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一句說話,不提任何具體布置,卻已夠令雲沖波心下悸然。
告訴雲沖波,在天色微白而他仍未離城後,子貢便傳令所有人手退走。
“用不着了,現在,我們隻要等待。”
“很快,貪狼和九天,就該自己送上門來了……”
無論情緒何等低迷,蕭聞霜也足夠讓雲沖波激動起來,似乎對之已有心理準備,子路并不意外,隻掃了他幾眼。
“當然,那隻會是飛蛾投火。”
“但,不死者你也可以放心,先生不會爲難她們的。”
發現雲沖波的情緒似乎又要激動,公孫及時介入,爲雲沖波開解,卻也算不上什麽好話,按他的意思,子貢對兩人根本沒有興趣,值得他認真動手的,隻有雲沖波一個而已。
“……總之,先生曾經說過,沒有不死者的太平道,便可以保留。”
“這樣嗎?”
冷漠一笑,雲沖波道:“不死者……這麽偉大嗎?竟然可以重要過整個太平道嗎?”
看出他态度極差,公孫也不多說,隻是閑閑絮語,雖然根本換不到雲沖波的回應,卻也能一直帶着笑說下去,如是一時,雲沖波終有些過意不去,縱是無心說話,也勉強答應了幾句。
“其實,今次請不死者過去,倒也不光是先生一位……”
見雲沖波終有回應,公孫略顯高興,帶笑道:“這一位,想來不死者該也猜到了。”
“從昨天開始,宰予先生,便在恭候不死者大架光臨哩!”
“呃……宰予?!”
倒有些吃驚,雲沖波道:“不是說……他早就不在你們儒門了麽……”卻也懶得多問,心道:“關我什麽事。”
他這般反應,子路公孫卻是雙雙愕然。
一直以來,宰予出入嘯花軒,數度将子貢激至近乎“不可忍”,以至于親自出手對付公冶長,又複立約邀鬥……怎麽,雲沖波自己倒還根本不知道宰予的身份?
這個意外,将公孫之前的所有準備都給堵住,于是一路無語,直到目的地将至時,他才又找到話題,和雲沖波講起了古。
“儒門古名的産生,各有各的不同,比如‘子貢’與‘宰予’……”
“我知道啊,勝者子貢,敗者宰予,怎麽了?”
并非喜歡這樣噎人,但雲沖波今天心事極重,又牽挂蕭聞霜安危,是以全不客氣,一句話就頂回去,但公孫也真沉得氣,依舊滿面笑容,道:“不死者果然知道的不少,但這兩個古名的産生,實在頗有不同,頗有不同的。”
“嗯?”
根本沒怎麽上心,左耳進右耳出,饒是公孫細細解說,雲沖波也沒記得多少,隻依稀覺得,似乎是說欲決勝負,還要第三個人,作爲目标的人。
(胡說什麽啊……一個勸那人說你是好人,一個勸那人說你是壞人,誰勸赢了誰就是子貢……那有這樣扯淡的?)
說話間,三人已到了地方,公孫搶先下車,在前頭引路,子路背着手,走在最後,偶爾看一眼雲沖波,神色中居然似有同情,又似略有惋惜。
“很好,蕭将軍……”
看看已過了兩進院子,忽地聽到子貢的聲音,更聽到一個“蕭”字,雲沖波精神方一振,果聽到唔的一聲,雖不高,聽在雲沖波耳中,卻足夠聽出是蕭聞霜的聲音。
(還好,還……)
一路上最擔心便是這個,一聽得蕭聞霜聲音,雲沖波那還按捺得住?擡腳便向裏闖,卻忽感後頸一麻,竟是子路出手偷襲!
(他作什麽?!)
雖出意外,倒也不怕,一方面,雲沖波此時情緒低落之極,根本無所謂“怕”,另一方面,從今天早上比武到現在,雲沖波一直毫無戒備,子路若要殺他,一路殺他二十次也彀了。
(反正,我是要留給子貢殺的……)
帶着這種灰暗的笑,雲沖波完全放松下來,全不抵抗,倒是令子路大爲意外,低聲道:“對不起。”
(他也是按别人要求制住我的……那麽,是要讓我聽,聽什麽?)
思路竟是出奇的敏銳,雲沖波幾乎立刻就把握住了重點,但同時,他也被另一種感覺所籠罩。
……那是恐懼。
子貢如此費心,精巧安排,隻爲了讓自己聽一句話……那麽,會是什麽?
一時忽想閉目、塞聽,卻作不到,雲沖波清楚聽到着子貢的說話。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請告訴我,請誠實的告訴我,不死者、和雲沖波一齊掉到水裏,你會,救誰?”
因這問題而汗毛倒豎,目眦欲裂,身體也出現了劇烈的顫抖,卻被子路牢牢制住,什麽也作不到,雲沖波,隻能眼睜睜聽着裏面,蕭聞霜,用極低,極累,卻又極沉靜的聲音答道:“我會去救……不死者。”聲音越說越小,卻始終清晰。
“很好……真是女中君子,誠不我欺……”
子貢的聲音再次揚起,卻是無喜無悲,安祥的象是一泓清水,同時,另一個雲沖波依稀覺得着耳熟聲音也響起道:“子貢……你赢了。”聲如歎息,極重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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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弓挂箭,黃麾紹站立高處,監視動靜。
這裏,是通往朱家堡的要道,東、南兩邊過來,總歸要經此地方。
“……黃公,一切順利。”
低平而恭順的聲音,剛剛還先後對朱大和朱子森表示過忠誠,聽到這,黃麾紹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很好。”
“朱子森那個自作聰明的家夥,他以爲可以利用我們,以爲可以趁這機會清洗掉朱大小姐和朱家各支……卻不知,他才是,爲王前驅哪……”
與其它勢力不同,麾下有着“丹陽朱家”這二線世家的“東江孫家”,多年以來,一直在謀劃着如何掌握“鳳陽朱家”。
“丹風朝陽,丹在鳳前……自從朱家分裂,治公南下那一天起,這個計劃,便已啓動!”
在本次“提親”事中,孫家一開始就埋下了明暗兩條線。孫孚意在明,既是爲了吸引各家注意力,也是要配合孫無違,制造出孫家嫡位之争已結的假像。伯羊在暗,默默觀察各路人馬的長短特點,盡可能多的收集情報。
在孫家,根本就不在乎朱家的那一支獲得勝利,更不在乎甚至是希望着諸朱的盡數隕身,因爲,他們手裏還有丹陽朱家……隻要控制住朱子慕,在孫家的支持下,丹陽群朱,便可以堂堂正正的湧入鳳陽!
“那個傻瓜,一直以爲我們必須和他合作……”
很多人都知道,在約三個月之前,孫無違曾經親赴鳳陽,與朱子森相洽甚歡,并在不久後令孫孚意前來提親。但很少人才知道,那次會面中,孫無違曾提出極爲平凡的要求,卻将朱子森深深打動!
苦笑着表示說,自己的兒子看上了朱大小姐,但以自己的身份,又實在不想兒子入贅人家。因此上,他希望朱子森合作,若孫孚意能提親成功,便先訂下親事,事後再說服朱子慕,讓她嫁過東江。
看上去極爲合理,似乎隻是老人的舐犢情深,但當時,卻令朱子森眼中放出了興奮的光!
朱子慕如果嫁離朱家……也就等于說,朱家,終于沒有了所有人都認可的第一繼承者!
“大少爺看人的眼光,從來沒有錯過啊。”
無論朱子森表現的多麽忠誠厚道,孫無違始終認爲,這是一個貪心之人,也是一個可用之人。所需要的,隻是一個機會,一個能夠說服自己堕落的機會,而果然,當機會終于來臨時,他就越走越遠,從壓制到刺殺,更走到了終于下定決心,要連朱子慕也一并抹除。
“這一切,都在大少爺的算中,他說……人隻要走錯了路,就會越走越遠。我們隻需要靜靜坐着,他就會倒找上來求我們幫助。”
“也就是說,沒有什麽朱有淚……朱子森自己,就是那個刺客?”
“……那不重要。”
回避掉這個問題,黃麾紹帶開話題,伯羊也頗爲識趣,并不追問。
在原來的計劃中,朱子森會利用諸朱間矛盾激化的機會,把握機會,逐一剪除,而當他感覺自己已被懷疑到沒法回避時,黃麾紹便會介入,在很多旁證的前面,将他“射殺”。
“但當然,那隻是我們孫家的‘幻體’罷了……”
以“千幻錄”制作出的屍體,足以騙過任何人,以這種辦法,朱子森自旋渦中脫身,并将餘下二朱間的猜疑引爆。
“誰先突擊誰,其實不重要……反正,剩下的人,也會被我們除掉。但考慮到背後的勢力,當然還是三山好對付一點。”
在這計劃中,伯羊其實頗爲重要:若沒有他陽投朱曉傑,陰附朱子森,孫家尚沒法這樣準确掌握對方的每個動靜,對此,黃麾紹給了極高的評價。
“讓朱大那個蠢貨信你也就罷了,暗投朱子森,也能讓你信你……很不簡單,後生可畏啊。”
摸着颌下長須,黃麾紹笑得十分舒暢,告訴伯羊說,經過這個事後,他暫時就不能見光了,孫家的意思,是讓他換個名字,先到錦帆賊裏曆練一段時間。
“你可以和太史認識一下,你們兩個,都是一時才俊,我們這些老家夥是不行了,将來是你們的天下啦……”
笑聲忽地一斂,黃麾紹眯眼道:“來啦”~~~~~~~~~~~~~~~~~~~~~~~~~~~~~~~~~~~~
“孫少……你?”
孫孚意突然摔倒,諸人無不大驚,雖四肢無力,也都勉強起身,隻帝象先,在短暫的驚愕之後,忽地扭頭,看向外面。
(糟,今次真是糟糕了……)
“月門公……請立刻看一看,外頭的人,怎樣了!”
倒下同時,孫孚意似已和帝象先想到同時的事情,在沒有撐持起身之前,已疾聲向座中年紀最長的朱家宿老發問。
“不用問了。”
朱月門反應過來之前,帝象先已苦笑着擺起了手。
“……所有人,都倒下了。”
“……藥王神技,名不虛傳。”
露出同樣的苦笑,孫孚意從懷裏掏出幾種藥瓶,一一服下,卻都沒用,隻能勉力支持自己坐起。
“這一次,玩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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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作聰明的東西……”
遙望下方的滾滾煙塵,黃麾紹抱臂而立,神色冷蔑,在他,這群人等于已死。
這原是他們的安排:一直等到朱子森陰謀盡洩,方介入進去,驅散馬賊,蓋這些馬賊無非是些不入流的人物,便有幾百來衆,以兩人之力,又那怕殺不散他們?
卻聽伯羊低聲問道:“黃公,還有一事請教……聽說,您手中有一件禦天神兵,怎麽不用?”
黃麾紹一怔,道:“你說繩祖?放在家裏哩!”說着又笑道:“老啦,還拿着這些寶貝作啥,早該傳給太史了……”便聽身後伯羊歎一口氣,道:“原來如此,可惜了……”便道:“可惜什麽……”,忽覺後心一痛!
“我是說,可惜……我拿不到了。”
“伯羊……你……”
聲音吃力、斷續,因黃麾紹的身體已被自後打穿,還在微微跳動的心髒已整個自胸腔中脫出,被别人握在手中,情形竟與适才的留仙有幾分相似。
“黃公啊……”
聲音依舊恭順,卻多了些些狂熱,伯羊低聲道:“抱歉……您隻記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卻忘了後半句。”
“……黃雀在後,彈丸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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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雀在後,彈丸在下……好個丫頭!”
臉色鐵青,這不該是屬于勝利者的神色,畢竟,此刻,在子貢眼前,蕭聞霜何聆冰均已近崩潰,宰予黯然低頭,雲沖波更是昏迷于地,不省人事。
但,子貢卻極其憤怒,令他憤怒的,正是雲沖波的不省人事!
今天的一切,本來都在子貢的算中,從算準蕭、何、雲每個人的反應,到以“重現當年一戰”爲說,誘使宰予将決戰推至今天,精準控制時間,牢牢把握住與宰予舌戰的進度,直到雲沖波來到,才丢出最後一擊,以蕭聞霜的心語擊垮雲沖波的心防,再以雲沖波的出現打垮蕭聞霜的意識,更以此來将宰予徹底擊敗--正如當年。
每個細節都密絲合扣,在子貢的算中,被打破心防的雲沖波,将完全失去自我,最多十個問題,就可以把他徹底撕碎。
但,雲沖波,卻昏了過去!
(絕對不是偶然,這個反應……是水月洞天!)
既知小音是劉家的人,子貢立刻便能聯想到“水月洞天”,更能想到,這必是小音一早已有布置,換言之,對方早已料到遲早會保不住雲沖波,也早已料到雲沖波必定頂不住子貢的攻擊。
(在崩潰的前夕發作麽,但是……有何意義?)
默默估算,卻因自己的估算而微感心驚:子貢發現,無論有何意義,竟然……都無傷于劉家,無傷于小音!
水月洞天本身是需要術者輸力支持的法術,無論小音提前如何布置,也不可能改變這一點,亦即是說,她的這個努力,最多是等于小兒女的傲嬌,算是雖然認輸,也要添點亂子的意思,而僅止于此的話,以子貢的身份,以小音的背景,也的确不會再怎樣加以追懲。
但同時,小音這也可能另有深意,在争取到片刻時間之後,可能會帶出一連串的反制和攻擊,甚至,有可能,令子貢功敗垂成!
(而,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一個失敗了的子貢,也就沒法作任何事了……好深的心,不愧是,桃園傳人!)
主意打定,子貢反而露出了冷冷的笑,吩咐公孫将雲沖波扶起到椅中,又教他換茶點來
“宰予,看來,我們還要等一會。”
“……随便。”