~~~~~~~~~~~~~~~~~~~~~~~~~
“……蹈海。”
喃喃咀嚼着這名字,子貢注視雲沖波,細細打量,一遍又一遍,卻始終沒有其它的說話。
坐回椅上,雲沖波很随意的動了動脖子,向後一靠,頭深深後仰不說,雙臂也皆搭過椅背,更翹了個“二郎腿”起來,端得是将子貢視若無物。
另個方向,随着雲沖波的複生,宰予也似終于回過魂來,目光炯炯,隻盯住雲沖波不放,卻也不開口。
“還要我等多久?”
這樣半躺一會,似失去耐心,雲沖波右手揮動,在空中虛虛一劈,道:“并肩子上吧,我趕時間。”
“……”
“……怎麽?”
低聲曬笑,雲沖波微一挺身,忽已立起,站得筆直。
“……怎麽,終于明白了?”
踏前一步,猛的踩在子貢椅上,同時左手連揮,将宰予隔空擊倒,雲沖波身子微微前屈,獰笑道:“明白了……唯一的真理所在?”
~~~~~~~~~~~~~~~~~~~~~~~~~~~~~~
“唯一的真理?”
幾乎與宰予同時發出低低的哧笑聲,子貢道:“那是什麽?”
身子依舊坐的筆直,子貢打量雲沖波,神色中居然有幾分好奇,喃喃道:“但這就很奇怪,那丫頭的後着……怎可能是這樣?”
忽道:“宰予。請你幫我一個忙。”
“……說。”
“如果我死在這裏,請把我的心得傳回曲鄒。”
盯着雲沖波,子貢慢慢道:“過去的推斷有誤,不死者……不僅僅會承載曆代前世的經驗與記憶,在某種情況下,也可能……會喪失自我,被前世完全取代……”
他說話的聲音很慢,沒有任何聲調起伏,呆闆如一潭死水,雲沖波靜靜聽着,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卻聽子貢忽道:“謝謝。”,兩字沒頭沒尾,突兀而出,卻難得在依舊是那死沉沉的樣子,依舊是那死沉沉的聲音,沒有任何的起伏變化,以緻于,令雲沖波竟也怔了一怔,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聽錯或聽漏了什麽。
忽地驚省,卻已不及!
一直靜若朽木的宰予,居然蓦地發難,指間寒光一閃,竟不知從何處抽出一發針劍,卻不攻向雲沖波,而是徑取兀自昏迷的蕭聞霜,劍勢狠辣,直噬咽喉,竟有一擊奪命之勢!
“……你!?”
一聲吼,驚怒交加,雲沖波竟似連隔空出手也都忘掉,居然和身搶過,硬生生吃下一劍,跟着吐氣開聲,隻一擊,早将宰予重重打退,“砰”一聲撞在牆上,軟軟坐倒。
“很好。”
冷冰冰丢出評語,子貢令雲沖波一怔,眼中忽地閃過陰雲,初顯困惑,後似憤怒。
“宰予,請記下來……,已經證明,不死者縱然被前世反噬,也可能保有原來的部分意識,若有強力刺激,極可能令其瞬間失神,而依本能行動。”
慢慢說完,子貢臉上微有倦意,低咳幾聲,方看向雲沖波,道:“不死者……請賜教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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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自信?”
呆了呆,伯羊發出古怪的幹笑聲--那笑聲不會讓任何人感到愉快。
“這話……你說來不是很滑稽嗎?”
伯羊說出的話,也幾乎是周圍所有人的心聲:一個幾乎把别人所有反應都算準把握的人,一個似乎已經全盤盡數盡在掌握的人,一個正扣着别人咽喉的人,卻要被那個随時可以殺掉的人說成沒有自信……這種事情,又何止“滑稽”?
……但,朱子慕的眼睛卻悄悄亮了起來,似乎是發現了什麽。
“心知肚明……又何必多說?”
看向伯羊的眼神越發憐憫,敖開心低聲道:“若你有自信,你就根本不該在乎我……不必非要誘我出手,不必非要讓我心服……翻盡底盤,隻爲讓我絕望麽?”
“……卻不知,你恰恰讓我看到了希望!”
沉默一時,伯羊眼中殺機一現,卻又止住,信手将敖開心摔落地下。
“你說的沒錯……在你面前,我,的确沒有自信。”
連聲音也變了,變得安甯、祥和,分外從容,但聽在耳中,敖開心朱子慕卻同時感到一絲寒意。
“當然,沒有自信,并不影響我比你強的事實,并不影響我現在随時能殺掉你的事實。”
一句話,令氣氛更顯緊張,幸好,伯羊似乎已對敖開心失去興趣,緩緩轉身,負着手,俯視已悄然接近到二十步外的朱子慕。
“朱大小姐啊……某隻請教一件事情。”
“若無近日之事,若無眼前之變……若現在仍是我們一起向你提親……你,會選擇誰?!”
聽到這句話,連躺在地上的敖開心都大爲緊張,用力的偏着頭,看向朱子慕,眉宇間又顯期待,又似緊張。
“……不會是你。”
短時猶豫,朱子慕硬邦邦丢出四字,聽在兩人耳中,自然各有滋味不同,卻都談不上歡喜:敖開心面目抽搐,伯羊低低冷笑。
“沒錯……倒也沒錯。”
喃喃道:“正确的選擇,就算讓我自己來選,也不會選我自己……”
忽地聲音轉作凄狠,伯羊道:“可,我這個失敗者,現在卻可以掌握他的生死,掌握你的生死,掌握你們所有人的生死!”
“你現在,又是否後悔自己的選擇了?!”
卻忽聽敖開心道:“今日之事,原來……源頭在此?”
“你作出偌大事來,原來,就是爲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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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不愧是号稱能知一切人心的‘子貢’……”
似乎是因爲子貢的說話,雲沖波忽地平靜了下來,再沒有了剛才的張狂與輕篾,目光當中,竟透着說不出的甯靜與深遠。
“神速的反應,神速的判斷……很了不起。”
“曾經……”
語聲忽地一滞,猶豫一下,雲沖波方道:“曾經有人告訴過我,‘子貢’之名,是儒門的至高榮譽,在儒門内部甚至有說法稱,‘文王’是每一代都會有的,‘子貢’卻不一定。”
“……有人?”
目光微微閃爍,子貢打量雲沖波一時,忽地歎道:“千載以降,有無數位不死者,也有無數代子貢……可能存在的交集,我沒法算清。”
“但,曆代子貢,能從前人處得着的最多是心得與記錄,而曆代不死者,你們卻能直接承襲到知識與力量……不死者,你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太平’的嘲弄啊!”
“‘太平’……不是‘公平’,更不是‘平均’。”
冷笑一聲,雲沖波道:“正如我們說‘王侯将相甯有種乎’,而不是說‘人皆爲王侯将相’!”
“若隻是這樣的話……你們,又爲何不和我們站在一起?”
目光冷漠,子貢道:“‘大同’與‘太平’的區分,你真得明白嗎?”
盯視子貢,雲沖波眼光森寒若千載雪峰,一時,忽地又松馳,發出着奇怪的笑。
“我不明白,難道你又明白?”
不等子貢開口,雲沖波已先一合掌,淡淡道:“更何況,當生死操我手上時,當你我間存在着絕對的力量之差時……你的‘明白’,又有何用?”
“朝聞道……”
“……夕死可矣。”
子貢剛說了三個字,已被雲沖波截斷道:“有此覺悟,那你當然死也無憾……”
忽地斂衣而起,道:“那,我就告訴你一件事,隻一件……你,是錯的!”
“我不會給你任何證據,我不會爲自己的話再加任何說明……我隻告訴你,你是錯的!”
“既然能知一切人心,那未,你便試着來看一看,我所說的,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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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視雲沖波良久,在這過程中,子貢也好,雲沖波也都好,都是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我,想問幾個問題。”
“……請。”
攤出手,雲沖波臉上又浮現出那種奇特的,似乎一切盡在掌握的微笑。
“在剛才,我真得看見了你的殺意,沒有保留,沒有猶豫……但同時,我也看見了你的冷靜,看見了你的自信與從容……”
緊緊盯住雲沖波的雙眼,子貢緩聲道:“我隻想知道,你,憑什麽?”
“……嘿。”
單腳踩在椅上,雲沖波左手叉腰,右手托着下巴,腦袋微斜,用一種非常有趣的眼神打量着子貢,慢慢道:“你總以爲,自己雖不習武,卻也安如泰山……因爲,你的背後是儒門,任何人都能殺你,卻任何人都不敢殺你……就算是皇帝,就算是任何世家大姓。”
“但,你卻忘了,強……才是唯一的真理!”
“你能安居于任何險境,隻因對手的力量大不過整個儒門的總和……而當這個翻轉出現時,子貢的‘言術’,便隻是一個笑話!”
“大過儒門?”
冷笑着,在聲音中加上幾分輕蔑,子貢淡淡道:“很多人……不,很多帝皇都這樣說過!”
“但……他們甚至連接近這個目标都作不到。”
“愚昧。”
一臉的“我根本不稀罕和你辯論”,雲沖波以百倍的輕蔑丢出兩個硬邦邦的字眼,眼看子貢被砸得說不出話來,他卻又輕聲一歎,道:“當然,那倒的确不是我……但,也未必不是我!”
“總之,我隻是要你知道,有人可以把整個儒門連根拔起……不,不僅是儒門,帝姓、世家、佛、道……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被聚攏在他的身後,成爲那偉大巨人的背景……那個人,他将集帝皇、文王、武王、佛尊、道師……以及你連想都想不到的其它無數身份于一身……取代掉所有這些角色,并使你們,永遠無法再起!”
“那個人,他将開創屬于所有人的太平……永世太平!”
“……那不可能!”
終失去掉平靜,子貢的眼中,又是憤怒,又是惶惑,就連先前已被雲沖波擊倒的宰予,也沒法置信的張大了眼睛,似極迫切的想詢問些什麽。
“你們用不着相信啊……”
低低笑着,雲沖波坐回椅中,道:“新的時代已經開啓,跟不上的人……隻要旁觀就好了!”
看着,子貢眼中連連閃過複雜的神采,最後,卻終于隻是無聲一歎,目光渙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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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雲沖波甚至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但,這還有意義麽。
木然的坐起來,看着眼前的空地,摸着身上還在作痛的地方,雲沖波知道,從現在開始,“多久”,是最沒意義的一個概念。
……從今以後,他所擁有的将是“無限”。
就在剛才,他作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用盡了所知的武學與戰術,但,都沒用。
袁當,就那樣随随便便的站着,如同巨峰一樣矗立在他面前,任浪花作出徒勞的努力,一波,又一波,撲上來,然後撞碎,化爲烏有。
(神域,這就是神域之力,這就是神之力啊……)
盡管不停的告訴自己,“我會勝,我一定會勝,我一定能勝,我一定要勝……”雲沖波,他卻不得不面對那悲哀的現實:心底深處,他早已放棄了對勝利的希望,他已不再相信,自己可以戰勝這個如神魔般的怪物。
“很好,你連最後的依靠也失去了……”
依稀覺得,在昏迷之前,自己似乎聽到袁當有丢下這樣的嘲笑,至于那理由,雲沖波覺得,也許,是在指自己在心意上的先已放棄?
(但是,對這樣的人,不放棄,又有什麽用?)
(再努力也好,總有一些人,是打不赢的啊!)
突然感到一陣憤懑湧上心頭,雲沖波無意識的揮臂,向着虛空,向着他自己也不知該對誰的目标。
(……憑什麽!)
憑什麽?所憑的,就是比他更強,一個“強”字,便讓袁當能夠随心所欲的掌握一切,奪人一切。
(但是……憑什麽,他可以這麽強?!)
盡管沒有意義,卻仍在不自覺的回想剛才一戰,無意義的作出動作,重現自己剛才的努力……與失敗。
(那不僅是憑力量取勝……他的确是找準了最弱的一環,一掌就砍破掉我的刀招……但?!)
蓦地大驚,雲沖波終于發現,當自己重複使用蹈海之刀時,蹈海卻沒有如以往般,自體内浮現,給雲沖波以力量和支持。
(這……這是?!)
數度嘗試,最後,終将那令自己不敢也不願相信的事情證實,雲沖波似忽地成了一尊木像,呆呆的,不複神彩,不複生機。
許久,他方慢慢的,慢慢的,将身子伛偻下來,越來越低,終于,倒在了地上。
(……一切,都結束了吧)
木然的躺着,雲沖波甚至已感覺不到悲傷、恐懼或是憤怒,隻有一種麻木,一種瞬間已布滿他全身的麻木,和一種奇怪的放松,一種“總算結束了”的放松。
(終于,我不再是蹈海了吧……)
一直以來,雲沖波都被一個問題死死纏繞:對太平道來說,對帝家來說,對所有的人來說,自己的價值到底在那裏?
叫“雲沖波”的這個人,似乎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一隻飛在“不死者”身後的青蠅,因爲與“不死者”的同在,而得到了無數關注。
這一切……和雲沖波個人的努力,似乎根本沒有關系。
無論他是否在努力把自己增強,太平道都在耐心的等待、保護,乃至将他追随,無論他是否理解和相信了太平道的道理,帝姓、儒門,一支又一支的力量都在耐心的觀察、分析,乃至将他抹殺。
時常的,這令雲沖波感到憤懑,時常的,他會去想,如果自己不再是“不死者”,那該多好?自己可以不用再被寄以無限的關注和期望,自己可以從焦點中避開,去作一些自己想作的事。
但他也明白,這隻是自己的空想,身爲“不死者”,這沒有任何道理的事情,他無從擺脫,無從改變。縱然曾經把蹈海交給玉清,縱然曾經在夢中發出宣言,但始終,他那“不死者”的身份就如同黑夜中的火光,吸引來無盡的關注。
……但,今天,袁當卻作到了。
(他到底是怎麽作到的?)
慢慢回過神來,再确認了一次蹈海已完全與自己分離,雲沖波竟不知自己到底該悲該喜。
(我,我應該高興的啊,我終于成爲我自己了……)
對自己說着這樣的話,卻更知道這根本又是一次欺騙,就算是在這樣麻木的情況下,雲沖波仍能體味出,那一絲絲的痛楚與失落。
(從今以後,我就不再是不死者了……)
突然發出響亮的笑聲,雲沖波用力拍打着地面,哈哈的笑着,笑聲越來越大,卻始終缺乏節奏上的變化。
“與我無關了,都與我無關了!”
越拍越是用力,手掌終于出現破裂,血流出,将地面染紅,雲沖波卻恍若不覺,拍打的越來越用力。
原來,自己,早已,不再把“不死者”與“雲沖波”相區分嗎?
原來,自己,早已,完全接受下了“不死者”這身份嗎?
所以,現在才會痛吧,所以,才會這樣難以接受吧?
但,若是如此,自己爲何又一直糾纏于自己的兩個身份?
爲何要糾纏于蕭聞霜所關心的到底是“雲沖波”還是“不死者”?
爲何要糾纏于太平道所忠誠的到底是“不死者”還是“雲沖波”?
……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回想到最初,回想到自己是因怎樣的刺激而倒下,回想起蕭聞霜的那個回答……雲沖波,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好笑,和一種說不出的輕松。
有何……可以困擾?
那個答案,有何意義?既然不死者就是雲沖波,既然雲沖波就是不死者……那個答案,有何意義?!
(果然,一切都是自尋煩惱麽……)
覺得似乎有清冷的冰水自頭頂澆下,滲過蓋骨,流遍全身,一時之間,雲沖波竟覺心平氣和,十分安樂。
……緊跟着,雷聲炸響。
巨大的電蛇在天空中來回舞動,雨急驟,若澆若潑,将雲沖波全身浸透。
(這個空間,果然一切皆如我意嗎?)
默默想着,雲沖波站起身來,深深呼吸,眼光漸漸明亮,不複,麻木之色。
“金色雷震,潛龍騰翔!”
巨大的光影出現,帶起旋風,盤旋、湧動,最終,化爲如造物般的怒氣與沖撞,轟擊在那似乎無限遠,卻又似乎觸手可及的天宇上。
(你等着吧……袁當,總有一天,我也會找到辦法出去……在此之前,我會認真用好你留給我的這個地方……變得,更強!)
~~~~~~~~~~~~~~~~~~~~~~~~~~~~~~
“我,想聽你說一說。”
許久之後,子貢方微微動了一下,坐直了一些--适才眼中的迷惑與散亂,已依稀消失。
“說一說,未來的,那個太平世界。”
微微一滞,雲沖波目光一閃,頗有迷惑之意。
“好,我告訴你。”
“那是一個……沒有皇帝,沒有世家,沒有儒、佛、道的世界。”
“一個不複有地主與佃農的世界,一個不複有主公與奴隸的世界。一個不複有世襲與襲蔭的世界。”
“一個,農夫之子和手工匠人都有機會站到最高處的世界。”
“一個,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是這國家主人,相信未來一定好過現在的世界。”
“一個前所未有的世界,一個你所不能理解、不能想象的世界。”
“一個,‘無私’的世界。”
“……是嗎?”
顯然也受到極大的震動,子貢目光閃爍,陷入深思,許久,才慢慢道:“這是真的……這居然是真的……”
長長籲氣,子貢道:“……這果然是真的!”聲音當中,竟是隐不住的歡喜!
“你?”
雲沖波微微一怔,卻聽子貢又道:“請告訴我,沒有儒、道、佛的世界,是什麽意思?”
“是說人們不再相信儒、道、佛的存在,還是說,有嚴厲的限制,使研究和信仰者将面臨處罰?”
“你說什麽?”
愣一下,雲沖波不覺大笑起來。
“可笑,我不是說了麽,你根本沒法想象,沒法理解那個世界啊……”
“道門當然還存在,佛門也一樣,沒有刻意的禁止與迫害。”
輕蔑的擺着手,雲沖波道:“畢竟,誰會去擔心兩頭寵物呢?”
“在那世界裏,仍然有佛和道,仍然有居士與信徒,但那卻是近乎不存在的存在,甚至信徒本身,也未必真相信釋尊與三清的存在。”
“唔,當然,他們也沒有任何的影響力,不足以影響到朝廷的決策,不足以幹涉到天下的大事……嘿,他們甚至連被‘利用’的資格都沒有了。”
伸出一根手指,點向子貢,帶着興奮而又輕蔑的笑,雲沖波道:“……你們儒門,也一樣。”
“……是嗎?”
低沉的聲音,卻聽不出任何“消沉”的意思,似乎隻是要再确認一下某個事實,而當雲沖波再度用加重的聲音回答說“是的”時,子貢的眼中,卻忽地精光綻放!
“……此誠,儒門之幸也!”
“你說什麽?”
着實錯愕,雲沖波怎也想不到子貢會突然冒出這麽一句,卻見他丢出這句話後,竟連眼睛也都閉上,正襟危坐,神色莊嚴。
“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爲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天下爲公。選賢與能……”并不開目,子貢慢聲道:“告訴我,不死者……你所形容的那個世界,豈不正是我儒家的‘大同世界’?!”
“我剛才已經說過啊,‘大同’與‘太平’的關系,你根本就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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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淪落到這種地步了嗎?”
發出尖銳的笑聲,雲沖波眼中卻是全無笑意,反而像是餓極的猛獸一般,直勾勾盯住子貢,決無瞬移。
“牽強附會,寄祀他人……儒門的自尊,原來竟是如此可憐?”
“可憐?”
低聲笑着,子貢忽然道:“不死者啊,很多事情,你還不明白呢。”
“你說到子貢,你說子貢的‘安全’,在于儒門的‘力量’,但你錯了,這樣想的話,解釋不了曆史上很多次子貢的轉危爲安,也是在侮辱子貢的能力。”
“一出而動五國,那背後,是對人性的把握,對大勢的把握,所依靠的,并非‘儒門’之力。”
“……所以?”
似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兩個字,任誰也能聽出雲沖波的殺意正在瘋狂流溢,偏生子貢卻什麽感覺也沒,仍舊閉着眼,緩緩道:“所以,你若現在殺了我,也隻說明我該死。”
“子貢之力,在于對‘人心’的把握,若我的言語不能阻止你不計後果地傷人,那我便不是稱職的子貢,辱沒先賢名聲,縱死有辜。不死者……你以已度人了!”
“你?!”
冷笑一聲,竟不容雲沖波說下去,子貢铮然張目,道:“你雖見太平世界,卻但見其形,不悟其神……我已說過,去其名,得其實,蒼生之幸,儒門之幸!”
“是……沒有了儒門的儒門之幸麽?”
大笑出聲,雲沖波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麽世界?沒人再把儒門當一回事,十三經不再是必須的讀本……隻有那些學者,那些喜歡研究古老過去的人,才會把它們保留在案頭。”
“十三經……隻是形式,天下大同,才是儒門的追求。”
聲音中全無動搖,速度更有了微微的加快,子貢道:“這個世界,正是儒門所追求的世界,體現着儒門的精神,但你卻又說有人能夠讓儒門完全消失……那樣的解釋,隻有一個!”
眼中放着興奮的光,子貢道:“新的聖人,終于出現!”
“夫子當王不王,絕筆狩麟,,斯時的天下,并不理解夫子的大義,并不能夠追随他的身後。”
“你所說的時候,必也是這樣!”
“新的聖人,帶來新的時代,不能改變自己的腐儒,必須要和舊的儒門一起被消滅,而那個人,那個聖人,那個建立起大同世界的聖人,他才是繼承了大成先師的真正傳人,他才是新的儒門之聖!”
一氣喝成,如滾滾江水般奔湧前進的語言,中間完全沒給雲沖波插話的餘地,子貢的臉上,更因興奮而泛起近乎病态的紅色。
“強即真理……那隻是真理的第一步……舍身取義,以生存換得理想的實現……你永遠不會明白!”
“所以,不死者,我現在就可以預言你的失敗!你注定不能将你曾見識過的太平世界重建在當下,因爲你并不理解,因爲你并不明白!”
“你甚至都無法取代原來的不死者……取代那個樸實善良的年輕人……對廣大的道衆,也許根本無從知道你們的區别,但對那些與他熟悉的人來說,你卻不可能将他取代……你永遠都作不到,因爲你不明白!隻要你還隻迷信‘強即真理’,你就永遠都沒法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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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靜靜坐着,注視子貢,雲沖波的身上居然沒有了任何怒意,一時,方慢慢點頭,道:“很好。”
忽地立起,雲沖波居然露出了邪異笑容,道:“作不到麽?就讓你看一看!”猛一轉身,竟向着蕭聞霜大踏步過去。
“沖……不,不死者。”
在雲沖波擊倒宰予時,蕭聞霜何聆冰已先後醒來,但适才所受的沖擊太大,都仍失魂落魄,如行屍走肉般癱坐各自椅上,就算雲沖波以摧枯拉朽之勢将儒門三大強者輕松橫掃,也沒能令她們直起身來。
再不理會子貢,雲沖波負着手,一步步踱到蕭聞霜身前,上下打量,眼中滿是熱切的光。
“……你是誰?!”
感覺自己似乎被這目光壓制、淹沒,蕭聞霜竟有了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似乎,整個自我都正在消失于這熱切而又深邃的目光,好容易,才終于掙紮住問出這三個字。
奇妙的是,這三個字本身竟然似乎帶着一種力量,令蕭聞霜突然覺得壓力在被推開,令她的腰身得以稍稍挺直。
“我是誰?”
帶着莫可形容的笑意,雲沖波道:“我就是你們一直在等的人,我就是你一直在等的人……不死者,最強不死者。”
說話間,他已走到蕭聞霜身前,忽地攔腰抄住,将她自椅上抱起,不由分說,低頭吻下!
“唔……唔!”
倉皇、驚恐,卻也參雜着絲絲的喜悅……以及,最後終于出現的,覺悟!
臂膀如鐵,輕松抵消掉蕭聞霜的所有反抗,許久,雲沖波方擡起頭,卻依舊将蕭聞霜腰肢牢牢攬住。
“你很好……我很喜歡。”
“從今以後,我的背,交給你。”
“我去創立太平世界,而你……将是我的太平世界!”
“……不。”
嘴唇不住顫抖,許久,蕭聞霜終于吐出這個她自己也不明白怎麽會吐出的字,換來的,是雲沖波寫滿疑窦的目光,隻一眼,便幾乎摧毀掉蕭聞霜的全部意志。
用力掐着自己手肘内側,靠那疼痛,蕭聞霜讓自己的精神凝聚起來,讓自己終于能夠閉上雙眼,不管一切的,喊出自己的拒絕。
“你……不管你是誰,我要得,隻是沖波!”
呼喝同時,蕭聞霜也再度盡力推拒,原本來說,這根本就是蚍蜉撼樹,但偏偏,随着這一次的發力,袁當的面容忽地大變,身上更有白光浮動!
“怎會這樣……你,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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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反複複的練習着自己的拳法,從東海七殺拳到龍拳再到弟子規,乃至顔回所贈書卷上那殘缺不全的拳法,雲沖波越來越發現,這裏真是一個練武的好地方,随便自己把周圍環境打成什麽樣,隻要心意一動,立刻就能恢複原狀。
(可惜,力量還是不能突破……)
對九級力量甚至十級力量早已有所體驗,以“北王”的身份,雲沖波有着無數在最強層面上戰鬥的經曆,但偏偏,那些東西隻能停留在夢中,沒法帶回。
(這些變化,怎麽都用不出啊。)
透過對北王經曆的重讀,雲沖波早已知道,随着力量的提升,很多武技将會生發出新的變化,而更有一些強力招數,根本就是要到力量達到一定階數後才能發動。
(紅色恐怖、龍極滅世……就算有了九級力量,也很難發動吧?)
莫名其妙的學習了全部九式龍拳,但也僅限于“知道”而已,在運用當中,雲沖波始終覺得,自己也就是能勉強發揮出金之拳的強大力威力,白之拳與黑之拳都隻能得其形式,而居于九式頂端的紅之拳,更是每一練習,便會氣血翻湧,仆地不起。
(所以,才是威力最大的一招吧?)
經已時隔數年,但每一想到紅之拳在孟津手中的強大威力,雲沖波仍會不由得心搖神馳,恨不得自己立刻晉身十級,揮此強拳。
(咦,這樣說來……爲什麽?!)
忽地想起,這“龍拳”似乎是護國敖家的無敵絕技,爲何卻會成爲後世不死者的強着?想了一會,自是沒有頭緒,雲沖波倒也明白:除非有機緣再入時光洪流,自己大約是沒機會搞清的。
(說起來,如果我把龍拳的練法想明白寫清楚,在太平道内傳下去,這樣一千年後,會不會就能直接給孟津修煉?我們太平道龍拳的由來,會不會就是這樣?)
想得自得其樂,一時心意松馳,一拳揮出,卻忽地覺得不對--這一拳打出來,怎麽力量竟是出乎意料的大,大到竟令自己下盤紮不住步樁,自己将自己扯得搖晃不已!
立睛看時,雲沖波更是驚愕:自己臂上居然浮現出微弱白光,更凝作刀形,卻不正是已被袁當強奪的蹈海?!
(這是?!)
驚疑不已,卻不肯放過這個機會,雲沖波抓住這一瞬的感覺,全力把握,試圖重建起與蹈海的聯系。
(果然,這一次,感覺到了!)
隐約覺得重新又掌握到了蹈海的存在,雖不知從何把握,卻能感覺它又在重新融入自己的體内,能感覺到那份子力量,那份子經曆,乃至那份子不屈與憤怒的重回……精神大振的雲沖波,更是全力以赴,力圖将蹈海奪回。
再過一會,刀形愈盛,雲沖波心下愈加歡喜,卻忽見平地自起一陣旋風,轉眼凝作人形,竟是袁當!
“你有一個好女人……你自己不還不知道她有多好!”
面色陰沉,袁當一揮手,竟完全不和雲沖波争奪,任他将蹈海攝回體内。
“但,她能幫你一次,能幫兩次三次麽?”
忽地欺近,隻一揚手,雲沖波便被打至半身入土,依舊是連還手也都不能。
“或予或取,皆在我一念,你……又能何爲?!”
“你……欺人太甚!”
這般欺淩,便泥人也有幾分火性,雲沖波腰間發力,破土而出,一邊廂橫刀在手,微微躬腰,擺出個守禦的姿勢。
(這個家夥,未必就有這麽大的優勢!)
在“回憶”當中,雲沖波和袁當交手何止一次兩次?每次皆有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每次都令他無數遍的回憶、揣摩、研究,雖知對方強極,雲沖波卻覺自己不該是這樣無從還手。
(若不是我的力量不足,若是我有和他一樣的力量……)
心下恨恨,卻也無法可想,雲沖波下意識的握緊蹈海,竭力提升--卻終究隻是八級上段力量。面對袁當恐怕已是十級頂峰的無匹力量,此戰勝負,簡直一點懸念都沒有。
看着雲沖波,袁當,卻又出現了奇怪的笑。
“還在努力嗎……”
說着似乎無意義的話,袁當油然道:“你,是否不服?!”
(廢話!)
心下大罵,雲沖波肚裏道:“換你你會服麽……有本事的把力量放低兩階咱們來打……”倒也知道,就算那樣,袁當的勝面也有十之八九,隻終是不服。
卻聽袁當居然當真冷冷道:“那,我便給你一次機會,你我平手交鋒,且看,你又是否能保住自己的天兵!”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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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戰了不知多久。
正如所言,袁當果然壓制自身力量,始終隻以八級上段力量對敵,饒是如此,也打出了八攻二守的戰局,壓得雲沖波喘不過氣來。
而,在這過程中,雲沖波更發現,袁當對自身的削弱竟然不止力量層面:本集三分、三别于一身的他,自剛才以來,始終隻以三分對敵,始終沒有催動過三别的力量。
“不奇怪啊,在這個空間以外,還有着儒門的三名強者,面對他們,必須保留下足夠的威懾。”
似看出雲沖波的疑惑,袁當冷笑着丢出解釋,這更令雲沖波震撼:在将力量大幅削弱的同時,還要硬生生分心兩用,如此算來,袁當此刻的狀态怕連二十分之一也都不到,若真是全力放對,自己豈有幸理?
(這個人,的确是強到可怕……但,那不是拱手相讓的理由啊!)
心意一分,破綻立現,就算那是細小到幾乎不存在的破綻,卻逃不過袁當的眼神,一記手刀砍過,又狠又準,饒是雲沖波手持利器,卻根本沒機會将他砍到。
“你這是……”
大爲驚疑,因爲袁當所用的竟然是“自己”的刀法,蹈海之刀,而更驚人的是,當這記手刀砍中自己的時候,雲沖波分明感到,手中的蹈海竟突然發生出極大的震動,似要脫手飛出!
“奇怪嗎?這,便是奪取天兵的關鍵所在!”
倨傲的笑着,袁當表示說,自己是唯一可以單身奪取他人天兵的不死者,百代以降,再無它人。
“就算太平,他也作不到……當然,他也沒必要。”
唯那是建立在他體内蘊含兩柄天兵的前提上,如現下這種情況,他分心兩用,以“三别”之力監視子貢諸人,便沒法似剛才般強行剝奪雲沖波的天兵。
但他卻另有辦法:已被強取過一次的蹈海,和他間已建立起某些聯系,固然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隻是“幾乎”。
“我現在要作的,就是證明,證明自己能比你更理解蹈海,比你更能将它發揮……讓它,再一次把你放棄!”
“所以,你才要平手對我?!”
覺得這一切都是玄幻異常,卻也多了幾分理解:總算明白袁當爲何居然會主動放棄偌大優勢,平手相敵。
(原來,是爲了讓你服氣啊……)
頓時覺得對蹈海又多了幾分親近,同時卻又有幾分擔心:因爲,當袁當不斷以第一刀法對敵時,蹈海的躍動,也就顯得越來越興奮和明顯。
(好……就讓你服氣!)
氣性也被激起,雲沖波心道:“你強奪前後不過這點時間,若這樣也能較我對蹈海理解更深……便敗了給你,又有什麽話好說!”看着袁當又逼将上來,反身出刀,忽地也一旋身,左手揮起,居然也是以手爲刀,正是一模一樣的一記“回首定乾坤”!
“碰”然一聲,兩人各退一步,雲沖波更跟着一反手,将蹈海收入體内。看向袁當,眼中熊熊,盡是戰意。
“……袁當,我們來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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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鬥被導向奇怪的方向,兩人的招數完全相同,相互間再不尋找破綻,而是主動尋上對方最強的一點,以硬對硬。
從“第一”到“斷欲”再到“縱欲”……一擊又一擊,雙方用着最簡單的戰法,卻拼出了最燦爛的光芒,幾乎連這天地也都轟散。
……但,本不該如此。
以力、以智,袁當勝出雲沖波都近乎無量,即使現在,以半身之姿和運用着下階力量的他,若真是隻求勝利,仍然可以在不足十招内将雲沖波擊潰。
但他卻沒法,在不知不覺中,戰鬥的勝負居然被轉換爲“對蹈海”的理解,在這種情況下,袁當空有如嶽之力,如海之智,卻都無從施展,隻能用這種最原始的辦法,在一招又一招的對擊中,去将蹈海慢慢掌握。
(我,倒好象是作繭自縛了呢……)
心下泛着微微的怒意,以及些些的不安,袁當忽地有了悔意:不該,爲了子貢的言語相激,就去要收服蕭聞霜與何聆冰。
(但,那個女人,真是奇怪,她爲什麽可以……?)
不覺又想到剛才,激動之下的蕭聞霜,全力推拒,竟然能夠将天兵之力引發,袁當慮未及此,竟然被她将剛剛吸納入體的蹈海重又松動。
(難道,這是?)
依稀覺得,在自己的識海中,似乎有着與之相關的片斷,但稍一動念,便有前世今生的無數記憶紛至沓來,倉卒之間,那裏找到的頭緒?一時分心之下,手上尺寸拿捏有失,居然被雲沖波将形勢闆回幾分。
(……這小子!)
心下忽地煩燥起來,怒意湧動,袁當嗔目叱道:“蹈海!”
“念你與我有恩,念前世今生無數交情,本欲全你性命,在此修煉……但,你若執意要入輪回,也便随你!”
忽地退後一步,袁當微一發力,已浮至半空,但見他隻一個起手式,便如十萬大山重重湧動,使雲沖波呼吸也都困難,當中卻偏又透出一種大覺悟大無畏的意思,氣勢雖強,卻非肅殺。
“當真以爲……我殺你不得麽?!”
“你……?!”
面色一變,這一招雲沖波自然認得,隻他卻想不到……袁當,居然能夠用出!
那一刀,正是雲沖波當初被太平攜入時光洪流時所見識,一刀出手,連山也要碎,連海也要開,一刀出手,萬裏九州,億兆百姓,無不心受。
那正是,初代蹈海憚精竭慮,不惜自毀已身,方能發出的一刀。
“……接我的,仲連之刀!”
對此強招,雲沖波悚然一驚,忽地明白過來,這一刀,莫可力敵!倉卒間,打消掉要一般出招應對的念頭,雙臂交叉,不經意間,卻已将“邃密群科濟世窮”的招意迫發。
……卻敵不住。
盡管仍是一般的力量,但兩刀相擊,卻是一邊倒的戰況:雲沖波根本站立不住,竟被硬生生自地上拔起,倒飛出去十數丈,猶站立不住,被硬生生掀倒地上,打了兩個滾,方能站起。
“仲連的刀法……你爲什麽也會使?”
面對驚疑交加的雲沖波,袁當冷冷一笑,道:“我既能入時光洪流,這又何足爲奇……”忽地一揚手,刀氣急放,卻竟換了後世蹈海的強招“難酬蹈海亦英雄”!
雲沖波此刻正是滿心驚疑,又方受重擊,那裏紮得住守勢,當即被袁當擊穿中宮,“撲”的一口,連血也都噴将出來。唯他此刻,竟是幾乎覺不到身上傷勢,袁當連環兩刀使出,幾乎吸引了他的全部心神!
“以爲我隻能掌握思齊之刀嗎……可笑。”
眼中閃過冷蔑的眼神,袁當喃喃道:“上下五千年,何止一代蹈海?何止一種領悟?”
“不妨告訴你,在曆代蹈海當中,思齊之刀,連前三都排不進去!”
“我以思齊之刀戰你,無非想全你首級,無非想留你在此地參悟……你既非要逼出這仲連之刀,非要逼出這大鸾之刀……便,莫怪我手下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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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子貢眼裏,雲沖波從被蕭聞霜推開起,就似乎變了個人。
眼神依舊深邃,微笑依舊從容,卻,就是莫名的少了一些壓迫感。
(似乎,突然變弱了嗎……)
即使以子貢之聰明,也沒法猜測到正發生在意識世界中發生的一切:袁當分身兩用,一邊監視儒門諸人,一邊力戰雲沖波,這樣的荒唐事情,并非人智可以揣測。
心意急動,轉眼已想出十數對策,卻又都覺非萬全之計:雖說此刻雲沖波的的迫力有所減弱,子貢卻毫不懷疑:若自己真有所異動,他絕對可以在一瞬間将自己一幹人盡數擊殺。
(如此可怕的不死者……是那一位?)
精熟史事,子貢一時間早将小天國諸王盡數在心中過了一遍,唯就算以儒門所知,也不知當年竟有過袁當這般一個怪物,他雖苦心思索,卻終究不得頭緒,反而越想越是離題萬裏。
卻見,蕭聞霜臉上表情數變,忽惑,忽慮,忽又似下定決心,轉眼已如止水。
看一看何聆冰,蕭聞霜竟慢慢站起。
“……唔?”
此刻局中氣氛詭異之極,諸人皆是以靜待動,蕭聞霜方一起身,雲沖波子貢宰予三人立時注目,子路更是微微皺眉,右手已按上劍柄。
“仲先生,請稍安勿燥啊……”
開口的是何聆冰,臉上血色全無,聲音也似在微微顫抖,眼神卻極堅定,縱然,瞳中閃爍着無數莫可捉摸的變幻。
“兩害相權,取其輕!”
一語出口,雲沖波面色忽變,子貢宰予則是同時一怔,子貢便微一擡手,一邊子路已按住劍勢。
“……請。”
這邊子貢緩緩作出相讓的手勢,那面雲沖波雙目炯炯,已是盯住蕭聞霜,那眼裏,卻絕非慌張,倒散着無盡的自信霸氣。
……嘴角,更有笑意浮現。
“你,不明白。”
“但,我還是想試試。”
那是奇妙的一幕:一方坐着,面色紅潤,笑得自信、從容,似乎一切盡在掌握,另一方站着,臉色蒼白,連身子也似乎站立不穩,雖然一步步的向前走着,但每走一步,都似乎帶着絕大的猶豫與遲疑,每前進一步,都似乎要用掉無量的決絕與堅強。
“殺掉你……不,根本不必。”
饒有興趣的打量着慢慢走近的蕭聞霜,雲沖波道:“一擡手,我就可以讓你昏迷。”
十指交叉一處,緩緩活動着,雲沖波忽地道:“……但我不會。”
“你可知道,這一切全無意義?”
“……我在努力,這便是意義。”
離雲沖波越近,蕭聞霜的臉色就越白,唯神色卻也越發堅定起來。
“好……給你一次機會。”
“……那末,謝謝。”
輕輕一笑,那瞬間,連子貢也不由爲之心動,何聆冰更是連呼吸都完全屏住。
自幼便與蕭聞霜相識,彼此是最好的姐妹與朋友,但便是她,也未嘗見過蕭聞霜這樣的笑。
……這樣美麗的笑,這樣,大決絕,又大安然的笑!
“……聞霜!”
忽地控制不住自己,何聆冰一聲嘶呼,疾掠而出,抓向蕭聞霜的肩頭,唯此時,蕭聞霜也已走到雲沖波身前,将他雙肩攬住。
“沖波……回來吧。”
閉上眼,帶着幾乎是悲憫的神色閉上眼,蕭聞霜低下頭,用力摟住雲沖波的頸子,重重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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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沒有!?”
在辛苦相持的平衡被打破之後,雲沖波便失去掉扳回局勢的能力,就算袁當用回北王的諸路刀法,他也已沒法抵抗,所謂戰局,根本就是袁當一個人在随意揮灑。
揮灑,他的怒氣與戰意。
“還不放棄……非要逼我将你送往輪回嗎?!”
“别以爲你還守得住!蹈海此刻已被我震動,隻要搶住你身死的那一瞬間,我完全可以強奪下來!”
“……生路在此,莫要自誤。而且……也莫要再誤蹈海!”
不停的勉力爬起,又不停的被立刻再打倒在地,雲沖波能夠感覺到:袁當說的,都是真話。随着他一拳又一拳的痛擊,蹈海的确又有浮動之意,雖然自己仍能把控,但,正如袁當所說,若自己被生生打死在這裏,結局,也不會有什麽改變。
……而且。
随着蹈海的不停戰抖,雲沖波的心意,也在不停戰抖。
(蹈海……和我一起,真得是誤了你嗎?)
(和袁當在一起……你,能作出更大的事業吧?)
(太平世界……那怕隻是三十年的太平世界……我,我能作到更好嗎?)
(蹈海……你,你到底會作何選擇?)
隻手執住胸膛,将已被打作血人,打得四肢如碎,五内若裂的雲沖波提起,袁當眼中絲絲寒意散放,卻忽地一笑,道:“……我便讓你死心。”
手上微一發力,雲沖波忽地劇震,目眦欲裂,幾乎迸出血來!
那一瞬,袁當竟将他的感覺釋放,那一瞬,雲沖波竟忽又能感知到自己的身體,感知到外面的世界,感知到……蕭聞霜那幾乎可用“絕望”來形容的深深一吻!
“一個好女人……但是,你配麽?”
轉眼已又将那感覺遮斷,信手将雲沖波摔回地上,袁當輕蔑的笑着,輕蔑的打量着雲沖波。
“縱然我放你回去……你,配麽?”
“縱然她現在要得是雲沖波……但,你配麽?!”
“……袁當。”
聲音極低,更帶着劇烈的顫抖,雲沖波知道,自己下面将要說出的是什麽。
那三個字說出來,一切都會解脫,那三個字說出來,也許才是最好的選擇。
……但,他卻說不出口!
“你赢了”三個字,雖在胸中翻翻滾滾,卻,隻是,說不出口!
“還要掙紮……”
長聲喟歎,袁當油然道:“你令我太失望……”
“仲連也好,思齊也好,大鸾也好……無論成敗,卻總是一世人傑,拿得起,放得下……勝負之際,決不效兒女不舍。”
忽地嗔目,作獅子吼道:“蹈海,還不明麽?!”
吃這當頭一喝,雲沖波周身百竅無不震動,不覺便開口道:“你赢……”說着身子忽地一震,靈台上白光噴湧,赫然正是蹈海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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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霜……你……”
眼見蕭聞霜深深吻住雲沖波,何聆冰拉着蕭聞霜,木然僵立一時,見全無動靜,終道:“你看……”
慢慢直起身來,看清雲沖波面容--依舊是那帶着譏诮的笑意,那似乎永不會出現在雲沖波臉上的笑,蕭聞霜微微搖頭,低聲道:“我信他。”聲音微弱,卻極是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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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當……”
眼中滿是迷惑,雲沖波一時間竟不明白,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
就在剛才,自己心意動搖,複覺蹈海離體,本已心如死灰--那是料知袁當今番得手後,決不會再有變化了。卻誰想,與自己對面而立的袁當居然一般是臉現訝色,天靈上白光浮動,竟似天兵亦将離體!
雖然說,隻是短短一瞬,袁當便已安定天兵,但此時,蹈海卻也已潛回雲沖波體内,而剛剛那短短片刻,更似使雲沖波感知到了些什麽。
“你還想怎樣?”
皺着眉,袁當已顯不耐,卻見,雲沖波臉色連變,更竟漸漸安定。
“原來,這樣嗎……”
喃喃說着,雲沖波慢慢站直身子,上下打量袁當,神色越來越古怪。
打量的同時,他也在向後退卻……當然,不論他退開五步還是十步,對兩人來說,都沒有意義。
古怪的看着袁當,看了很久,看到袁當已開始憤怒,和甚至開始不安,雲沖波才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和難以置信的聲音,聲道:“天下……不難定也?”
“你說什麽?!”
莫名其妙的六字,卻換來山呼海嘯一樣的回應,嗔目、虎吼,袁當瞬間散發的怒意,立時掀起若咆嘯九天的狂風。
……卻,吹不動雲沖波。
定定看着袁當,神色不斷改變,雲沖波喃喃道:“竟然是真的,這竟然是真的……沒有遇到自己的天兵,沒有覺醒不死者的力量……你竟仍然能成爲天下最強!”
“你……給我住口!”
怒意橫溢,袁當一記直拳,徑取雲沖波前胸要害--卻竟被雲沖波曲臂格住。
似對袁當的攻擊全無感覺,雲沖波隻是定定看着他。
“你竟能作到……沒有了太平天兵,你竟能收服禦天神兵,沒有了前世之力,你仍然是當世最強!”
“……但!”
忽地一震,雲沖波雙目圓睜,吐氣,發力,在逼回袁當一擊的同時,飄身退出數步。
“但……你,你爲何要那樣?”
“一代戰神,爲何不能昂着頭走完最後一程?”
“你跪下,你哀求……以你的智慧,難道看不清最後的結果?”
“你……爲什麽?!”
連雲沖波都沒有察覺到,他的質問越來越響,而,奇妙的,袁當卻冷靜了下來。
“……天不佑我,更當竭盡人事。”
“但,你,剛才……”
“剛才?我在誤導你。”
聲音冷冰冰的,袁當道:“史書其實很簡單,隻有勝與敗,沒有光榮的敗,也沒有恥辱的勝。沒機會重來的,才是真正的恥辱。”
眼中殺機漸盛,袁當一字字道:“能夠想通這一點……對你很有好處。記住它,蹈海。記住它,會使你在今後的輪回少走很多彎路。”
“但,既然你想通了這一點,那麽……這一世的輪回,你已經走到頭了……”
欺身直上,雙手成刀,左斬右推,袁當森然道:“你既終于踏入成年人的世界,我也便會給你以尊重,不再和你玩些孩子的把戲……”
“蹈海啊,我會以全力敗你,以全力奪你天兵,以全力……殺你!”
“……是麽?!”
虎吼一聲,雲沖波側身,出掌,擊破袁當刀勢,跟着退開數步。
“袁當……多謝你的提點,終于讓我明白。”
“前世蹈海又如何,後世蹈海又如何……剛才我已說過,今生今世,是我的人生!”
“一刀醒天下又如何,一刀破千軍又如何……那,都不是我的人生!”
“仲連蹈海、思齊蹈海、大鸾蹈海……你也許能比我更了解他們,但,你不可能比我更了解我自己!我,沖波蹈海!”
雙掌合擊,發出雷鳴般響聲的同時,鋒銳刀形也浮現掌上。
“便用出你領悟的仲連之刀,便用出你領悟的思齊之刀……袁當,你就用他們來接我一刀!”
“接我的,沖波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